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 第五十二章
目录：长歌行| 作者：红尘一客| 类别：玄幻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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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荫朱桥，莲浦兰舟，青波绿盖，芙蓉披红。
数里莲塘团叶相接，夜风动处，荷香扑鼻。
遣走了带路的侍女，轩辕长歌百无聊耐地蹲在岸边，身后是一方山石照壁。
“咚----”
第三十八颗小石子被她精准弹进荷叶间隙，立刻惊起好大两只青蛙，其中一只施施然游走。
余下那只悲愤调头，怒视，鼓起腮帮子，“呱呱！”
“哥们儿别生气，纵欲伤身。”轩辕长歌露牙，奸笑。
“呱呱呱！”
“我是为你好哇！”（青衣京腔）
“呱呱，呱呱呱！”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男子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笑意，“太尉大人此番造了毁人姻缘的业因。”
“所以，”轩辕长歌头也不回，语调懒懒，“它上辈子应是坏了我的姻缘，才会有今日这番报应。”
回头，凝眸，一痕清浅笑意已缭绕在他眼角眉梢。
轩辕长歌从鼻孔里哼一声，老子今天也双关。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
“瑚琏公主倾心我并无对错。”他轻抬素指，拉下颌下披风系带，“夜寒，莫凉了身子。”
“悦之无因嘛，”她裹着男子的披风继续哼哼，“就事论事啊，我可没说谁，别自动对号入座。”
她心里其实一直纠结的是，为毛你要让一个美女靠在肩头哭泣啊哭泣？而且对方还是个对你有某种遐想的美女！
她无力地哼了一声，慢吞吞道：“你……抱她了……？”
“她喝多了，腿脚还未愈痊，加上身子确不太稳，眼看要滑倒，我伸手扶了一下……”
轩辕长歌开始想像某个经典的华尔滋画面：翩翩公子怜惜佳人杨柳扶风兼弱不禁风之态，慨然伸臂揽之，画面定格……四目相望，灯下美人泪眼朦胧，多少千言万语俱在眼中……镜头拉长抬高，越过一树艳红海棠……二人缓缓靠近……靠近……
“诶！”她扼腕一击掌，破功，仰天长啸，“可恼啊！”
他笑意陡来，边为她系披风边吃吃笑问，“恼什么？”
“恼个逑！”轩辕长歌被自己意淫的画面打击到了，捧醋狂饮，“王八蛋才恼，王八蛋龟孙子才恼！”
“当真？”
“当真！”
老娘不爽比真金还真，我擦！
怨女猛于虎啊……
元尽欢了然望她，突然俯身，以一种最直接明的了方式治疗了轩辕长歌的灰色记忆。
一刹亘古，回味悠长。
一手摸着肿胀的唇，轩辕长歌小媳妇般低眉敛目的任由太子大人牵着手，做鹌鹑状低头前进。
他侧首，颌首轻叹，“难得。”
难得的娇羞。
复行几十步，蓦然回神，自己又被阴了。
可是若发火，不成了王八蛋兼龟孙子？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轩辕长歌无限唏嘘，“好酒”。
“酒自是好酒，人亦是佳人，”他十指修长握盏，笑得意味深长，“彼此相看头雪白，一杯可合重推辞？”
轩辕长歌很傲娇地、矜持地抿了一口酒，阖目嗅花香。
脸上突来丝丝凉意。
“下雨了，”她慌忙展袖护住桌上佳肴，磨牙加皱眉，“老天爷凑啥热闹呢，好端端的花间月下便泡汤……”
“非也，”元尽欢按住她的手，将她拉过怀中，“听雨庐内听夜雨，应谢天公作美应此景。”
他径自牵起她的手，二人迎着细密雨丝缓步林间曲径，“且以听雨为题目，赋诗辞一首，行句中要暗合这三字，”他伸指撩撩她的发丝，浅笑道，“夜歌先来。”
赌书泼茶的话本子么，太子优雅而浪漫啊……
蘸浓墨，润笔饱，青石照壁上龙飞凤舞一行‘狂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你竟是个左撇子，”元尽欢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为她端起砚台体贴地递过来。
她继续歪七扭八地落笔：中年听雨客舟中，江低云阔，断雁叫西风。
“看来，接下来该到老年了，”他抚掌戏谑，“在你身上，人生竟快如白驹过隙。”
