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小说网 侵色之城 正文 以身殉国

正文 以身殉国

目录:侵色之城| 作者:绿如蓝| 类别:都市言情

    (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三个特工猫着腰,迂回前进,我们三人距离他们三十米跟着。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阵地上三三两两地躺着一些未来得及撤退的士兵,皮肤溃烂,呼吸衰竭,令人不忍相看。

    好在风向很快转了,爆炸中心之外的士兵倒无生命之虞,陆续挣扎着爬起来,但这些幸存者很难再投入战斗。这个阵地等于空了。

    “摘掉帽子,全速追赶!”佟鹭娴奔跑的速度加快。

    身后已传来鬼子们进攻的呐喊声。子弹又呼啸而来,肆虐异常。

    我们将鬼子的帽子扔掉,奋力追赶已经撤退的大部队。

    “快!跟上!”佟鹭娴朝我叫道,跑在前头的三名特工每人手里拎了五六只手榴弹又跑回来,其中一个说道:“鬼子很快就上来了,我们留下来抵挡一阵子,你们走!”

    佟鹭娴蹙眉片刻,重重地一点头:“党国不会忘记你们!”

    我的眼睛莫名的湿润起来。他们三个人每人至少要守住六十米宽的阵地啊。

    至今,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个个都是好样儿的。

    “中华民族不会忘了你们!”我朝他们的背影喊道,话音未落,就被佟鹭娴踹了一脚。“拖后腿我第一个毙了你。”她像个疯婆子一样朝我吼道。

    我吃惊地发现她的眼里浸满泪水。

    第一次见到流泪的佟鹭娴,我严重地感觉不适应,拔腿飞奔。

    奔跑了十几分钟后,身后的阵地方向先后传来两声巨响。阵地彻底失陷。

    光线又暗了些,再过一个小时,地面将完全被黑暗笼罩——留给我们的也只有一个小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龙门厂就是九月二十七日被日军攻陷的。一旦失去这次机会,意味着我们这三个幸存者就像落队的孤雁——将直接面临死亡。

    人已经疲惫到极点,但饥渴,恐惧还在无限放大它们的杀伤力。

    我感觉不到自己,只是机械地向前跑,向前,一直向前……

    前方已能看到落在队伍最后面的行动不便的士兵,距离我们不过百米远。

    尔忠国转身回来拉着我跑,另一只手又拉上佟鹭娴,几乎是拽着我俩向前跑动。

    “忠国,不要管我们,别忘了此行的目的。”佟鹭娴脸色发白,汗水浸湿了前额的发却顾不上擦一擦。我想我的形象可能更糟糕。

    尔忠国没说话,脚底不停,拉着我的手更紧了。

    空中响起飞机的轰鸣音。

    “小心敌机。”我虚弱地说道,不知尔忠国能不能听见。

    “哪里?”尔忠国气喘吁吁地问我。

    “天上呗。”我回道,早已辨不清方向。

    “你出现幻觉了吧。天上什么都没有。”尔忠国向空中扫了一圈说道。

    “也许吧。”我想可能是我太疲惫的缘故,耳鸣音很大,极有可能误当作飞机声音。

    “坚持住,出了龙门厂就安全了。”他鼓励道。

    三个人虽然都很疲惫,但谁也没放弃。

    耳内的耳鸣音越来越大,我恼火地嘀咕道:“一架飞机……飞到我……耳朵里了。”

    “卧倒!”佟鹭娴突然叫起来,随即扑到尔忠国身上。

    “哒哒哒哒”身旁的地上扬起一长串白烟,泥屑飞溅。

    我被一股惯性带倒,身体翻滚了一圈才停住。

    一架日本战斗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高度距离我们不过十几米。

    “鹭娴,你怎么样?”尔忠国一个翻身跃起,抱住佟鹭娴。

    “我没事。”佟鹭娴抓住他的手站稳,“小鬼子瞄靶技术不怎么样,看看你妹妹去。”

    我也没事,只是肉摔疼了。

    “这是鬼子的侦察机。”尔忠国说道,将我从趴着的地上拎起来,又上下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居然在笑。

    佟鹭娴看了我一眼,也笑,只是听着像在抽风。

    但他二人都没说破为何而笑。像先前一样,尔忠国一手一个拉上我和佟鹭娴跑路。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才知道他们笑什么。裤子右侧不知何时划破了一大道豁口,花睡裤翻露出来,看着颇滑稽。

