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回 史太君慕利伤独孤（下）

    一行五人来到贾母上房，先见过贾母及众人后，正待给那王府嬷嬷行礼，不料那嬷嬷早看得呆了，从黛玉一进门就不错眼珠的看着她，此时更是一把拉着她上下仔细打量，竟忘了一到贾府就一直摆着的谱儿，眼中满是惊奇赞赏，口中啧啧不已，直看得黛玉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能丢了大家千金的体统，少不得忍着。直上下打量了好久，那嬷嬷才回过神来，自觉有些离了谱儿，忙坐下又把架子端出来摆好，对着贾母道：“怪不得太夫人如此疼顾这姑娘，果真不同凡人，只是这气色，看来倒也还不错。”说着眼中竟闪过一丝不忍。贾母忙回道：“不敢当嬷嬷厚爱，只我这外甥女可怜没了父母，从小投奔了来，我一个老太太也未曾照顾好她。”这时那嬷嬷已经完全回复神色了，站起来到：“我今日来是奉了王爷王妃之命而来的。太夫人您也知道，前些日子没了的那个王妃原是我们王爷最爱的。自从那王妃没了，王爷王妃俱是痛心疾首，寝食难安，这也都怪那王妃没这个福分。看着王爷那样，王妃就张罗着给王爷再娶个王妃，王爷原是不肯的，因着王妃真心诚意，倒也允了。我们王爷您也是知道的，人自然是没得说的，文韬武略，在朝廷也是备受重视，对我们王妃也是情深意重，对下人也是以礼相待。更难得的是我们王妃更是个贤惠体贴之人，因听闻贵府小姐端庄大方，因说给王爷听，王爷也曾听姑娘令名，因此也极是高兴，忙忙的遣了我来提亲，并一再叮嘱我必要见着林姑娘亲口告知。想姑娘如此人品，日后即使王爷王妃也必会视如珍宝的，还请老太太放心。”一番话说的是铿锵顿挫，听得众人如雷打一般个个不同。

    白露细细看来，老太太是喜忧参半，想来虽心疼外甥女只能给人做个侧妃，但忠顺王府王妃的位子她还是有些心满意足的，只她没想到，这忠顺王府原是只给了个庶王妃的位置，只这嬷嬷看到黛玉的人品，不忍心，因此并不言明罢了，而贾母所虑的还有，如果黛玉能在忠顺王府得宠，那贾府就又有一大依靠了，因此心下倒是有些欣欣然了。邢夫人脸上满是喜色，想来都是好事。王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虽面色不动，却遮不住那得逞的快感，这让白露心猛跳了一下，只一转念，便明白了，而掀开了一角，剩下的便不用多猜了，好个厉害的阴险的人物，只这人以前并没有如此头脑，这回难道有人相助？白露一边思索着一遍看了看李纨，这个大嫂子一如往昔，嘴角略过一丝的愁绪，许是担忧吧，放心吧。再看看凤姐儿，正在打量贾母等人的神色呢，因为来客非比寻常，她也不敢轻易表露什么，只是眼角还是有一丝的不安的，将花一样的好妹妹嫁给三十好几的妻妾戏子成群的王爷，其苦难状啊。而回头看着下座的三姑娘四姑娘，则是一脸的震惊和愤慨，尤其是四姑娘，眼神出离的怨愤，大有要吃人的气度，只苦于此时要顾着礼仪体统，不得多言。

    大家都看了看黛玉，她依在贾母身边，此时更是将头埋进贾母怀里，似乎也是非常震惊的，至于具体心情，却无人能看出来。好个厉害的姑娘，以前一任谁欺负，都不在乎，因为都无关痛痒，而此时此事，却非比寻常，从规矩上来讲，她原是不能当面听到此事的，从礼仪上讲，她是不好表态的。突然白露想到，这是谁的毒计，好厉害的，贾母顾着贾府的利益，多半会答应，而姑娘一个姑娘家，又不会表态，半推半就就可以认为同意了，而因着人都在场，连贾母都没有推脱的余地，而此事，外人断是不知道的。如果让她知道是谁，非得让她后悔活着不可。