轩辕长歌坏心眼的将笔尖在他手上一驻，点上污黑一团浓墨，挑眉，“错了，是墨驹。”
他叹息，“若我是驹，你岂非亦是与骡马同列？”
飙悍对曰，“错了，我想我起码会是个牧马人。”
“扬鞭策夫？”他不以为忤，吃吃轻笑，“悍妇。”
“莽夫，”她牙尖嘴利，“好马配好鞍，悍妇配莽夫，很公平。”
闻言他终于大笑，间或喘着气问她，“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歪理又如何？”她亦忍不住漾开唇角，“好歹，也是理。”
赋毕，收笔，一对璧人并肩伫立。
但闻得男子轻声读着墙上余下几行惨不忍睹的‘真迹’：“而今听雨僧庐下，两鬓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十年后，当一身天子皇袍的轩辕长歌站在这方照壁下再读这首辞赋时，仍能清晰记起这一幕。
彼时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想不到我的夜歌亦有流于伤春悲秋的情怀，”他低沉笑着将脸凑进她的肩窝，“我原先只道你会‘成于二八，发于豆蔻，白日昼伏，夜绽光华’，想不到啊想不到……”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千古恨！
轩辕长歌悲催复狂喜。
悲催的是自己那首《咪咪谣》杀伤力果然彪悍加飙汗。
狂喜的是，他刚才说：‘我的夜歌’。“不过这字体却不常见，”他闲闲敛了笑意，突然伸指按在照壁上，沿着她的字深深刻下，轻声道，“这是属于夜歌的字，将来你我星星白发之时，再来一同回忆此时此景。”
轩辕长歌瞠目结舌，太子殿下的指力……好惊悚……
元尽欢斜斜看她，“如何？”
“好……”
“你是应了？”
“嗄？”她狐疑地皱皱鼻头，“应什么？”
“我今晚已向你表白两次，”他无奈的叹口气，对面前小白痴的智商表示哀悼。
雨不知何时停了，仿佛是专为应此景而来，去得干净利落。
“跟我来，”轩辕长歌朝他神秘地眨眨眼，从怀中掏出一方揉得面目难辩的黑巾。
呃，之前夜探战王府时蒙面的道具。
他微笑着任由她蒙上眼。
“好啦，”她拍拍手，对着暗处借用的太子府上的丫环示意可以开始。
突来咻咻几声，黛黑的天际突然炸开了几道绚丽的烟花，有如一个个淌着血液的小伤口。
咻！
突来更多的烟花次第绽放，瞬间点亮了湛青苍穹。
咻！
一支接一支烟花升空，女子仰头眯眼，眼缝里亦映着摇曳的清亮光华。
“喜欢不？”她偏头巧笑，像要糖果的孩子，“本太尉特意为你准备的即兴娱乐节目。”
他微笑不语。
她却突然急急变了脸色，“我拷，怎么只有这一种？”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啊啊，堂堂太尉府上怎么可以只有这一种花色的烟花啊啊啊……
男子缓缓拉过她，将她的头按进肩胛，吸一口她身上的花香幽幽道，“二十二年了，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好看的烟火。”
她眼光亮了起来，“真的？”
他俯下唇去，“真的。”
一场烟火，一份情。
不用美酒，他已醉。
红尘醉飘摇，三生醉飘零。
她豪放牛饮，他淡笑不语，与她频频举杯，有酒必应。
轩辕长歌不知何时已喝到了元太子脚下，仰起小脸，“你此刻想家么？”
他坐下来，让她舒服地靠近怀中，静默片刻，轻声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浓云后，冷月出。
银河浩瀚，月华如水，破云而出的刹那，瞬间满地清辉，一道逶迤钻带，静静浮于广袤天际之间。
二人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轩辕长歌枕着他的肩，睡意渐浓。
元尽欢静静凝视夜空孤月。
父皇，你生前亦是这样经常的看着它吧，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曾看着同样的一轮月，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圆满？
你在浓黑的世界选择了结束，选择了中止，你又在什么地方新生呢？周围不断有什么离去，又有什么来到，或者不来……
