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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四脂四壶| 作者:潘小纯| 类别:历史军事

    大家都欢欢喜喜过了这几天,但却苦了芳儿,在这几天里,彩主儿没一天能放过芳儿的,每天夜里她都叫芳儿过来陪自己睡觉,彩主儿的**在这些天里也是凑巧大增,一个晚上不弄个三、五回,便不会放了芳儿的身子,芳儿累哪。到后来,算芭也看出问题来了,她见芳儿在烟畴楼上班提不起精神,就让芳儿在后院小屋里休息,不用去做事儿。

    我也对芳儿击败贼人的神武形象感到钦佩,我特地写了诗歌赞扬芳儿,还将其中诗句写在条幅上,用草书笔法写,写成了几幅,挑好的送去装裱,然后挂在几处地方,在我书房里挂了一幅,在彩主儿红墙院子的大厅里挂了一幅,但彩主儿硬要把条幅挂在寝室间,我跟她说,这是不通的,挂在厅堂的高墙上才是通的,可彩主儿根本不听,她叫黄斤在自己寝室的墙上打钉子,叫黄由搬椅子,把我写的条幅挂上去,烟畴楼里也挂了我写的条幅,在烟畴楼里被挂出来的歌颂芳儿武德的条幅数量最多,一共有三幅,为什么要把这么多条幅挂在烟畴楼里呢?据算芭解释,一是因为现在芳儿正在烟畴楼里上班,二是因为芳儿是在烟畴楼门前,在烟畴楼附近的大街上打败了贼人,三是因为烟畴楼是个食客汇集之地,人多,眼多,嘴多,便于扩大影响,可以让市民们去四方传颂吉府的功德和名声。

    这会儿我仰身半躺半坐在椅子上,今天窗外没有浓烈的太阳光,只有淡淡的天光,窗口处有淡淡的树木疏影,这一片天光十分清淡,其热烈程度还不如芳儿使火烤掌时,在手上喷射出来的火焰光芒。是不是天上神仙不同意芳儿在几天前痛击贼人的行为,不愿与李唐城里的百姓共同庆祝贼人被击垮这一罕见的壮举?不知道,反正窗外的光影这会儿显得很淡很暗,很能催人沉思一些世事,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天道无常,人的看法也无常,慢慢地,我在椅子上睡着了,而且据霜芽儿、雪芽儿后来对我说,我睡着以后,还均匀地在鼻腔里打着鼾声,像这种情况,在我以前的生活经历中还未曾发生过。我被人摇醒,眼睛睁开一半,我在初醒之时,总是把眼睛睁开一半,可能是我在睡眠的时候,眼皮绷得太紧,初醒来时眼皮不能全部睁开。那人是谁?他推醒了我,我看见了那人的左手或者右手,看见他的皮肤老或者不老,肤色鲜红或者不鲜红,那人是谁?推我的那人没让我看见他的脸庞。只见他用了一下脚上功夫,就站到了我身旁,只见他来到我身边后,马上就用左手或右手推我。衣服穿着。什么?那人到底还是一个正常人,举止行为都表明,他仍是一个正常人,他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在推我的时候,他的衣服曾经拂过我的头顶,我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呵,你的头发……由此证明,他走来时,我是用我的头顶短发去欢迎他的。但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事情上去。我本来是在椅子上仰面坐着的,是半坐半躺,喝了几杯庆功酒,喝了几杯庆功酒,为了芳儿能如此神勇地在大街上打败许多贼人,我和吉府上下所有人都喝了庆功酒,后来我就走进书房,坐在书房里的椅子上,做着遐想,原本是这样,这就是事情的一个原点。