起点小说网 江山画 正文 33.渔阳鼓

正文 33.渔阳鼓

目录:江山画| 作者:楼枯| 类别:其他类型

    船行半个月,到了钱塘江外。有一艘兵船前来宣旨,要李佩红、刘庸、于重、邱永志四人先行进宫觐见。四人去后杳无音信,顿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是夜三更,天色阴沉,微风小浪,少冲正在看书,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少冲道:“佩红兄请进。”来者果然是李佩红,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道:“家师请府主过船一叙。”少冲笑道:“我已恭候多时。”随李佩红下到小船,行二三里见一兵船,船上放下软梯,二人对视一笑,一起纵身上了船,舱门处站立一人,身材高大,脸膛通红,卧蚕眉,狮子口,自有一股威严。少冲料定是金百川,上前执晚辈礼。

    金百川扶起,说道:“天火教三百年,朝廷确实有许多对不住的地方。你肯来临安,金某既感且佩。风雨危楼,大厦将倾,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神州天下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少冲道:“这出戏千百来不知演了几回。你我有幸旁观,静观热闹便是。”金百川道:“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不是赵家代了李家,也不是洛阳代了长安,而是蛮人代了华夏江南衣锦之乡沦为养牛牧马之地。如此,李府主还能安心看戏吗?”

    少冲叹道:“前辈也以为大宋必不可保?”金百川苦笑道:“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少冲凛然道:“请前辈示下,晚辈该何去何从?”金百川道:“望府主能为我华夏留一丝血脉。”少冲惊问道:“前辈以为蒙古人得天下后,要断我华夏子孙根系?”金百川反问:“汴洛故地还算华夏吗?”少冲道:“如此大任,晚辈如何能但得起来?”金百川笑道:“你若不能,天下再无人能。”丢个眼色,李佩红取出一幅地图,摊在桌上,图上绘着一块四面临海的大洲,山川河流标示的清清楚楚,只是并无一处村镇。

    金百川道:“十二年前,有海外孤客向朝廷进献此图,云南海之外有一大洲,大小与中华相当。山川秀美,土地肥沃,温热也与中原接近,只是四季正好是颠反过来的,冬对夏,秋对春。十年前我上奏先帝,欲遣使前往查勘,先帝以耗费太大而未准。今上登基,金某又奏,仍被驳回。今,金某已力不从心,这幅图唯在府主之手才不算明珠暗投。望府主能藉此一方净土为我华夏留一分正统根苗。”

    少冲道:“前辈所虑虽远,晚辈却不敢苟同。胡人不过百万,纵能一时压服中原,久之亦会被我通化,何来亡族灭种之忧?千百年来,入主中原的胡族不可枚数,而今还有几个在?纵然蛮人酷烈,我华夏子孙仍可退往安南、毒龙、南洋、高丽、东瀛等地,暂避锋芒,休养生息,以待时机,何苦要远涉重洋寻那荒原呢?”

    金百川道:“秦以来入主中原的胡族确实大半为我通化,可彼时华夏虽弱,终究未亡,中原蒙尘,尚存江南。如今连这江南之火也要熄灭,九州同黑,天下俱亡。那胡人凶残蛮劣,颟顸愚狠,流毒所至必是文华丧尽,除衣冠而重为禽兽,不过数十年,世人已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孔孟老庄是何人?礼教不存,何为华夏?安南、毒龙,地处荒蛮,本不开化,凤凰与土鸡为伍,久之亦成鸡。”少冲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窗外传来连声炮响,透窗望去,停泊客船的方向火光冲天,少冲怒道:“怎能如此言而无信?”李佩红道:“府主放心,船上的朋友已经安全上岸,如今只是一艘空船。太后听信谗言密旨诛杀江淮朋友,师父冒死进谏,反遭革职问罪。”金百川道:“我师徒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敢对不起江湖上的朋友。”少冲无言以对。此刻,海上明月皎皎,微风鼓浪轻拍船舷,发出啪啪的声响。送别时,金百川殷殷叮嘱:“前方路远,切切保重。”话未了,忽起了一阵风,将他的头巾吹去,飘飘荡荡跌进万顷大海中。