父皇，你已经摆脱了这种烦忧，烟花璀璨的一瞬，在天上淡淡地注视着我们明白或者糊涂，快乐或者痛苦，却并不要求我们作出回答。
轩辕长歌无意识地朝他怀里拱了拱。
不意他却开口：“今日除了是我的生日，亦是父皇的忌日。”
她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哦。”
“我的母后，出自虢国公花氏，娴淑柔雅，骨子里傲气却不输男儿，我的父皇，曾经是天下最好的父皇，批阅奏章之时总爱将我抱在怀中，将我顶在肩上一起踏过农家桑陌，灯下与我一起亲手糊白纸灯笼，并教我在上面描上图画……然而一切都在我五岁那年变了，他成了一个不訿诟齿的独夫，变得陌生，暴戾，阴鸷……到得最后，他居然不再认得我……”
“母后也变了，她的眼光看人时总带着入骨的苍凉，在最美好的年华却遁入空门，离宫时只遗了手札一封，寥寥数语，”他勾了勾唇，“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正如这首诗，她从此静居庵庙，一心向佛，避不再见世人。”
“我唯一的姑母，名唤朝阳，我记得幼时她最喜欢把我抱在膝头，唱好听的歌，戏谑地说要将女儿嫁与我为后;那个小女孩儿……她只活到一岁……还未来得及取名，乳名……萋萋。”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当年的朝阳公主，一开始确是要将女儿与侄子送做堆的。
可是他非但不能与其和鸣，还要双手沾上她的血。
萋萋，凄凄，宿命一如她的乳名，终逃不脱一个‘凄’字。
他摸到她的手，他十指冰凉，虚弱地喘了口气。
“可是父皇死后，姑母却有了野心……或许之前她已经在暗中布署了，天家的同室操戈从来就是鲜血淋漓，成王败寇……姑母最后败了，死了，可是我却不得不继续拿起屠刀……若我心软，若我心软，也许用不了多少年，萋萋便是下一个朝阳！你知道什么叫扑杀么？就是将人装进袋子，从高空抛下摔死，我忘不了那个小小麻袋里流出的暗红血液……只得一声，只得一声……行刑的宫人由我亲自挑选，当时我便站在一旁……”
轩辕长歌的喉咙突然发紧，她下意识地挣开了他的手。
“你也觉得我如魔鬼么？”他喃喃低问，语气已是颓废，“是啊，十二岁的少年，心肠却是如此歹毒……”
“你有过后悔么？”轩辕长歌静静开口，“大可将她送得远远的，或是干脆寻一户不知根底的人家代为抚养，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样不好么？”
“我没有权力后悔，亦不能冒这个险，若我留下一点死灰复燃的契机，那么我的后嗣，亦不会活得太长，”他轻轻开口，语中杀机如惊电，“她是姑母的女儿，从姑母要杀我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与我有干系，我的授业恩师，给我授第一堂课时，讲的便是杜鹃占巢的典故，”顿了顿，他一字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就是从小浸淫在帝术中的皇嗣，斩草除根，无谓手软，轩辕长歌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萋萋被扑杀之后，我亲自验了她的尸体，然而自那以后，却陷入梦魇……有很长一段时间，夜晚不能入睡，眼睛一闭便是漫天浓血，那些死去的人的脸，朝着我怪笑，有父皇、有姑母、有萋萋、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在提醒，我无论穿多干净的衣裳亦洗不去这一身血肉稠红，夜复一夜的恶梦，我只能大睁着眼等待天明……后来我便在无人的深夜里，翻出父皇曾经和我一起制作的灯笼，悄然行走于宫各个角落，幻想父皇执着我的手，陪着我，告诉我，我是对的，是对的……”
飞花零落，那些凉薄的夜，雪肤乌发的小小少年，在无边的黑暗中，手挑灯笼，一豆微光，踽踽独行徘徊于深宫玉廊，然后，于某个角落中静待天明……
血色往事有如浓雾炸开，让他此刻的脸上毫无一点血气，惨白透明犹如被剥至最后一层的茧。
“夜晚不能入睡，白天躲在宫中……我不敢接手皇位，其实我是怕的……再后来，我捡到了你，你当时浑身是血，了无声息……手里却牢牢握着一个黑色的锦囊，握得那样紧……我就那样一直地看你的手，一直看，一直看，隐约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遗忘的另一个自己……我问自己，曾几何时我是否有过想要这般守护的东西？是皇朝天下？是天家亲情？可是……终脱不了一个‘天’字……”