退了吧,退了吧,一个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庆功的人这么多,喝酒的人这么多,从他们之中退出来,冲锋陷阵是别人的事,退了吧,退了吧,有一大堆、有一大堆人呵,滚,第一次听到,滚开点,第二次听到,我见到那人时,以为听到他在说“滚”,可实际上他走过来时,没让我看见他的脸,没让我听见他在说什么话,实际上我只看见了他的左手或右手,他的那一声“滚”,其实是有点意思的,实际上他的那一声喊叫,仅仅是在他来我这儿之前,被他用草书笔法写在了他的左手或是右手上的一个文字,这事有点复杂了。“滚”,到现在,它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具象文字,所以在一开始,在我耳朵里并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声音,实际上只有一个具象文字出现在我半睁半闭的眼角上。推我,推我。我说,我是喝了庆功酒,才来书房里的椅子上睡觉的,我不骗你,你现在跑来,把我推醒,你不怕重复你自己的某些动作吗?你已经重复了,你推醒了我,你就在我身边重复做了某件事情,对此,你不怕吗?我喝了好多杯酒,这些酒,杯杯都是芳儿的庆功酒。第三次是什么东西?第一次,有了,第二次,有了,第三次是什么东西呢?有了,而且这一次肯定不简单,第三次,就是这一次,我肯定不能骗你了。比较一下么,他说,你不会从你躺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吗?可我身体下面这只椅子,它今天显得特别长,我没弯腰,没缩腿,我直直地就在椅子上躺下了,我好像有点舍不得这张椅子,我心中很矛盾,椅子很长,我躺着,你又来得如此突然,我真是取舍难定。你说,你直直地睡在这儿,身体姿势跟一具动物尸体的姿势十分相似,你说,这是我赶来推醒你的理由。我头晕哪,人头晕的时候,整个身体就会像一个有价值的宝贝一样,动物就是宝贝,以前喝酒,我是微醺,这次喝酒,我是大醺,大醺尔。原本被我看见的东西,这时全都离我而去,只有走到书房里来的你,在我面前创造了故事的开端,一片薄雾,一爿木制的窗户,这里面有事物变化的开端?是那口书橱吧?倒了,轻声咳嗽,站在书橱旁边,站在书橱旁边,有那么多人同意我这么做的,他们一起敲响皮鼓,鼓声震天……大先生,大先生,我努力睁开眼睛,见是霜、雪两丫环站在我面前叫我,我醒了,赶忙站起来,去扯她俩的袖口,但是不对,款式不对,颜色也不对,她俩的手上,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上面都没有那个“滚”字。霜芽儿说,大先生,今晚只吃稀粥了,这几天庆功酒吃多了……彩主儿吩咐,今晚全府人都吃稀粥。十三点,我嘴附在霜芽儿耳朵边说。十三点?为什么是“十三点”呢,大先生?霜芽儿站过一边,她似乎认为,我这句“十三点”,是有特殊意思在里面的,所以她要站过一边,在书房里留出一个较大的空间来给我,让我可以尽情发挥,发表看法。我脱掉身上一件衣服,换了件比较正式的外套,手臂在霜芽儿特意留给我的空间中大幅度挥舞,身体也在转圈儿,脚尽着最大可能,在那个“较大的空间”中走动,结果我变成了一个在书房里挥手、行走、兜圈子的人,但嘴里话儿是一句没说。霜芽儿还是那个追问的意思,大先生,什么是“十三点”?彩主儿叫我们今晚吃粥,大先生,吃粥难道就是十三点吗?我的空间,我正在使用着它。我手儿是停了下来,不再挥动,但脚不停,它们在下面载着我的身子,让我平稳地在没有家具摆设、没有霜芽儿这个人体障碍的书房空地内,像一艘冒着黑烟,正在水上航行的旧时代巨轮那样移动,移动,我缓缓回首,望着书房里的布景,望着站过一边的霜芽儿,底气十足地说,人家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硬逼着人家吃,这就是十三点。