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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国使团来议和，说白了就是来要钱要东西。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前朝总是吃败仗，矮人家一头，平白多养着一个国家。改朝换代换了个皇帝，不赐东西了。契丹人也懂先礼后兵的道理，使团先来商量边境问题，说不通再打。中原国家怕打仗，物质丰厚的地方一仗下来损毁也不能估量。契丹人倒是不怕打仗的。闲时牧牛放马，有战事则全民皆兵。辽国同文馆在礼宾院，这两天洒扫整治，准备迎接使团。辽国还没发公文来确定肃泰亲王来不来。发布通告，说是辽国人要来，城门口挤挤挨挨很多人看。索端初挤在人群里跟着看，手里还拎着菜。京城离边关远，没直接吃过辽人的亏，倒不怎么愤慨，对即将到来的辽国人，更多是好奇。索端初四下找出路挤出人群，手里拎的菜轻了几分。

    路过一家什么店，两个于阗人倚在门口喈喈呱呱地讲话。眼睛蓝得像天空，头上戴着小金花毡帽。狼崽子对颜色敏感。连带着索端初也注意地观察起来。皇族里似乎有眼睛颜色不太纯正的。那个皇三子，眼睛迎着光看会微微变色，慢慢暗下去，成为一种较深的苍灰色。索端初爱看闲书，似乎知道草原人以灰眼睛为尊，银灰色的最尊贵。又听说现任的恭亲王李昳血统也也不纯正，母亲是哪里的舞女。李家血统如此繁乱，落在文人手里的一个大话柄。明里暗里嘲笑攻讦李家不上道，摆不上台面。前朝礼部曾经编纂过《公族录》，除了七大公族，还有些排得上名的士族华族门阀大家。李家连个末尾门阀都没挤进去，太祖李霆不过是个校尉起家的小军阀。李霆登基后立即销毁《公族录》，连刻板都烧了。备不住民间仍然有收藏的，特别是已被录入的家族，这又成了一个笑话。索端初上次去园子里听书，说书的嬉笑怒骂一户一夜之间暴发的人家，暗指就是当朝的皇帝。底下听众乐得前仰后合。

    索端初推开木门，西北角上的厨房窗户是开着的。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大概又有人从那里进去……以后做菜大概得做五人份的。给那位不容易的杀手留一份。索端初心里想。

    这边李擎帮忙批公文批了好几天，烦得不轻。来回那么两句话，正着说反着说两个意思。遣词断句也是要研究研究的——都说臣子得揣测君主的心思，君主何尝不在揣测臣子们的意思。李擎第一次接触政务，都看出朝廷里打成拉帮结派互相攻击的事情。批一些循例公文还倒好，顶多就是工部要求批银子，户部跟着上折子哭穷。东宫西殿漏雨，这个李擎道是知道，上次去他哥那里，那镂花小炕都起霉了。工部想修缮一下，户部说没钱。反正皇家花面子上的钱时户部怎么着也得诤谏一下，以示自己是直臣良属。最哭笑不得的是一些个御史上的弹劾奏章，今儿奏这个大臣喝花酒去了，明儿奏那个大臣有受贿嫌疑。都是些没风没影儿的事儿，李擎批个“知道了”就写不下去了。

    一日太子给他和二哥放大假，两天。李擎许久没回宫，想得慌，领着全德在宫里闲逛。突然想起看看以前的师父，宋大学士。听说他现在领了个差，统领麒麟阁里众学士编《魏史》，是前朝的事儿。李擎心里一直惦记着凤家，像粒石头一般沉在心里，硌得慌。如今宋柔寒正好在编《魏史》，去翻翻说不定有斩获。

    他以前成日里被闷在宫中，闷得傻了。出了宫反而知道不少宫中的秘辛——当然，也有些编排的离谱，比如说他自己。母亲是蒙瓦的一个小部落公主，被人抓住了送来送去。民间一出戏据说是根据他母亲改的，说是一位皇帝为了一位异国公主冲冠一怒为红颜，极尽想像的传奇。他自己还跑去看了，到了名段子观众被感动得哭，他也哭，笑得。

    他第一次知道，他七叔，恭亲王李昳的母亲果然是骊靬人。前朝皇帝的一个妃子，长得异常美丽，金发碧眼，肌肤胜雪。前朝城破那天，被太祖李霆捉到，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后来李昳出生，李霆总疑心李昳不是自己亲儿子，是前朝留下来的余孽，非常不快。总想把这个孩子杀掉。七叔的母亲惊恐担忧之下，去世很早。七叔被关在一个什么仓库，八岁才被放出来。放出来之后不会说话，光哭。幸得当时的太子，李旸想法子接济他，千难万难把他保下来。李擎听得耳熟。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见七叔就那么亲切，原来自己竟然就是七叔的复制：母亲是异族，血统混杂，并不纯正，少时多仰仗大哥。李霆当时怀疑李昳是野种的根据之一便是李昳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李擎没见过李霆，据说是个脾气爆烈的矮胖子，眼睛向外突，一直发红。其实不光李昳不像他，李旸也没有像他的地方。就是这点幸运，李家的儿子们随母亲。李霆最后的结局，是个谜。典籍里记录他是“大厥”之症，中风。听宫里簌簌的传闻，他是疯死的。李家有位高祖就是疯死的。而民间多传李霆是李旸杀的。反正他是已经完了，结束了。