    前面有一辆侧翻的日军摩托车,车上的两个士兵已然死去。

    尔忠国将尸体拉到一边,将摩托车翻正,让我们坐进去挤一挤,他则踩下油门驾车往前追赶队伍。

    日军侦察机又回转了,机枪一路扫射而来。

    尔忠国急忙调转车头,避开敌机攻击线路。

    敌机飞过后,我们继续前进。

    “逃跑的速度比兔子还快!”尔忠国一边加大油门,一边埋怨道。

    我紧挨着佟鹭娴坐在车斗内,被摩托车颠簸得想呕吐,但腹内空空,无物可吐。

    摩托车仅载了我们两里路,便罢工——没燃油了。

    尔忠国只得弃车。我晕乎乎从车斗内爬出来,却发现佟鹭娴身体缩成一团倒在车斗底部,五官都挤在一起,好像肚子疼。

    尔忠国上去抱她。“别碰我!”佟鹭娴伸出手阻止他,手掌里满是鲜血。

    “鹭娴!”尔忠国惊惧地大叫一声。

    佟鹭娴中弹了?我陡然想起她先前那抽风般的笑,然后大悟。如果不是她用身体护住尔忠国,中弹的人就是尔忠国啊。

    尔忠国还是将她从车斗内抱出来,她的后腰上有两个血洞,血仍在汩汩地流淌,很吓人。

    “我命令你放下我!”佟鹭娴艰难地说道。

    尔忠国将她放下地,托住她的身体,伸出手指封住她身上的几处穴位,血涌出的速度骤然减缓。他又抱起她,一言不发地向前疾跑。

    我使出全身力气追赶他俩,还是落下一截。

    “放下我,忠国。”佟鹭娴说道。

    “坚持住,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人给你疗伤。”

    “来不及了,放下我。”她的声音很轻。

    尔忠国轻轻放下她。

    我气喘吁吁地刚赶上他俩,将双手撑在膝上定神。虽然我很讨厌佟鹭娴,甚至恨她,但看到此刻的她,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她也要死了吗?那么泼辣、铁腕的一个强女人,就要死了吗?

    佟鹭娴失血过多的脸苍白如纸:“忠国……今年的冬天来的太早了,好冷啊。你看,雪花飘了满天、满地,到处是……雪花,你看见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尔忠国朝空荡荡的四周看着,视线似乎追随着那些隐形的正在飘落的的雪花。

    佟鹭娴紧握住他的手靠近自己的胸口。“可以让我们单独说一会儿话吗?”她央求的眼神看着尔忠国,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马上离开。”我知趣地立即走开,一直走到距离他们约三十米远的地方才停下,但我的耳朵像雷达一样依旧捕捉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这不能怪我,是那些话自己钻进我耳朵里的。

    “忠国……我不想死。”佟鹭娴幽幽地说道。

    “你不会死的。你这么年轻,能撑得住。”尔忠国急急忙忙地说道,仿佛一说慢了,佟鹭娴就会断气。

    “我知道……我快不成了,我只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你……爱过我吗?”她气若游丝。

    尔忠国沉默不语。我听到佟鹭娴自嘲地笑了一声:“让我……猜中了,你心里……只有你的凤娇妹妹。”

    “不,不是这样。”尔忠国立即否认,一点不含糊。“你误会了。我跟她之间纯粹是因为上辈人之间的私交,还有……”

    “别自欺欺人了。”佟鹭娴费力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看她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你若……能用对她……那样的眼神……看我一次,我就不会……难受得……要命了。现在,我……就要死了,你还骗我?”

    “鹭娴,不是你想的那样,绝不是!”

    “她……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死心……塌地……护着她?我们这些年……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回?一起……为当党国效力,配合默契,可……可谓……珠联璧合,却……抵不过……她的一滴泪……或……一个眼神。她……她是个妖女!”佟鹭娴颤抖着说,呼吸散乱。

    “别说了,你太累了,身体要紧。”

    可佟鹭娴没听他的话,继续往下说:“以我的党性……和脾性,我早该……一枪毙了她……她终究是……异己分子啊。可我……鬼使神差地一次……又一次……放她一马。我为了谁?我是怕你……日后受到牵连……更怕你伤心……怕你疏远我,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亲近你了。你……利用了我……难道……我会不知?可我……甘心被你……利用,我……我……”佟鹭娴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更加虚弱。

    我听到尔忠国大叫:“鹭娴,鹭娴!你挺住,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你会好起来,很快又能骑马打仗了。我们还在一起并肩作战。你要挺住!鹭娴,睁开眼睛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我以为佟鹭娴不行了,朝他俩的方向急走过去。

    自从听到她说的一番话,我突然发觉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邪恶,甚至也算性情中人。如果她出生在我的那个年代,谁能担保她不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呢?

