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九指

    九指醒来的那一刻，隆隆巨响正在诅咒平原回荡。

    睁开眼后，他发现自己侧卧着，残缺的右手随着意识恢复而微微抽搐，齐根断去的尾指像个似曾相识的符号，直接从眼帘映入脑海深处，搅起了一片混乱。

    呆了片刻，九指昏昏沉沉地摇了摇脑袋，挣扎着撑起身，那只仿佛被奔牛踩踏过的手掌在用力时，并没有生出想象中的剧痛，甚至没什么感觉，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等到缓过神来，略显异样的视野，促使九指疑惑地往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僵在了那里――鼻子该在的地方只有个深洞，他差点把手指捅了进去。附近连洼臭水都找不到，九指左顾右盼，只能哆嗦着抬起手，一点点从高耸的颧骨摸到斑驳头皮，几簇头发很快脱落下来，枯草一样四散。腐坏的特质同时也表现在其他方面，不翼而飞的鼻梁和眉毛，让整张脸的轮廓变得格外古怪，而手掌手臂上那些清晰可见的暗绿色斑块，则透彻着阴森色调。

    这是尸斑，九指脑子里冒出一个绝望的定论。

    九指站起身，一路从漏风干瘪的胸膛，望向连关节骨都裸露在皮肉外的双腿，一丝不挂的躯体每寸每分都爬满了狰狞与丑恶，就连胯下那根劳什子的现貌都快要将他击溃，“我在哪儿？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是不是死了？”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从开始到现在他连半次呼吸都没有过，不知道是肺烂在了体内，还是压根就忘了如何呼吸。古怪的是九指却并不觉得难受，他像上了岸的鱼发现没水也能活一样，完全不知所措。

    “我是谁？”九指拼命挖掘着空白一片的记忆，开始在极度狂乱里嘶声高呼，但口中却荷荷作响，不成语调，连一个基本的音节都无法吐出，听上去丝毫不像人声。

    良久之后，刀劈斧削的大裂谷尽头，走出了一个蹒跚身影。随着视角变化，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出现在九指眼前。

    天是灰蒙蒙的，铅云浓厚地直压地面，没有风，但云层却流转出许多个漩涡，不时有巨大的火球从漩涡中心冒出，拖着橘黄尾焰划落天际，远远坠在地平线尽头。即使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也依然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颤，一阵接一阵，仿若巨人的足音。九指开始明白，正是这闷雷般的声息让自己醒了过来。踏足于遍布裂岩与地隙的荒凉大地，他完全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所震撼。恐惧、荒谬、彷徨，种种混杂的情绪之下，他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居然饿了。

    呆了片刻，九指胡乱选了个方向，慢慢向前走去。一阵枯涩的摩擦声响不停从身下传出，跟孤零零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就像锉刀在刮着铁皮。九指沮丧地揣测那双烂膝盖是不是马上要脱落了，弯腰摸了摸，却不敢去细看，全然陌生的世界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发梦，他甚至期望着或许一个趔趄摔倒，这世界就会如同骗人的把戏那样，“噗”的一声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噩梦却是始料未及的漫长。

    九指跌跌撞撞走了半天，始终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等到好不容易扶着岩石，爬出又一条足有护城河宽阔的地隙，却猛然停下了步伐，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几十步开外蜂窝状的玄武岩边上，一头足有牛犊大小的巨狼正被一人死死摁住，脚爪刨得地面上泥石飞溅。九指毛骨悚然地看到，巨狼身上的腐肉在一块块地脱落，笆斗大的头颅有近半都露出了白骨，眼中红芒亮如妖火。

    九指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狼背上的那人就已经咧开大嘴，像平着打开一副钢夹那样，把上下颚张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匕首般的利齿扎进狼头。腐狼的头盖骨硬如铁石，那人左右撕扯了几下，始终奈何不了对方，反而被腐狼连纵带跳，颠下地来。邪恶莫明的一幕出现在那人翻身跃起之后，他像是被激怒，低沉地咆哮着，右前臂急速爬满一层角质物，手掌竟然硬化出刀锋般锐利的边缘，直接砍飞了腐狼的半边脑壳。局部肢体的异化只维持了极短时间，看上去不过是臂刀挥起斩落的过程，那人却显出极度脱力的模样。随着大股魔血被吸出狼脑，涌入那人口中，腐狼眼里的光芒迅速变得暗淡，身体也软了下去。一阵类似于满足的颤抖后，猎食者松脱狼尸，混浊眼球转了转，对向了九指这个方向。