    少冲孤身一人进了临安城,落脚在人称“消息海”的江南春酒楼。五方杂处之地,九流齐聚之所,各式消息都不难打探到。入住的第二天,就传来金百川被问罪下狱的消息,至于情由,各说各理,莫衷一是。当晚就传来禁军查抄“东林苑”拭剑堂总堂的消息。

    临安城南郊凤凰山下泠湖岸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名叫“东林苑”。庄内有山有水有草地有树林,专供宗室子弟练习弓马骑射。宋太祖赵匡胤得天下后曾立下一条戒规:凡宗室子弟十二岁至十七岁者,必择明师教习武艺,习练弓马,一为强身,二为尚武。又从勋亲大臣子弟中挑选聪明俊秀之辈入园侍奉,呼之为“拭剑儿”。

    太宗之后,戒规日渐松弛,宗室子弟多不再练习骑射,尚武之气日渐颓靡。

    “拭剑儿”们为保旧日荣耀,私下结社,渐成机构,为皇家办差理事。仁宗时,赏给印凭,又提拭剑堂三字悬于东林苑,从此国事家事拭剑堂皆可插手,权势熏陶,与前朝府院隐成鼎立之势。只是拭剑堂权势虽大,职品却不入流,其总堂设在东林苑内的黄林坡,十数间房屋掩映在一片松林柏丛之间。

    金百川下狱后,有禁军奉诏前往东林苑抄查,被拭剑堂挡在门外。禁军虽恨拭剑堂平日骄横跋扈,有心报复,但虑及堂中高手众多,又尽是名门贵戚,虽有诏书在手亦不敢用强。太后闻之大为震怒,命禁军副统领赵怀春亲往捕拿,赵怀春率部行到半路,有花斑蛇从草丛窜出,惊得战马私奔,赵怀春从马上跌下来,脚踝被马镫扣住拖行半里地,救下来时浑身是血,已然昏迷不醒。

    禁军统领何必远闻知赵怀春受伤,亲率五千精兵携带重炮将东林苑层层围困,拭剑堂仍旧闭门以对。危急时刻,李佩红携金百川的亲笔书信前往规劝,拭剑堂部众这才俯首受缚。当夜赋闲在家的驸马钟向义复任拭剑堂堂主,与因功升为副堂主的于重,共查金百川谋逆一案。李佩红平乱有功,又得蜀相侯等朝中元老做保,不予追究,责令其闭门思过。此案到此,临安城中无人不骂李佩红忘恩负义,贪生怕死。

    少冲知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一时难得实情,思来想去决心冒险去见李佩红一面。

    李佩红世袭临川侯,府邸在西板桥东南、福安寺北,福安寺终日人头攒动,西板桥外酒肆林立,临川侯府却独闹中取静,独享安宁。少冲扮作一书生大步行来,距离大门还有百十步忽觉杀气暗逼,暗中一瞥,福安寺内槐树上影影绰绰隐伏有人。少冲后悔自己的大意,正思量脱身之策,恰路旁一个挑担货郎,大声吆喝:“先生留步,俺这有两杆上好的湖笔,请先生过目。”引少冲到他货担前,一边翻找,一边低声吟了句:“西陵河冷寒霜冻。”

    少冲一震,即答道:“东海潮生白浪天。”那汉就说:“四周不太平,先生不要停步,直走过桥左拐有个‘红叶茶馆’,自有人接应。”取了湖笔让少冲看,少冲嫌质次价高,丢还给了他,一径向前去了。

    红叶茶馆背临洙溪河,面朝戌桥,位置不偏也不算好,少冲刚刚进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站了起来,叫了声:“叔父,这里坐。”引着少冲上了二楼雅座。门一关合,年轻人便伏地跪拜道:“金陵总舵千叶堂五品主事杨成参见右使。”少冲扶他起来,打量了一番,笑道:“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五品主事,不简单呐。”杨成腼腆一笑道:“惭愧,右使这般年纪时已是雄镇一方的总舵主了。”少冲笑道:“那等机缘不是人人有的。不说这些,你如今何处公干,为何劝我不进临川侯府?”