    在白露不动声色的打量的当地，贾母大惊，道：“嬷嬷倒是抬举我外甥女了，只她年龄尚幼，不宜早婚；二来她从小娇惯，怕辱没了王爷王妃的厚爱……”贾母左思右想，方得了几句，想着黛玉虽是父母不在了，亲事自有她做主，配个高门大户，能帮着扶持贾家自然是好事；但只就这一个外甥女儿，她又万分舍不得。且来人甚为倨傲，心里早有些不受用，只不敢名言而已，又害怕黛玉不愿意，因此半真半假的推辞着，到底无甚好理由。只话还没说完，那嬷嬷便打断道：“太夫人倒是不用客气，想来林姑娘已经十四了，已到了结婚年龄，算不得早婚；再者姑娘贤良淑德，又聪明伶俐，王爷王妃爱都爱不过来的，岂有辱没之理。只太夫人如此说，莫不是嫌弃我们忠顺王府门第不够高，还是太夫人另有所谋？”这最后一句说得贾母心跳不止：她虽有心成就二玉姻缘，只一来王夫人一向不喜黛玉，因此迟迟不定，二来这忠顺王府若果真要娶，她却是拦不住的，与其撕破了脸讨个没趣儿，倒不如留下几分情意恩德。想定后因问黛玉：“玉儿，此事外祖母也做不得主了，你看如何？”黛玉自然无法，她的婚事按说就改由贾母做主的，在这姑娘家如何能过问自己的婚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因此满脸羞红只不言语，而心中，早已是痛哭不已。见黛玉不言语，王夫人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因笑着对贾母说道：“大姑娘自然说不得什么的，难得王府看重，日后必定是金尊玉贵的，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好了。”贾母因叹了一口气到：“你有个好着落，我也算对得起你父母了。”王府的嬷嬷笑道：“此等好事，也就贵府不在意的，这里另有聘金五万两，还请太夫人收好。如此甚好，我这就回去告诉王爷王妃，过些日子就接过去吧，太夫人也好了了一桩心事。”说着便告辞了。

    黛玉登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肝胆俱裂，悲愤交加，莫可名状。三个丫头推说姑娘一时难以接受吃惊引了旧疾，一径扶着姑娘回去了。紫鹃以为姑娘一心想着宝玉，此事打击太大，草草间便定下了姑娘的亲事，原本凭姑娘的人品，做个王妃主母绰绰有余的，怎么就给人要了去做了侧王妃甚至可能只是个庶王妃呢，依着姑娘心高气傲，如何忍得下这口气，这以后如何是好。白露和如蓝则不这么想，一进入潇湘馆便命关了院门，外头道喜等等一概不理。她们明白，姑娘肯定是被人暗算了，而这个人白露已经猜到了。她们当然知道，她们的姑娘怎么只会做个小小的忠顺王府的侧妃庶妃？虽无人透露，但看看两位亲王和姑娘的情分尚且未能迎娶，姑娘就必定是皇室之人无疑，别人虽不知道，她们却是偷偷出园子会过怡亲王的，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之间，对姑娘自是爱如珍宝敬若神明的，怎会容他人如此欺负。可恨的是，贾府竟然该如此堂皇的欺负姑娘；可气的是，贾母竟丝毫不加以阻拦。难道那个精明的老太太真的不知道她外甥女高贵的身份如何能如此屈居人下，为人奴婢？别说姑娘气的不轻，就连她们几个如果不是当时有皇上死命保密不得找惹是非，怕是早将贾府翻了天了，她们四个也是出身名门，只因先皇有恩在先，才屈身为黛玉丫头的。虽说做了黛玉的丫头并不觉得委屈，但是见到姑娘受欺负时可是非常委屈的，此时更是一份填膺，因此不管外头如何闹腾，只交代婆子说“姑娘要安静一会儿，一概不许人进来打扰”，便不管外头探春等人。

    雪雁、春纤、紫竹和秋荷四人见状，忙迎上来收拾了让黛玉躺下歇息。因看得黛玉面色不善，顾面面相觑，都是一副打探的神情。白露因留下紫鹃春纤照顾黛玉，拉了她四人到一边悄悄边说边商议起来。听着白露和如蓝说完，雪雁等三人都是气血上涌，毛发倒立，恨不能立时就将整个贾府拆了。倒是紫竹先冷静了下来，沉思一番慢慢说道：“以我之见，此事当事并非王夫人一人想来的。此时必得有宝玉先前将姑娘的诗词字画传了出去，外间颇有王孙公子知道此事的，只是无有头提起罢了。二来我日前听说薛蟠有招惹了忠顺王府，此事与之必有干涉。再者，就我素日观察，王夫人断没这么周全的计策，她没这个能耐，以我看来，必是薛姨妈和薛宝钗一起共谋的才是。那薛家母女皇商家里呆了这么些年，算计原比别个要深许多。再有就是贾府内囊空虚，这次五万两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贾家算计着以后必有更多的好处，因此老太太才默许的。因此，此时倒是颇为难办了。一来此事不比其他，既然姑娘不想漏了底，就不能言语。就算我们能想出办法拖得过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老太太即已许亲，便是选秀，也是不能去的。这可如何是好？”秋荷听了道：“既然我们知道了原委，断没有让姑娘去受屈的理儿。既然姑娘手里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不如告诉姑娘，大不了揭了老底儿，又有谁能奈我何？我们原是受命保护姑娘，只要能护住姑娘，皇上那里也不用害怕。”