    但他仍是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祖父。

    爆烈乖戾的性子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日日夜夜地奔涌。永远脱不开，逃不掉。李家人都一样，温和永远只能是假象——他们的父亲，祖父，永远活在他们的身体里，攥着他们的筋脉，每夜每夜站在宫殿的高处往下看。这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只要他们还活着——李旸，李昳，李执，李掣，李擎。

    到麒麟阁里去拜会了恩师。说明这次来借阅些书籍。宋柔寒还是那般温软柔和的样子，放他去库里。书库里面很洁净，与李擎想像的灰尘遍布的样子大相径庭。一排一排的乌木架子，四平八稳地搁着书籍。孤本，善本，应有尽有。各种玲珑整齐的样子，比如卷轴、册叶、经摺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的。李擎甚至还找到帛书和竹简。时代太过久远，上面接近于简线画的字，李擎几乎不认得。

    李擎翻到一些蒙瓦语的书籍。有一些似乎是在当地购得，写在牛皮上。字迹蜷曲而修长，像苏绣的花边儿。李擎拿着牛皮卷对着光看，像是欣赏一幅酣畅淋漓的山水。其实他还是看不懂，这应该才是他的语言，李擎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是蒙瓦人才对。他原本不该出生在这一座连着一座的奢华棺材里。应该在大草原上。可他又没有去过。

    在这宫里，恐怕没有比这些字母跟他更亲近了，几乎是血缘的关系。即使他不认得它们。它们还是他的文字，一直不会变。

    李擎在翻前朝的东西。书，奏折，官文，皇帝的起居注。有些册页已经泛了黄，工笔小楷绵密如沙。这有点偷窥别人秘密的快感，这些人都存在过，都被记录下来，然后……都死了。

    凤家。凤家郎。

    李擎耐心地，一页一页地，翻着年代久远的书籍。

    索端初做饭一直做五人份的。夔朱出现挺准时，而且教养良好，从来不剩饭。她那一份放在指定位置，第二天索端初去收拾，偶尔还能发现她把碗给洗了。这件事索端初谁也没提，包括柳奉意。

    狼崽子午睡起来，没看见索端初。他揉着眼睛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肉包从外面进来，在床下欢蹦着。狼崽子巍巍地下来，抱着肉包亲亲，然后一起去厨房。他觉得索端初可能在厨房。游廊外面有一小块种花的地方，柳奉意种了些菊花，四季海棠，还有美人蕉。美人蕉大叶子宽阔得很，像小扇子似的，一扇一扇。树枝影子映到廊里，天光之下好似一幅简单的泼墨山水。狼崽子跺跺脚，踩了踩。那影子还在风中摇曳着。

    厨房里有动静。秤砣颠颠走过去一看，夔朱嘴里塞着一个馒头。秤砣没见过夔朱，领着肉包张牙舞爪地往上扑。夔朱甚至没动地方，一筷子打在肉包脑门上，肉包向后滚了几圈，直接滚出了门外。秤砣大怒，扑过来要咬夔朱。夔朱抬腿把他踩在地上，一脚踏着他的背，实实的。秤砣从未被人如此粗暴对待，挥着小胳膊小腿愤怒地吼叫。

    夔朱不是索端初。

    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东西，一抹嘴，俯下身子看他。她笑着轻声说：“我认识你。你能召狼。东堂里有两个杀手就是被你的狼咬死的。”

    秤砣咬着嘴唇，瞪大眼睛怒视她，眼睛里含着泪，要哭不哭。

    “你的狼群在千里之外。所以你现在最好对人客气些。”夔朱笑道：“离了你那些狼群，你就不能狐假虎威了。悠着点，小伙子。”

    秤砣还是瞪她，眼睛都是红的。

    夔朱抬起脚。秤砣站起来就往她身上扑，结果走路不稳当，啪叽摔倒在地。夔朱看他一眼，嘲笑道：“走路都走不稳……”

    人就不见了。

    肉包躺在厨房外面，脑袋被敲了一下，犯晕。狼崽子爬起来，用袖子一擦眼睛，扶着墙就往回走。肉包晕晕乎乎站起来，跟着他。走回房间，索端初刚好回来，看见小东西红着眼睛，抽抽噎噎的。以为是哪里摔了，想揽过来抚慰一下。秤砣坐在床上不吭声，缩成小小一团，一动不动。索端初坐到床上，轻轻抚摸他的背，结果秤砣疼得一哆嗦。索端初把他翻过来一看，背上一只脚印。索端初又惊又怒，连忙把他衣服脱了，背上一块淤青。这脚印很小，不像柳奉意的，更不可能是索元亦的。索端初气得半死，大概就是那个什么夔朱。他搂着秤砣细声细语地哄着，秤砣把小脑袋扎进他怀里，还是不动。肉包也郁闷，缩在索端初脚边，呜呜两声，无比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