帝王天家……帝王天家，仅是这四个反复在嘴边咀嚼的字眼，便于唇齿辗转中生出了多少无奈和酸涩！
轩辕长歌轻声道，“若不是生在天家，该有多好。”
他再次捉住她的手，“你可知道我当时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
“我在马车里掰你的手，”他微微翻了个身，“你全身骨节尽断……我却仍费了好大劲……”
“我终于明白，彼时我掰的或许不是你的手，而是一份虚拗的坚持，夜歌，那时我才惊觉，我……我倦了……”
“若是时光倒回，你还会杀她们么？”
“若情势无可回旋，伤亡最少的代价……我想或许我会选择自杀，”他冷冷开口，将手指从容抵在自己胸口，仿佛那是一把锐利的兵刃，“不敢面对黑夜，是没有勇气结束一天，不敢面对白天，是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一天，若时光重来，我会拱手让出九五之尊，只要那个位置上的人能延续百姓的太平盛世，或是消除边域的疆据，做一个治世的明君，那么那个位置中的人是男是女是他族还是我族又有何重要？可惜这个道理，我那时不懂。”
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颤抖冰冷，她什么都没说，只默默那冰冷的手移到自己的腋窝中，望着夜空坦然一笑。
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犹如合抱的相思树，静静相依，齐齐仰看苍穹。
苍穹无边，繁星点点，于亘古无声的流动中，永远那般幽谧神秘。
这样的话题太沉重，轩辕长歌扬手指了指天空，“看，汉河。”
汉河清浅，相复几许？
他翻了个身，略湿的羽睫刷过她的脸颊。
“夜歌。”他轻唤，语音竟已惴惴，“这样一个我，你可还要？”
“嗯，”她主动凑上唇，只一字，“要。”
彼时他们都忽略了，牛郎织女，这是一对永生不死却又永生不得相守的恋人。
见与不见，都是万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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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荫朱桥，莲浦兰舟，青波绿盖，芙蓉披红。
数里莲塘团叶相接，夜风动处，荷香扑鼻。
遣走了带路的侍女，轩辕长歌百无聊耐地蹲在岸边，身后是一方山石照壁。
“咚----”
第三十八颗小石子被她精准弹进荷叶间隙，立刻惊起好大两只青蛙，其中一只施施然游走。
余下那只悲愤调头，怒视，鼓起腮帮子，“呱呱！”
“哥们儿别生气，纵欲伤身。”轩辕长歌露牙，奸笑。
“呱呱呱！”
“我是为你好哇！”（青衣京腔）
“呱呱，呱呱呱！”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男子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笑意，“太尉大人此番造了毁人姻缘的业因。”
“所以，”轩辕长歌头也不回，语调懒懒，“它上辈子应是坏了我的姻缘，才会有今日这番报应。”
回头，凝眸，一痕清浅笑意已缭绕在他眼角眉梢。
轩辕长歌从鼻孔里哼一声，老子今天也双关。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
“瑚琏公主倾心我并无对错。”他轻抬素指，拉下颌下披风系带，“夜寒，莫凉了身子。”
“悦之无因嘛，”她裹着男子的披风继续哼哼，“就事论事啊，我可没说谁，别自动对号入座。”
她心里其实一直纠结的是，为毛你要让一个美女靠在肩头哭泣啊哭泣？而且对方还是个对你有某种遐想的美女！
她无力地哼了一声，慢吞吞道：“你……抱她了……？”
“她喝多了，腿脚还未愈痊，加上身子确不太稳，眼看要滑倒，我伸手扶了一下……”
轩辕长歌开始想像某个经典的华尔滋画面：翩翩公子怜惜佳人杨柳扶风兼弱不禁风之态，慨然伸臂揽之，画面定格……四目相望，灯下美人泪眼朦胧，多少千言万语俱在眼中……镜头拉长抬高，越过一树艳红海棠……二人缓缓靠近……靠近……