过后又说,是吃一碗稀粥呵,我的霜芽儿。霜芽儿被我这句“我的霜芽儿”熏得两眼直冒金星,身体轻微晃了晃,若是再加大一点摇晃力度,她真有可能会摔倒在我面前。随便哪一点都是,我说。霜芽儿这次没听到我说什么,不然她又会晕眩的。大先生,你是南方人。我站下来,一手指着窗户外面,说,我是南方人,这你以前不是知道的吗?是呵,我知道大先生是南方人,南方人会说什么人是十三点?不是说,是骂,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没发觉,我的手臂又指向了窗外,为什么一提起南方,手儿就要指着窗户外面的院子?后来我想起来了,这是天性使然,在我书房里的那扇大窗户,是朝向南面开的,窗外院子是朝南的院子,是一个小型的南方世界。我说,南方人是会这么说,但我不常说,十三点。霜芽儿说,大先生真是地道的南方人,十三点。我听霜芽儿也说“十三点”,心想她这会不会是在骂人?会不会?不会的,起码她不会骂我。我跟着霜、雪两丫环去吃稀粥了。知道去吃粥,而且知道这是在吃了多日庆功酒以后,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去吃粥。彩主儿的意思是,大家肚子里吃得太油腻了,所以要吃得清淡些,菜也清淡,是极度的清淡,几乎就是贫穷:每人只有一盆咸菜。这时雪芽儿走得特别慢,已经落在了我身后。好像我们三人正在走向一个命定的集合地,全体吉府人也都在走向这个集合地,在那儿,大家将要围绕着彩主儿坐下,每人手里端着一碗粥,一盆咸菜,大家好像是为了这一点吃食而去参加这次聚会的。雪芽儿赶上来,她与我并肩走着。霜芽儿慢走几步,她从前面退下来,也与我并肩走着。我们三人平排走在吉府里某条小径上,三个人的脚步把小径左右两面挤得满满的。我有一个隐忧,在吃了好几天芳儿的庆功酒之后,突然在某一天的晚餐上,大家都只能去吃粥了,这里面会不会深藏着某个针对吉府未来命运的隐喻?若是这样的话……大先生,鲜花,雪芽儿突然大声说,大先生,你看,在那片苗圃里开出了一片鲜花……在现在这个季节,会有鲜花开放?我转过头问霜芽儿,这不是破坏了节气规律吗?霜芽儿说,听说那些花草是日本朋友送来的,以前府里没种过这类东西。我骂道,狗日的日本人,占了我们李唐城,现在又用这些花草来侵占我们吉府的地盘,现在让花儿盛开,这不是在与老天爷作对,毁了我们中国的气候安排吗?明天叫人去拔了它们。不能够,雪芽儿说,这不是蛮好看的吗?霜芽儿也说,大先生,真不能把这些日本花草给拔了,日本人会定期来府里看花草长势的,他们还要指导我们的园丁,教他怎样把日本花草种好。十三点。霜芽儿听我这样说,立即停下脚步,不走了。我回头叫她,快点,这个死丫头,今晚是吃粥,去晚了,连粥汤都喝不到,看不把你饿上一个晚上。霜芽儿赶上来,轻轻摇我一边的胳膊,说,那你还骂我是十三点?我不怕饿,真饿了,晚上就去大先生房里,找点心吃。在旁边走着的雪芽儿笑着说,到时若真的去了大先生房里,向大先生讨吃的,恐怕就不只是那样了吧?两人随即在路上打闹了一会儿。我说,别闹了,彩主儿将你们两个放在我房里,就是有意要让你们成为我的人,只是不能改变丫环身份。两人都说,这事儿我们知道。