    一股恶寒泛起，九指悄悄后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继续动作，就看到那“人”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僵直爬动，向这边直逼过来。九指掉头就跑，脚下却绊了一跤，摔了个饿狗吃屎。一颗卡进膝盖骨的石子让他连爬都爬不起身，好不容易清理掉了意外，猎食者却也到了身后，已经恢复原状的手掌只一挥，指甲就轻易割裂了九指的腿骨。

    九指再次倒下，却并没有觉得痛楚，这实在是奇特的感受。单从表面上看，他和这具浑身都透着死气的活尸根本就是同类，但此时此刻对方却在发动攻击，而他也毫无求饶或沟通的想法，只是拼命蹬着没受伤的左腿，企图摆脱险境。

    残酷的境地打破了九指最后一点幻想，他会饿，眼前的怪物也同样会，它并非是出于其他原因而进攻，只是单纯地把他当成了食物。

    “弱肉强食”，九指在绝望中忽然记起了这么一个词汇。

    一番算不上激烈的搏斗后，活尸牢牢按定了九指的脑袋，咧开了真正的血盆大嘴。在它的定向思维中，除了排在食物链更下层的劣等存在，同类向来都是最易猎杀的对象，比起刚才那头磐牙腐狼，它们的骨头要脆弱许多。九指在最后关头抬起膝盖，狠命撞上了活尸胯间。一声含混不清的裂响传出，活尸身上某个早已腐烂的器官彻底成了稀泥，凶狠的撞击力量让它失去平衡，一头滚下了旁边的地隙。这次孤注一掷的反击，使得九指的膝盖粉碎，早已裂了半边骨头的右小腿回落时在地面一撑一折，发出“咔”的闷响，彻底脱离了身体，断腿处却仍然不痛，就像刚滚到一边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肢体。

    摔到地隙底部的活尸很快就翻身爬起，以特有的僵硬迟缓往地面攀爬，除了略显异样的步幅以外，它看上去并无大碍。手足并用地爬了几步路，九指瞥着那天杀的怪物，发现自己爬向哪边，活尸也跟着往哪边移动，像远远牵了根线在放鹞子。砰然一声大响，几处布满龟裂的地穴口喷出了滔天熔火，强烈的震颤让一些岩石滚下地隙。活尸笨拙的避让动作使得九指眼前一亮，折回身拾起了自己的断腿。就在他左右环顾，想要有所动作时，细微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又一头龇着利齿的腐狼正缓步逼近。九指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居然背到了这种程度，不管是什么引来了这头看上去更大更强壮的魔兽，现在的处境无疑是更加恶劣了，在活尸和腐狼的夹击之下，他身上的鱼腩标签显而易见。

    地隙下的活尸只差几步就要爬上地面，却被迎面冲来的九指撞了个满怀，一起滚落隙底。智商上的劣势使得活尸没有考虑无株也能待兔这类问题，刚要去撵拼命爬远的九指，视野边缘却掠出一道狂暴身影。

    紧追九指而来的腐狼，跟这边正准备下口的活尸都没有犹豫，同时舍弃了九指，开始了撕咬缠斗。这头腐狼确实比之前的厉害得多，毛皮似乎又对喷发的熔火有着特殊抗性，活尸跟它在地穴边翻翻滚滚斗了很久，直到小半边身体都快被烧烂，才总算靠着那招硬化“臂刀”，一举定了胜局。元气大伤的活尸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口吸入腐狼脑内魔血，体表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断裂的肋骨也一节节蠕动着拼接成形。正酣畅中，突如其来的一阵隆隆声响惊动了活尸，却是不知何时爬到地隙上方的九指，撬下了一块根基松动的巨岩，巨岩跌跌滚滚，来势迅猛，直向来不及反应的活尸当头压下。

    “噗”的一声，那活尸只剩头颈脑袋和一边手臂露在外面，剩下的部分全都成了岩底浆糊。九指放下手里充当杠杆的小腿骨，扫一眼四周，确定再没其他威胁，这才挪到犹在挣扎的活尸身边，举起石块砸裂了后者的脑壳。

    虽然赌了一点运气，但九指终究还是胜出了。一根并不称手的撬棒也要比赤手空拳强上许多，九指这么个会谋划善用脑的异类，在脱出困境后却表现得相当诡异，甚至弯下身去嗅活尸稀烂的头颅。看着裂骨间的魔血往外缓缓溢出，原本就存在的饥渴感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九指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排斥，倒像眼前就是天经地义的食物。理智终于还是抵挡不过体内的渴求，他开始迟疑着一点点张嘴，却在最后一刻嘶吼着给了自己一拳。