    杨成道:“属下如今坐底拭剑堂,随平阳侯陆云风办事。钟向义以不株连旧部为饵,诱使金百川写下认罪状,谢太后下旨将金百川定为死罪,更要让他尝遍拭剑堂特制一百零八样刑具。李佩红已被软禁,钟向义设下埋伏,诱杀金百川旧部和江湖上的朋友。属下不忍右使孤身犯险才违禁冒犯。请右使治罪。”

    原来天火教的规矩,十大使者出落髻山,如同教主亲临,教众非传不得近身,违者严惩重罚。少冲道:“恕你无罪。依你这么说拭剑堂如今是操弄在钟向义手中了?”杨成道:“拭剑堂内派系林立,保国金派、保皇邵派、保家钟派三足鼎立,又以金派实力最雄。钟向义拉拢邵派斗倒了金派,自己当了堂主,可他既镇不尊百川旧党,又有邵玉清亲信于重掣肘,不过是得了个堂主的虚名。拭剑堂如今已是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了。”

    少冲叹道:“钟向义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当了回咬人的狗罢了。”杨成道:“右使所言极是,钟向义不会有好下场的。”少冲又打量了杨成一遍,忽问道:“你坐底临安有几年了?”杨成答:“七年了。先前隶属总教临安分舵,后改隶总教千叶堂,如今又属金陵总舵千叶堂。”少冲道:“自今日起你自成一家,无须再听他人调遣,隐蔽以待时机。”杨成讨要凭证,遂写了份手令给他。杨成指天发誓不负所托,含泪叩别。

    少冲自回客栈,途经保安寺,遥听一声锣响,数十锦衣男女拥着一顶八抬大轿走过巷口,等候在街口巷尾的饥民们呼啦啦跪倒了一地。轿子停稳,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少冲看了不禁发笑:原来是谢丽华。

    谢丽华命侍女婆子将带来的米粥馍饼施舍给饥民们,赢得一片赞颂声。少顷,谢丽华由侧门入寺,引着少冲来到一间香室。忽听脚步杂沓,邵玉清青衣小帽推门而入,清矍瘦削的一张脸,双目炯炯,鬓染寒霜。

    少冲起身施礼口称大人,邵玉清扶起少冲,笑道:“不敢称大人了,你如今麾下百万,比我阔绰多了。”少冲道:“大人提携之恩,少冲永生难忘。”谢丽华见二人接上了话,便侧身退了出去。

    邵玉清道:“你急着见我,所为何事?”少冲道:“请大人放刘庸一马。”邵玉清问:“是金百川让你来的?”少冲道:“大人以为金百川是奸臣吗?”邵玉清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少冲道:“金百川奸在何处?贪财?渎职?无德?还是欺主?”

    “误国。”邵玉清森然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容不得他再磨磨蹭蹭。他以为拉拢几个江湖帮派就能守土安邦,真是笑话果真如此,养百万大军何用?”少冲惊道:“大人也曾行走江湖,须知大小帮派各据一方,实力不可小视。让他们组织乡勇保境安民,岂非化害为利?”

    邵玉清道:“你既说到这,我倒要问问你,他们组织乡勇,是保境安民?还是割据一方?前唐藩镇难制,终至灭国,殷鉴不远,岂容重蹈?”顿了顿又说:“年前我派出十三路密使遍访江南江北十六家掌门人,要他们归顺朝廷,有十三家接受了朝廷的册封,这其中有你们洪湖派的苏掌门。不听话的那三家,有两家当场就给剿了。只有这刘庸,我念他曾有功于朝廷,一直隐忍不发,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他却和李佩红搅在一起,太后她老人家眼里岂能容得沙子?原是下旨在寿春动手,是我奏请说你是我安插在天火教的坐底,太后念着你的辛苦才忍住。”