    突然我一个急刹车,止住脚步——佟鹭娴又开口说话。

    “抱紧我,好冷啊!雪……越下越大了。”她哆嗦着说,“忠国……我们只有来生……再见啦。下……辈子,如果……没有她,你会……爱上我吗?”

    “这……”尔忠国不置可否。他似乎根本不相信有来生之说。

    我都替他着急,佟鹭娴已经这样了,哪怕撒个谎也是好的,这男人是木驴吗?

    然而,他依旧一言不发,真就这么木,木到残忍。

    我替佟鹭娴叫屈。尔忠国啊,你难道是铁石心肠?你这样的人懂得什么叫爱吗?即使曾经懂得恐怕早就被仇恨消蚀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需求了。

    或许,任何一个喜欢上他的女人都会面临与佟鹭娴一样的命运,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从他那里得到丝毫希望。

    “我很傻,”佟鹭娴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你好狠……心,连来生的……希望也……不给我……留一个,真……遗憾……哪。”她说着,悠长地吐了一口气,再也没发出任何声息。

    灰色的尘土夹杂着秋的气息将落入大地怀抱的树叶重新卷起,越过曾经邀请它们扎根并带给它们生机的树干,撒向忧郁的天空。树叶、枯草、子弹的碎屑漫天柔软地飞舞起来,将蓝灰色清冷的天空磨砂成铅灰色。

    佟鹭娴走了,带着无限遗憾,走了。

    尔忠国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我走近他身边,很想说一句宽慰他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闭着眼睛,泪无声地流下,黑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粘成一缕一缕的粗线。

    原来他也会伤心,一个冷酷的人伤心起来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人都死了,这会儿为她流多少泪她也看不见了。刚才她活着时,为何不多给予她一点温暖、让她不带遗憾地走呢?

    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但他默默哭泣的样子很善良,像个受伤的无辜的大男孩。

    我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抬手去揩他落下的泪。

    他突然睁开眼,一双墨黑如漆的眼睛仇恨地瞪着我,狠狠弹开我的手。“滚开!”他大吼一声,好像佟鹭娴的死是我造成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莫名地揪紧。

    我的唇艰难地开启,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猝不及防的我摔出去两米多远,尾椎骨重重地撞在地上。吃痛的我不由叫出声来。

    他理也不理,抱起佟鹭娴的尸体径直走向路旁的一片小枫林。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摸着摔疼的尾椎一扭一扭地追过去。

    佟鹭娴被他安放在地上,灰白色的近乎透明的脸异常平静,没有了遗憾,没有了倦怠,若不是鲜血染红了军装,倒像是累了,睡着了。

    尔忠国掏出一把军用匕首狠狠地在地上挖,泥土急速飞溅,很快已经挖出了一个脸盆大的坑来。

    我找了块狭长的碎石在他挖的小坑旁也凿开一个小坑,帮他一起挖出一个能掩埋佟鹭娴的墓穴来。

    “滚一边去!”尔忠国没好气地吼我。

    我没理他,继续挖。

    他发了疯似的伸出胳膊,抓住我肩膀就往外甩。

    这次,很不幸,我被他摔出去四米多远,可怜的尾椎骨再次遭了殃。

    更不幸的是,我没能爬起来,像骨折了一样。

    我和佟鹭娴一样躺在地上,耳边只听到泥土与金属器物不断摩擦的沙沙声。

    我不再妄图挣扎,静静地躺着仰望天空。

    天空里的草屑,枯叶仍在漫天飞舞,像动漫画面一样缺乏真实感。

    天就要黑了。

    我突然迷惘起来,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从未来过,这一切不过是某种一厢情愿的幻觉,抑或是一场虚拟的游戏?

    总会让我的心莫名刺痛的尔忠国也许从未存在过。

    我从未对他动过心,他也从未迫害过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幻觉罢了。

    那么战争呢,死亡和血腥呢?统统也不存在——幻觉罢了。

    可我的尾椎骨真实地痛着。

    我盯着尘屑弥漫的灰色天空,妈妈那张温柔而焦灼的面容浮现眼前。

    妈妈,你还在找寻我吗?女儿的失踪一定让你心焦力悴。对不起,妈妈。我好想你啊!