“诶！”她扼腕一击掌，破功，仰天长啸，“可恼啊！”
他笑意陡来，边为她系披风边吃吃笑问，“恼什么？”
“恼个逑！”轩辕长歌被自己意淫的画面打击到了，捧醋狂饮，“王八蛋才恼，王八蛋龟孙子才恼！”
“当真？”
“当真！”
老娘不爽比真金还真，我擦！
怨女猛于虎啊……
元尽欢了然望她，突然俯身，以一种最直接明的了方式治疗了轩辕长歌的灰色记忆。
一刹亘古，回味悠长。
一手摸着肿胀的唇，轩辕长歌小媳妇般低眉敛目的任由太子大人牵着手，做鹌鹑状低头前进。
他侧首，颌首轻叹，“难得。”
难得的娇羞。
复行几十步，蓦然回神，自己又被阴了。
可是若发火，不成了王八蛋兼龟孙子？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轩辕长歌无限唏嘘，“好酒”。
“酒自是好酒，人亦是佳人，”他十指修长握盏，笑得意味深长，“彼此相看头雪白，一杯可合重推辞？”
轩辕长歌很傲娇地、矜持地抿了一口酒，阖目嗅花香。
脸上突来丝丝凉意。
“下雨了，”她慌忙展袖护住桌上佳肴，磨牙加皱眉，“老天爷凑啥热闹呢，好端端的花间月下便泡汤……”
“非也，”元尽欢按住她的手，将她拉过怀中，“听雨庐内听夜雨，应谢天公作美应此景。”
他径自牵起她的手，二人迎着细密雨丝缓步林间曲径，“且以听雨为题目，赋诗辞一首，行句中要暗合这三字，”他伸指撩撩她的发丝，浅笑道，“夜歌先来。”
赌书泼茶的话本子么，太子优雅而浪漫啊……
蘸浓墨，润笔饱，青石照壁上龙飞凤舞一行‘狂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你竟是个左撇子，”元尽欢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为她端起砚台体贴地递过来。
她继续歪七扭八地落笔：中年听雨客舟中，江低云阔，断雁叫西风。
“看来，接下来该到老年了，”他抚掌戏谑，“在你身上，人生竟快如白驹过隙。”
轩辕长歌坏心眼的将笔尖在他手上一驻，点上污黑一团浓墨，挑眉，“错了，是墨驹。”
他叹息，“若我是驹，你岂非亦是与骡马同列？”
飙悍对曰，“错了，我想我起码会是个牧马人。”
“扬鞭策夫？”他不以为忤，吃吃轻笑，“悍妇。”
“莽夫，”她牙尖嘴利，“好马配好鞍，悍妇配莽夫，很公平。”
闻言他终于大笑，间或喘着气问她，“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歪理又如何？”她亦忍不住漾开唇角，“好歹，也是理。”
赋毕，收笔，一对璧人并肩伫立。
但闻得男子轻声读着墙上余下几行惨不忍睹的‘真迹’：“而今听雨僧庐下，两鬓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十年后，当一身天子皇袍的轩辕长歌站在这方照壁下再读这首辞赋时，仍能清晰记起这一幕。
彼时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想不到我的夜歌亦有流于伤春悲秋的情怀，”他低沉笑着将脸凑进她的肩窝，“我原先只道你会‘成于二八，发于豆蔻，白日昼伏，夜绽光华’，想不到啊想不到……”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千古恨！
轩辕长歌悲催复狂喜。
悲催的是自己那首《咪咪谣》杀伤力果然彪悍加飙汗。
狂喜的是，他刚才说：‘我的夜歌’。“不过这字体却不常见，”他闲闲敛了笑意，突然伸指按在照壁上，沿着她的字深深刻下，轻声道，“这是属于夜歌的字，将来你我星星白发之时，再来一同回忆此时此景。”
轩辕长歌瞠目结舌，太子殿下的指力……好惊悚……
元尽欢斜斜看她，“如何？”
“好……”
“你是应了？”
“嗄？”她狐疑地皱皱鼻头，“应什么？”
“我今晚已向你表白两次，”他无奈的叹口气，对面前小白痴的智商表示哀悼。
雨不知何时停了，仿佛是专为应此景而来，去得干净利落。
“跟我来，”轩辕长歌朝他神秘地眨眨眼，从怀中掏出一方揉得面目难辩的黑巾。
呃，之前夜探战王府时蒙面的道具。
他微笑着任由她蒙上眼。
“好啦，”她拍拍手，对着暗处借用的太子府上的丫环示意可以开始。
突来咻咻几声，黛黑的天际突然炸开了几道绚丽的烟花，有如一个个淌着血液的小伤口。
咻！
突来更多的烟花次第绽放，瞬间点亮了湛青苍穹。
咻！