    少冲半晌无言,又叹了声,问道:“太后召我来是何用意?天火教立教三百年,教众百万,不是我说降就能降的”邵玉清道:“我也知道此事不能急于求成,所以奏请太后要你继续坐底,以待时机。太后训斥了我,说时局危难,还等什么。为防天火教与蒙古人勾结夺占西川,要你我里应外合尽快除掉这个祸患,事成之后封你做平西侯、川西安抚大使。此事不容再议,限你三日内拟出计画呈达御览。”

    少冲道:“我此来临安,正是要奏请太后,天火教并非邪恶凶蛮,既无意与朝廷为敌,也无心投靠蒙古人。而今我已大权独揽,可保十年内与大宋相安无事。肯请大人劝太后收回成命。”

    邵玉清发笑道:“你一口一个大宋,如今还当自己是朝廷的人吗?我且问你,拭剑堂的入门八字是什么?忠君保国,永不叛主。发过的毒誓岂容反悔?你别忘了,你当年写的誓词还在我的手里”稍稍平息了一下,又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这邪你未必听的进去。你就上个表应付一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少冲吁了口气,算是默认。从怀中取出一册图谱,道:“这十三样兵器图谱,可抵十万精兵。”邵玉清接过图册,草草翻了翻,笑道:“这才像西川之主的样子。”二人又低头私语了一番。门外内官来催邵玉清回宫,邵玉清将图册藏在袖中,却将一个信封遗忘在案上,头也不回地去了。少冲打开信封,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是自己亲笔书写的入堂誓词,另一件是在襄阳府签收三十两薪俸时留下的亲笔签名。

    少冲将两件东西在神座前焚烧了,转身出门,廊下一个小厮挪着小碎步过来,叉手说道:“邵大人要奴婢告诉府主:刘帮主今日戌时三刻出北门。”

    戌时三刻整,一辆黑油布马车来到北门外小树林,丢下一个人后折转车头回城。那人脸上罩着黑布,手脚被捆着,在地上滚了几滚,跳起身来挣断绳索摘去脸罩,朝李少冲拱手做礼道:“寿春城呼风唤雨的龙到了厩竟成了人见人踩的虫。”正说着,又一辆黑油布马车疾驶而来,车上跳下一人,却是李佩红。

    少冲笑道:“李兄真神通广大,你门口那数十双眼睛都突然瞎了不成?”李佩红道:“左右都要翻脸,豁出去不理它。”少冲道:“既知早晚都要翻脸,何以还要坐以待毙?”李佩红叹道:“我李家世受皇恩,大厦将倾,岂忍背主而去?”正说着,又一辆黑油布马车飞驰而来。一青衣少年半途就跳了下来,落脚不稳,连跌了两个跟头,未及说话,眼泪已经下来了,只叫道:“堂主归天啦。”

    李佩红闻言满脸悲戚,跪地,面朝临安城拜了三拜。这才询问详情,来人禀报金百川在厩巡检司狱中遭受三十八道酷刑,肋骨折尽,五脏易位,双手被炭火烤焦,大腿受刑过重致筋肉外翻森然可见白骨。厩巡检司司正赵良华恨他至死不肯低头,竟当着他的面令狱卒龚之志,金百川急火攻心,引动内伤,吐血不止而亡。

    来人泣道:“堂主临终前再三嘱咐,副堂主定要约束上下,万不可意气用事。”

    李佩红哽咽道:“我知道了。”正要上车走,又有一匹骏马飞奔而至,来人身着禁军号衣,拦住李佩红道:“副堂主快走钟向义串通于重、邱永志在太后面前诬告你与刘庸勾结,欲献寿春城降敌。太后已下旨拿你,如今钟向义已封了府上,正撒下天罗地网搜捕副堂主您。”李佩红恨道:“此贼甚是可恶,有何计杀他?”青衣少年道:“我们手上握有钟阳私卖宫女的铁证,只要上达天听,料他插翅也难飞。”李佩红略一思量,即道:“此事要做的不留痕迹,否则又要牵累一干好人。”二人领命而去。