    “我是个人啊！我怎么能跟它们一样？”九指痛苦地发颤，刚转头爬出几步，远方一阵凄厉狂暴的吼声已传入耳中。仿佛是受这吼声的影响，死气沉沉的平原瞬间起了波澜，各个方向都有嘶鸣传来，有些甚至是无声无息的。

    九指悚然心惊，动也不动地定在原地。片刻之后，他重新趴到活尸身边，张口吸入了那股魔血。

    震荡袭来，九指眼中的世界瞬时颠倒。

    随着魔能狂流涌入体内，那些干涸已久的经脉有了反应，汲取、吸收、消融，它们如同有着自主意识的生命体，用贪得无厌来形容也不为过。这股冲击引发的波震，甚至还搅动了意识深处那片空白，一些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记忆碎片从沉暗中飞起，有的上面呈现着人与物，有的则在凌乱闪动，模糊难辨，九指能够捕捉到的不过寥寥几片。

    粉碎的膝盖骨“咯咯”乱响，复原成坚硬完整的弧面，几根指头大小的腐肉则缓缓从断腿截面探出，纠缠蠕动，大量不断地萌生出新肌体。对于刚在这个世界苏醒的九指来说，吸收了腐狼魔能的活尸无疑是剂双重猛药，他这么个过于孱弱的载体，此刻简直快要被那股在体内疯长的力量撑裂。只不过片刻工夫，如蜥蜴尾巴一般新生的右小腿已经逐渐成形，比起另一条腿来，它明显细了一圈，仍旧是皮难包骨破破烂烂。

    天翻地覆的眩晕过去，九指站起身，望向下肢。“进食”给活尸在复原上带来的帮助，他是亲眼目睹的，但轮到自己时，如此程度的异变还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试着踏了踏地面，也不知是否心理原因作祟，那条新生的小腿居然感觉比之前还有力些。

    这邪恶肃杀的世界给予他的补偿，倒还不算吝啬。

    从活尸那里夺来的不仅仅只有魔能，还有着部分意识。一些诸如猎食搏杀之类的本能经验，逐一在九指脑海中呈现，在最深沉的那片灰色区域中，九指看到的铅云地火又是另一种景象，连续不断的画面掠过，一座屹立在平原中央的孤峰变得越来越清晰。

    体内流转的能量拉开了厚重无形的幕布，睁开眼是这片荒原，闭上眼却是星罗棋布着点点魔能之火的世界。

    九指分辨出那些微弱暗淡的白芒，是活尸、腐狼以及其他正在游荡的劣等存在，而另一些透着青色、赤色甚至是刺目金芒的个体，则令他望而生畏，毫无疑问它们要强大得多，散发出的死气如同猛兽以尿液在荒原上划分着狩猎区域。九指完全沉浸在这种崭新的感官体验当中，意识飞速扩散着，直到在极远方遇上了几团凄厉狂暴到无法形容的气场，才悚然收敛了心神。

    九指上到隙口，望着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大地，目光慢慢落在了最开始被格杀的那头腐狼身上。边缘锋利的石片丝毫也奈何不了腐狼的表皮，只切了数下，就断成两截。想到活尸的臂刀，九指尝试着引导体内奔涌的力量往指掌运行，几番努力之后，伸长变弯的手指终于撕破了狼皮，黏糊糊扯下一大块来。九指怔了一怔，久久凝视固化后呈灰色的指尖，明白或许从这一刻起，自己就得算是彻底的怪物了。

    在腐狼尸身上切割忙碌了许久，九指无意中对上了死气沉沉的狼眼。

    虹膜上倒映出的模样有点不对劲，他凑近一看，才发现里面竟是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他和他正以同样疑惑的动作互相凑近，在这块细微之地当中，像照镜子一样打量对方。不同的是年轻人肩头披拂着阳光，而九指这边的世界却唯有森暗。

    不过眨眼的工夫，那年轻人如同幻象一般消失了，九指自己的样子这才显现出来――狰狞的尸人，腐坏的身躯，比死更像死的气色，所有这一切怎么看都和刚才那个活生生的年轻人毫无关联。

    “他是谁？”九指剥下最后一块狼皮时，还在为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困扰。不管是以哪种方式存在，能够从长眠中醒来，再次睁眼、行走、感知，乃至拼搏杀戮，似乎都是值得庆幸的运气。

    但九指却只觉得痛苦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