    妈妈张开双臂迎接我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我的鼻头阵阵发酸。

    “妈妈,不要着急,女儿快回家了,你的小伊就快回家了。”我喃喃自语,眼泪慢慢地流出眼眶。

    “装什么死?起来!”我的脚被人踢了几下,踢回了这个时空,再次面对残酷的现实以及这个冷血的变态男。

    他冷冷地俯视着我。

    我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仰视着,感觉他异常高大,几乎遮住了整个灰色的天空,但他的脸也更遥远,唯有眼神咄咄逼人,不因为距离远近而减弱。

    “麻烦你再多挖一个坑吧。”我说着,更多的泪不争气地落下来——曾发过誓不在他面前流眼泪的——屁用没有。

    我是个懦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暴露我的软弱。

    他依旧冷冷地看着我,居高临下,像观赏一个濒临死亡的怪兽。

    “把我也埋在这里好了,风景还不错。”我苦笑道。

    “狗屁胡话!”他怒道,“没死就给我站起来!”

    “的确死不了。”我木然地着看着他那张即使发怒也很好看的脸,“可惜我站不起来了。把我留下来作为佟鹭娴的陪葬吧,这样能让你消气吗?”

    “什么意思啊你?”他双臂抱在胸前,“把自己留给小鬼子吗?作践自己也要分场合。”

    “你下手跟小鬼子一样狠!”我轻蔑地看着他说道,“你只会欺负弱小,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孬种,尔——忠——国!”我慢慢吐出他的名字。

    尔忠国一楞,冷漠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慌。他突然蹲下身,上下看了我一眼。“我弄伤你了?”

    我不说话,头侧向一边不看他。

    他总算意识到了他粗暴的后果——他下手有多重会不清楚?

    “哪里?哪里弄伤了?”他不安地问道。

    有必要告诉他吗?当初鬼子弄伤了我的腰,如今他弄伤了我的尾椎骨,一样的坏!

    他一把抱起我,我挥动手臂挣扎着。“别碰我!你犯规了!”他若带上我只能增添麻烦。

    他置若罔闻,顿了顿说道:“别逼我点你的穴。我再累,这点力气还是有的。”说罢,抱着我站在佟鹭娴坟前静默片刻,转身离开。

    “你说过不会再碰我,现在这样算什么?”我反唇相讥。“在你更加违约之前,放下我。我宁可死在这里。”

    “你尽管耍嘴皮子好了。”他不看我,拿冷酷的下巴对着我。

    “如果小鬼子这会儿突然出现,你抱着我跑得再快也没子弹快,功夫再高也使不出来,岂不是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这让后人怎么猜测?你这么崇高的党国卫士跟一个女赤匪搅和在一起慷慨就义,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还是分开的好。你走你的,我留我的,就算死,也各死各的。”

    “我不会落下口实给人议论,你尽管放心。”他狠狠地挖我一眼,眼神刻薄。

    “现在后悔还不迟,免得到时候你连选择的权利都没。再说我的命跟第九战区比起来孰轻孰重?”

    尔忠国显然对我的问话十分恼火,瞪着我却紧抿唇不答。

    我微微叹气:“你应该学佟长官的作风,任务高于一切,没法带走的人都得丢下。做法固然残忍,但也是无奈。我的小命跟第九战区的生死存亡比起来算什么?”

    “我自会把握分寸,若没法带你走,一定赏一颗子弹给你,我说得够清楚吗?”他翻了翻白眼。

    听他此言,我心里不由一动,他这么在乎我?

    “更糟,”我摇摇头,“你还有脸见人吗?杀了结发妻子自顾自逃命非君子所为,又如何向辛老头交代?还不如现在就丢下我,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我若杀了你,自会到他老人家面前自杀谢罪!”他似乎早已想好了应对措施,无缝接下话茬,突然又用责备的眼神瞪着我,“越来越放肆,叫你爹‘辛老头’?”

    他的话让我心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动着。

    好悲哀的现实——直到此刻,他依然当我是辛凤娇,就算死了也会当作辛凤娇掩埋掉。呜呼哀哉!

    他抱着我一直往东跑,跑了三里地,越跑越慢。

    四周的景物模糊一片,黑暗就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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