    众人在此分别,李少冲目送二人离去,回望临安城时,已在滚滚万丈红尘中听出秋蝉清鸣、四面临风的末世之音了。

    刘、李易装而行,来到新开关下,这是临安往北的最后一道关隘,盘查极严,二人正不知如何过关。突见一队骑士鲜衣怒马风卷残云而来,一路上横冲直撞,路人只有躲闪的份儿。众人来到关门前,一人叫道:“快开关门,驸马爷奉旨出关。”守城校尉道:“对不住驸马爷,没有枢密院的金令,谁也不能离城。”一个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指着校尉的鼻子破口骂道:“不识像的狗东西,你找死吗?”挥鞭劈头乱打,校尉惊惧,抱头苦挨不敢吭声。众兵卒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动。

    那少年下马推开城门,引钟向义一行扬长而去。刘庸正看得痴,李佩红低声说道:“刘兄随我来”骤马来到关前,喝问那校尉:“钟向义何在?”校尉被他气势所慑,不敢询问,指着关外战战兢兢地说道:“出,出去了。”李佩红照脸便是一马鞭,破口大骂:“走了钦犯,你该当何罪?”吓的校尉人面尽失,跪地告饶。刘庸一旁解劝:“这厮多诈,也怪不得他们,还是追人要紧”二人俱黑着脸出了关。

    关门尚未关闭,又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那校尉慌忙抢过一顶铜盔戴上。来者是员偏将,盘马喝问:“为何放人?”校尉道:“钟向义口传圣旨,末将不敢阻拦。”来人一拍大腿:“唉,他这是假传圣旨。他父子杀了乐阳公主,反啦”校尉大惊道:“末将这就点起人马随将军出关去追?”来人道:“罢啦,我奉令追赶到此,出了关便不干我的事了。”说罢拨转马头回城去了。

    时传湖州水师集结战船百艘欲攻西山水寨,李佩红放心不下身怀六甲的妻子,别过刘庸,星夜赶往西山。

    刘庸连夜北上,这日宿在庐州城南客栈,淮西制置司参议孟户亲赴客栈,邀请过府一叙,二人并辔行至南熏门下,一三旬壮汉忽从街旁小巷内冲出,操寿春口音大叫:“帮主快走,他们要害你。”只喊了一声,便被街边的游商小贩按在地上。那些小贩外罩麻衣,内藏铁甲,腰间携带着兵刃,刘庸情知不妙,拨马便走。正被一张大网罩住,十数个大汉不将他拖下马来,死死按定。刘庸大叫:“我有何罪,要拿我?”

    孟户断喝:“叛国逆贼,还在狡辩”用黄铜包头的牛皮靴望定刘庸的嘴狠命乱踢,踢的刘庸一嘴牙尽碎。先前被拿的那个汉子嘶声痛哭:“鞑子攻城,官军见死不救。寿春完了,靖淮帮完了”刘庸闻言“扑”地喷出一口血箭,挣破身上旧伤,剧痛之下昏死过去。

    自靖难南渡起,寿春便成淮西重镇,大小战阵连绵不绝。早年宋金交战时,寿春城中有能人智士造出了突火枪、虎威喷火炮两件杀器,历经数代改进,技艺纯熟,威力惊人。那突火枪是将火药灌注在粗大的竹管中,内置生铁弹丸,引爆火药射出弹丸杀伤敌人。虎威喷火炮原理与突火枪相同,只是以铜管代替竹管,体量更大,所填火药十倍于突火枪,多用碎铁砂作弹丸,发射时铁砂呈扇形向外激射,数十丈内人物俱伤。

    金朝覆亡后官府将所有枪炮一律销毁命令禁止民间制造。刘庸接任靖淮帮帮主后,重金聘用巧匠,耗资巨万制成三十尊虎威喷火炮,作为镇城之宝,平日深藏于地下密室之中,临战方架设于城头。刘庸被拭剑堂带去临安后,胡汉中暂摄帮主之位。一日,有守城校尉持守备将军的手札来调两尊虎威喷火炮,说有高官巡访至此欲开眼界。胡汉中以帮主不在,没有开启拴缚铁炮的铁锁钥匙为由婉拒了。