一支接一支烟花升空，女子仰头眯眼，眼缝里亦映着摇曳的清亮光华。
“喜欢不？”她偏头巧笑，像要糖果的孩子，“本太尉特意为你准备的即兴娱乐节目。”
他微笑不语。
她却突然急急变了脸色，“我拷，怎么只有这一种？”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啊啊，堂堂太尉府上怎么可以只有这一种花色的烟花啊啊啊……
男子缓缓拉过她，将她的头按进肩胛，吸一口她身上的花香幽幽道，“二十二年了，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好看的烟火。”
她眼光亮了起来，“真的？”
他俯下唇去，“真的。”
一场烟火，一份情。
不用美酒，他已醉。
红尘醉飘摇，三生醉飘零。
她豪放牛饮，他淡笑不语，与她频频举杯，有酒必应。
轩辕长歌不知何时已喝到了元太子脚下，仰起小脸，“你此刻想家么？”
他坐下来，让她舒服地靠近怀中，静默片刻，轻声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浓云后，冷月出。
银河浩瀚，月华如水，破云而出的刹那，瞬间满地清辉，一道逶迤钻带，静静浮于广袤天际之间。
二人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轩辕长歌枕着他的肩，睡意渐浓。
元尽欢静静凝视夜空孤月。
父皇，你生前亦是这样经常的看着它吧，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曾看着同样的一轮月，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圆满？
你在浓黑的世界选择了结束，选择了中止，你又在什么地方新生呢？周围不断有什么离去，又有什么来到，或者不来……
父皇，你已经摆脱了这种烦忧，烟花璀璨的一瞬，在天上淡淡地注视着我们明白或者糊涂，快乐或者痛苦，却并不要求我们作出回答。
轩辕长歌无意识地朝他怀里拱了拱。
不意他却开口：“今日除了是我的生日，亦是父皇的忌日。”
她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哦。”
“我的母后，出自虢国公花氏，娴淑柔雅，骨子里傲气却不输男儿，我的父皇，曾经是天下最好的父皇，批阅奏章之时总爱将我抱在怀中，将我顶在肩上一起踏过农家桑陌，灯下与我一起亲手糊白纸灯笼，并教我在上面描上图画……然而一切都在我五岁那年变了，他成了一个不訿诟齿的独夫，变得陌生，暴戾，阴鸷……到得最后，他居然不再认得我……”
“母后也变了，她的眼光看人时总带着入骨的苍凉，在最美好的年华却遁入空门，离宫时只遗了手札一封，寥寥数语，”他勾了勾唇，“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正如这首诗，她从此静居庵庙，一心向佛，避不再见世人。”
“我唯一的姑母，名唤朝阳，我记得幼时她最喜欢把我抱在膝头，唱好听的歌，戏谑地说要将女儿嫁与我为后;那个小女孩儿……她只活到一岁……还未来得及取名，乳名……萋萋。”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当年的朝阳公主，一开始确是要将女儿与侄子送做堆的。
可是他非但不能与其和鸣，还要双手沾上她的血。
萋萋，凄凄，宿命一如她的乳名，终逃不脱一个‘凄’字。
他摸到她的手，他十指冰凉，虚弱地喘了口气。
“可是父皇死后，姑母却有了野心……或许之前她已经在暗中布署了，天家的同室操戈从来就是鲜血淋漓，成王败寇……姑母最后败了，死了，可是我却不得不继续拿起屠刀……若我心软，若我心软，也许用不了多少年，萋萋便是下一个朝阳！你知道什么叫扑杀么？就是将人装进袋子，从高空抛下摔死，我忘不了那个小小麻袋里流出的暗红血液……只得一声，只得一声……行刑的宫人由我亲自挑选，当时我便站在一旁……”
轩辕长歌的喉咙突然发紧，她下意识地挣开了他的手。
“你也觉得我如魔鬼么？”他喃喃低问，语气已是颓废，“是啊，十二岁的少年，心肠却是如此歹毒……”
“你有过后悔么？”轩辕长歌静静开口，“大可将她送得远远的，或是干脆寻一户不知根底的人家代为抚养，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样不好么？”