    来到吃粥的地方,府里人大多数已经到场,我们三人算是来晚了。彩主儿坐在正中一张桌子边,我与她老人家同桌,还有算旦、算芭也坐在这张桌子边。今天这个厅堂,就是几天前吃庆功酒的地方,所以大家对环境都熟,自己吃庆功酒的座位,就是今天晚上吃粥的座位。这座厅堂是奉了彩主儿之命,为办庆功酒而特地被腾出来的。在厅堂前面,有一处祭祖的所在,也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吉府每逢重大节日,如有需要,就会在此房子里举行祭祖活动。吃庆功酒时,芳儿成了主角,蹿上蹿下,都是他的身影,今天晚上好了,今天晚上芳儿很安静,坐在佣人席上不出一点声音。今天晚餐的主角,无可争议,是彩主儿,是她提出,让大家聚在吃庆功酒的大厅里,吃这顿粥的,而且我看见,在大厅最突出的一面墙上,居然挂着由彩主儿手书的一个“粥”字,用的字体当然是她所擅长的草书。不容易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说,不容易的,这个“粥”字……据说这个“粥”字,对彩主儿来说,已经是很难认识了,要写,就更困难,据说不知是谁,教彩主儿写这字,现在看到的挂在吃粥大厅墙上的“粥”字,是彩主儿下午写下的,裱也没裱,来不及,就用小钉子将宣纸钉在一块薄板上,薄板被挂在墙上。彩主儿说话了,厅内开始安静下来,彩主儿说,今天让大家来这儿吃粥,目的不是真要让大家来吃粥,芳儿立了功,所以几天以前,吉府大摆酒席,请大家吃庆功酒,这好酒好菜吃多了,肚子里闹得慌,吃粥可以清肚子,我不会说什么,请大先生说,他代表我说几句话,说完,彩主儿用力推我,让我站起来,对大家说几句话,我被逼无奈,站起来就说,一点没打腹稿,我说,为什么在吃了几天庆功酒以后,要让大家来吃这碗粥呢?一是为了清洗肚子,这一点,刚才彩主儿已经讲过了,还有一点,我们菜吃得再好,酒喝得再多,都不能忘了我们的饮食之本,我们的饮食之本是什么呢?我说到这儿,低头看身边的彩主儿,彩主儿立即说,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能够知道,说完,她就笑起来,同桌的算旦、算芭都笑了起来,我回头看墙上那幅“粥”字,它不会说话,也不能够告诉我任何道理,我转过头来,顿了顿,忽然高声说(手顺势猛地挥一下),是粮食,是稀粥,我们别忘了我们人类靠了在地里生长的谷物,已经在这世上存活了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这时有一个小厮开玩笑地说,大先生,到底是千年呢,还是万年?我说,都有可能,他又开玩笑,说,大先生,不能再往前提一点了吗?我说话声音更高,情绪也更好,说,小伙子,不能再往前提了,再往前提,就是猴子了,大家听罢,大笑起来,我说,我们都别忘了,我们的饮食之本是稻谷和麦子,是我们此时在桌上摆着的这碗稀粥,也别忘了,我们的老祖宗其实不是人,更不分穷人和富人,我们的老祖宗其实就是一群……我没说完,心想,不对,厅堂前面就是吉府祭祖的地方,下面的话要是被我说出来了,我怕是要受到祖先责怪,那个刚才问话的小厮忽然发疯似的叫嚷起来,叫嚷的声音非常短促,仅有两个发音:猴子……整个厅堂里的人都狂笑起来,只有我默不作声,接下来我也将默不作声坐在桌子边吃完这碗粥,我抬头看厅堂里的人,看他们仍在张开大口笑着,他们好像早已忘了自己到这儿来是为了做什么事情的,他们一个个疯笑的脸庞也好像在瞬间变了形,变成了猴子脸,这些长着猴脸的人真不会低下头去坐在桌子旁,安静地喝完一碗稀粥,就像我做的那样,我再次转动脑袋,仔细端详墙上那幅草书“粥”字条幅,这幅字才是彩主儿在近些日子以来写出的最好的一幅书法作品,这时候看这字,真真切切感觉像有一群谷粒正在字间的墨迹里腾跳欢闹,这情景强烈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忽然感到自己这会儿变得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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