    校尉便又提出往密室画份图样带回以便交差,那校尉也是常来常往惯的,胡汉中抹不下脸面,只得答应,为防有失,他一面亲自陪同,一面又命李云唐暗中戒备。副帮主李云唐选调健卒三十人,怀揣利刃守在密室门外。胡汉中陪校尉进密室后约一炷香的工夫,猛然间大地颤动,房屋树木皆如喝醉了酒,呼啦啦,瞬息垮塌,连同一里外的城墙也崩塌了十数丈长。建在密室之上,用以掩人耳目的三间瓦屋飞在半空,瓦片如天女散花般四散飞溅,胡汉中和那校尉,尽成齑粉,血肉难辨。

    爆炸引起的大火将城东一街两巷烧成一片焦土,守城军兵连同靖淮帮徒众齐心救火,到三更末大火渐渐熄灭,天地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味。晨曦初露时,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东南西北四座城头的守城军兵同时发现寿春城一夜之间竟被围得水泄不通,城外的旷野中,林木下蒙古营寨密密麻麻扎的一眼望不到边。

    晨钟刚响,蒙古人的石炮就如雨点般砸进城来。待军民依次躲入掩体,蒙古人蜂抵城下,竖起云梯,如蝼蚁般往上爬。李云唐拔剑大呼冲锋,弓弩齐射,众人前赴后继,蒙古人不能抵挡败出城去。靖淮帮徒众冒着飞矢,在城墙坍塌处瞬间抢修起一道土墙。

    土墙刚刚筑成,凄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呜咽之声如鬼哭。本是阴霾昏沉的天空突然明亮起来,抬头看时,数千个火球排头排脑地砸了下来。那火球远看只有铜盆大小,离近了比人还大,落地时黑油飞溅,周遭三丈之内烈焰熊熊,人畜草木尽成灰烬。偌大的寿春城瞬息间变成了一个火盆,赤焰熏天,浓烟弥漫,哭喊之声,震动天地。

    至此,城中一片瓦砾,再无一间完好的房舍。待火势稍减,蒙古人督汉军数千之众持盾在前,数百弓手紧随在后,骑兵又在最后,迭次而进。李云唐率靖淮帮徒众与守城军兵、乡军民勇齐心协力,在外城废墟中与敌反复争夺,至死方休。战至后晌,外城尽失,蒙古军调来回回炮猛轰内城,城墙尽塌。

    宋士湘召集余部慷慨言道:“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男子需战死,妇孺伤病者可自杀。”众人皆无语,老幼妇孺早已哭声一片。

    此时乌云散尽,天色放晴,冷日如血。两军接战,互不相让,杀到残阳西尽时,守军全军覆没。

    待一轮明月升在中天,昔日繁花似锦的寿春城已成了瓦砾堆死人墓,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天地间,闻之令人窒息。一群蒙古士卒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战战兢兢地爬上州衙旁的文风阁,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有性惊。破败的州衙内,一群妇女正忙着烧水、淘米、洗菜、煮饭。人人涂脂抹粉、穿戴一新。几个孩童围着四周游戏耍闹。一个士卒打了个呼哨,孩童们登时停止了游戏,惊恐地往人群里钻。

    一个七旬老妇看到妇女们脸上都有些惊恐之色,便说道:“怕他作甚?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又对同样惊恐发呆的妇人们说:“伢们一天没吃了,饿着肚子黄泉路上怎么有力气。”妇女们闻声便收摄心神继续做饭。孩童们此刻也看清了蒙古人的真实面目,太婆说的不错同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可怕的呢?果然如传说中的三头六臂,又岂会十天十日才打下一座空城?没了惧意的孩子又开始了游戏,直到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扑鼻的饭香。

    孩童们吞咽着口水,趴着锅台看时,老妇人从腰带上解下一包砒霜倾倒在饭菜中。她用勺子搅动时,一女童好奇地问:“阿婆,里面放的是什么?”老妇笑道:“好东西,吃了我儿能快快长大。”一个男童捋起袖子弯起麻杆粗的胳膊说:“还能长壮”妇人们不忍再听下去,她们转过脸去偷偷抹泪。