“我没有权力后悔，亦不能冒这个险，若我留下一点死灰复燃的契机，那么我的后嗣，亦不会活得太长，”他轻轻开口，语中杀机如惊电，“她是姑母的女儿，从姑母要杀我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与我有干系，我的授业恩师，给我授第一堂课时，讲的便是杜鹃占巢的典故，”顿了顿，他一字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就是从小浸淫在帝术中的皇嗣，斩草除根，无谓手软，轩辕长歌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萋萋被扑杀之后，我亲自验了她的尸体，然而自那以后，却陷入梦魇……有很长一段时间，夜晚不能入睡，眼睛一闭便是漫天浓血，那些死去的人的脸，朝着我怪笑，有父皇、有姑母、有萋萋、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在提醒，我无论穿多干净的衣裳亦洗不去这一身血肉稠红，夜复一夜的恶梦，我只能大睁着眼等待天明……后来我便在无人的深夜里，翻出父皇曾经和我一起制作的灯笼，悄然行走于宫各个角落，幻想父皇执着我的手，陪着我，告诉我，我是对的，是对的……”
飞花零落，那些凉薄的夜，雪肤乌发的小小少年，在无边的黑暗中，手挑灯笼，一豆微光，踽踽独行徘徊于深宫玉廊，然后，于某个角落中静待天明……
血色往事有如浓雾炸开，让他此刻的脸上毫无一点血气，惨白透明犹如被剥至最后一层的茧。
“夜晚不能入睡，白天躲在宫中……我不敢接手皇位，其实我是怕的……再后来，我捡到了你，你当时浑身是血，了无声息……手里却牢牢握着一个黑色的锦囊，握得那样紧……我就那样一直地看你的手，一直看，一直看，隐约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遗忘的另一个自己……我问自己，曾几何时我是否有过想要这般守护的东西？是皇朝天下？是天家亲情？可是……终脱不了一个‘天’字……”
帝王天家……帝王天家，仅是这四个反复在嘴边咀嚼的字眼，便于唇齿辗转中生出了多少无奈和酸涩！
轩辕长歌轻声道，“若不是生在天家，该有多好。”
他再次捉住她的手，“你可知道我当时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
“我在马车里掰你的手，”他微微翻了个身，“你全身骨节尽断……我却仍费了好大劲……”
“我终于明白，彼时我掰的或许不是你的手，而是一份虚拗的坚持，夜歌，那时我才惊觉，我……我倦了……”
“若是时光倒回，你还会杀她们么？”
“若情势无可回旋，伤亡最少的代价……我想或许我会选择自杀，”他冷冷开口，将手指从容抵在自己胸口，仿佛那是一把锐利的兵刃，“不敢面对黑夜，是没有勇气结束一天，不敢面对白天，是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一天，若时光重来，我会拱手让出九五之尊，只要那个位置上的人能延续百姓的太平盛世，或是消除边域的疆据，做一个治世的明君，那么那个位置中的人是男是女是他族还是我族又有何重要？可惜这个道理，我那时不懂。”
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颤抖冰冷，她什么都没说，只默默那冰冷的手移到自己的腋窝中，望着夜空坦然一笑。
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犹如合抱的相思树，静静相依，齐齐仰看苍穹。
苍穹无边，繁星点点，于亘古无声的流动中，永远那般幽谧神秘。
这样的话题太沉重，轩辕长歌扬手指了指天空，“看，汉河。”
汉河清浅，相复几许？
他翻了个身，略湿的羽睫刷过她的脸颊。
“夜歌。”他轻唤，语音竟已惴惴，“这样一个我，你可还要？”
“嗯，”她主动凑上唇，只一字，“要。”
彼时他们都忽略了，牛郎织女，这是一对永生不死却又永生不得相守的恋人。
见与不见，都是万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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