    老妇给孩子们各盛了一碗汤,催促着趁热快喝。周氏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趴在地上,哀求道:“他们还是孩子呀。”妇人们哀嚎着跪成一片,悲戚之声撕心裂肺。老妇面如寒霜,硬声说道:“与其活的像个牲口,不如死的像个人。”嚎哭声渐次平息,女童扑闪着亮晶晶的黑眸,看了看泪流满面的妇人们,又瞧了瞧面无生气的老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围兵开始喊话:“交出刘夫人,放尔等一条生路。”众人闻言都是暗喜。周氏跪泣道:“阿婆,让我去吧。”老妇黑面无言,众人都热切地看着周氏。周氏朝老妇拜了一拜,昂首走出州衙。刘整嘿然笑道:“刘庸是个大英雄,我不能委屈了你”周氏尚未明白他话中含意,身后便传来一阵惨呼:数十蒙古兵卒如狼似虎般扑进州衙……

    周氏指着刘整的鼻子骂道:“你妄为男人”换来的是一阵的狂笑。当夜刘整逼周氏侍寝,周氏抵死不从,几度要咬舌自尽。刘整焦躁起来,剥了她的衣裳,吊在旗杆上示众。

    二日黄昏,南阳王世子阿里奉命巡营,见到周氏,心中喜爱,便命放人。刘整心中虽不快却也不敢违拗。是夜,刘整设宴,阿里喝的面红耳赤,剥光衣甲且歌且舞,闹到三更才散。回帐向周氏求欢,周氏欺他酒醉趁机逃出寝帐,惊呼乱走,阿里觉得有趣,追逐嬉闹。刘整闻讯前来查看,周氏见了他便叫了声:“将军救我”扑在他脚下,抱着腿哀哀不肯放。

    阿里勃然大怒,拔刀望定刘整便剁,刘整慌忙闪避开,一边走一边苦苦哀求。阿里双目喷火,怒吼连连,舞刀在后追赶。刘整副将刘昊见状大怒,大步抢到阿里身后,挥手一刀便剁下他的人头。众人皆大惊失色,刘整拍膝大叫:“刘昊误我刘昊误我”

    刘昊掷刀在地,凛然说道:“不连累大哥,我一命抵一命便是。”参军王元跺脚叫道:“真孩子气南阳王心胸狭窄,你纵然死一百次,他也不会放过将军的如今,将军唯有面见陛下或可保命。”另一参军钟绵冷笑道:“南阳王是陛下堂叔,求他何用?只有去投大宋,方可无事。”王元嘿然冷笑道:“别忘了将军刚刚杀了十万宋人。”

    钟绵道:“十万百姓算什么?将军为宋廷除了心头大患,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请将军定夺。”刘整沉思片刻,道:“就去投宋吧。”侍从闻言便向阿里亲随开战,混战中却不见了刘昊和周氏。刘整也无心寻找,带着一干亲信投东南而去了。

    来到淝河西岸,星光下,水流平缓,众人正要涉水渡河,背后忽追来一队兵马。钟绵道:“大哥先走,我来断后。”说罢舞刀迎去,只一合便被来将斩于马下,众人大惊。那马骤然来到近前,却是颖州镇守使胡英,问道:“刘将军何去?”刘整道:“误杀阿里,恐南阳王不容,去江南避难。”

    胡英道:“江南危如累卵,将军能躲几时?此事罪在刘昊,与将军无涉。将军何不面见大汗辨明是非?”刘整沉吟道:“亲疏有别,未见能免一死。”胡英朗笑道:“将军怎忘了加谟大王?”说时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道:“刺马营副将胡英,奉旨督军。殿下特别交代,将军国之栋梁,万不得有失。”刘整闻言顿时泪流满面,下马拜道:“末将愿随将军面见陛下。”

    周氏被阿里带回寝帐救醒后,本欲寻死,但想到屠城之仇,便心生复仇之念。她本想暗杀阿里嫁祸刘整,事到临头却下不了手,逃出寝帐后,忽生借刀杀人之计,不想阿里没能杀得刘整,反被刘昊所杀。正当她沮丧万分之际,刘整的亲信却和阿里部属火并起来,混乱中她被士卒撞倒,随即昏迷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时,入眼满天的星斗,入耳潺潺的流水声。自己身在一叶扁舟,执桨划船的却是劈杀阿里的副将刘昊。刘昊若没有左脸上的刀疤,绝对是个英俊的美男子,他目光冷峻而坚定,这让周氏想到了年轻时的刘庸。

    船靠了岸,刘昊将一套农妇穿过的旧衣抛给周氏,然后就背过身去。周氏抱着衣裳躲进草丛里心慌意乱地换上了衣裳,当她重新站起来时,刘昊却已不知去向。

    她正惊愕的时候,一个身披麻衣,头戴竹笠的老农迎了过来,看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年龄应在七十开外。周氏惶恐不安起来,来人躬身施礼道:“夫人莫要惊慌,是我。”说罢撕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却是去而复返的雷显声。

    周氏惊愕地问:“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雷显声答:“在下奉命来接夫人去见李府主。”周氏寒着脸道:“他倒是个有心人。夫君已亡,独我还活着做什么?”雷显声道:“寿春已没几个活人,不用几年屠城惨祸就会被人遗忘。夫人当留有用之身,将真相告诉世人,唤醒千千万万沉睡的百姓免受鞑虏蹂躏。”

    周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喃喃说道:“不错,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又道:“我要为亡夫守灵三载,恕不能入川见李府主。”雷显声道:“府主特别交代,去与不去凭夫人自断。”周氏闻言默然无语。

    金陵人周扬衣,少年得志,二十二岁中进士,在吴江做官,水灾之年,不肯逼迫百姓输捐,挂迂乡,聘陇西罗氏为妻,晴耕雨读,修养心性。

    今见同父异母的长姐危难来投,怜她境遇,另辟了一处院落来安置,饮食用度与自己并无两样。周氏感伤境遇之不公,终日以泪洗面,日夜口诵经文,为亡夫祈祷。周扬衣与罗氏一日数遍来问安,隐隐切切,十分周到。罗氏气度雍容,机锋甚锐,不过三言两语就窥破周氏心中的,套问出寿春城破的实情。周扬衣拍案大骂道:“这是何等天地数万军民血战报国,朝中昏碌却隐瞒真相,粉饰天平真是无耻之极”

    周扬衣焦躁地在屋中踱着步转着圈,气哼哼地说道:“我这就去临安,定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让天下人看看肉食谋国者是怎样嘴脸”

    罗氏笑对周氏道:“你看这人,又性急了。”周扬衣恨恨道:“是性急,改不了这等气,你们受得,我受不得”罗氏霎时就寒了脸,喝道:“受不了也得受”

    周扬衣挨了霜打一般,霎时变得垂首顺耳起来。罗氏缓了语气对周氏说:“姐姐得空还是把寿春之变写来给他,不然回头他又要跟我混缠。”周氏点头笑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这副犟驴脾气竟被你降住了。”

    数日后,罗氏陪周氏往灵感寺祈福。自出门起就有人在轿后跟踪,周氏浑然不觉,罗氏却早看在眼里,在灵感寺山门石台下,她大声斥责跟踪的人:“不长眼的东西,回去问问你们张堂主,这灵感寺是你们能进的吗?”

    距离灵感寺不远的绿荫小径上停着一顶青布形,张羽锐正坐在轿中和义子张焕民说话,闻听这话,不觉吁吁一叹,心中倒是卸下了一块石头。张焕民哼了声:“这灵感寺有什么来路?偏就进不得?”张羽锐肃色道:“那里住着一位救苦救难的女菩萨,休要去搅扰她,免得自讨苦吃。”张焕民笑了笑,心下想:“千里之外筑金屋。这姓韦的真好手段,做了姑子,还能迷的他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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