    一时间五人商议定了，便出来看黛玉。此时黛玉已缓过神来，心中悲痛不已，眼泪直流。园子外头凤姐儿正奉贾母之命来探视呢，只是婆子受了白露和如蓝的命，不肯开门，正僵着呢，把个凤姐儿气得不轻，就要骂人。白露听了忙走出来，毕竟不能太过分了，于是隔着门对凤姐儿道：“二奶奶息怒，姑娘现在想好好休息一下，您知道我们姑娘便是平时休息也是最怕打搅的，此时更只是想好好静一静，还请二奶奶见谅，得罪之处我们改日再去磕头领罪，还望二奶奶疼顾些个。”一席话说得凤姐儿虽然有气，到底不好说什么，再者如果嫁入了忠顺王府，自己也不好得罪，指不定将来还要依仗黛玉呢，因说道：“你们这些丫头也都厉害了，跟主子说话连面都不见的，都没了王法了，等我有空了再收拾你们。”说着话一头气哼哼的走了。边上的老婆子吓得一身冷汗，白露见了安慰道：“嬷嬷，你不用害怕，有我呢，即便是挨板子，我将你的都一块挨了便是了，你只听我们的就是了，不会亏待你们的。”说着摸出一把铜板给了那嬷嬷。岂料那嬷嬷并不收，反说道：“姑娘客气了，倒不是为的这个，平时姑娘和你们带我们原就是极好的，这几年我们竟把一辈子的福气都享了，那里就图这姑娘这几个赏赐，只是担心姑娘以后可怎么处呢。前头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可怜咱们姑娘……我看你们平时都是好的，有能为的，可得想想法子才好……”说着竟流出泪来，一边抽泣去了。这几句话说得白露甚是感动，拍了拍那婆子的肩安慰道：“嬷嬷放心，我们没事的。”

    外人不知道，这潇湘馆门一关，竟似一家人一般，上下一心，忠心耿耿的，比起那些个骨肉情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此时，白露亦是万分感动，回到屋里看黛玉去了。

    喝过茶吃了点儿点心，黛玉终于缓过来了。还有十天，不到端午节，她就要出嫁了，出嫁，是被卖了的吧，就像二姐姐一样，二姐姐五千两银子卖给了一个莽夫，而她，五万两银子卖给了一个养了很多戏子小老婆的人。难道真的是命吗？紫鹃呆在一边看着姑娘，不知该如何安慰，只看着姑娘，怕稍一错眼，就会发生什么事情。看着紫鹃雪雁等人的神情，黛玉心里一暖，慢慢的眼睛有些湿润，也回过神来了。看着白露有些一样的眼神，再一看紫鹃，便明白白露的意思，因说道：“紫鹃，我心里头没味儿，晚饭想喝点烫，你能不能给我做一点？”紫鹃听得姑娘还有吃的念头，不似以往，遭受这么大打击反倒平静自如，虽心中不解，还是很高兴的，于是便出去了。白露因又对春纤到：“春纤，你到门口去看着，我刚才嘱咐过外面的嬷嬷，姑娘需要静静的休息，你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近来。”春纤虽小些，到也机灵，听话的下去盯着去了。

    这里黛玉才看着剩下的五个人，看几个人的神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于是笑道：“怎么了，你们感情都算计好了？”看到姑娘的样子，秋荷心中一愣，淡淡一笑道：“看姑娘神色尚可，再者事出突然又时间紧急，因此赶紧找姑娘商量对策呢。”黛玉道：“能有什么对策，外祖母不都定下了？你们能怎么办？”秋荷看姑娘听着呢，因此倒也不顾她问什么，于是先将刚才商议的结果告诉黛玉，既然王夫人薛姨妈母女定下此计策，除了王夫人一直厌恶黛玉想将眼中钉除掉外，为了完成金玉良缘怕是个更重要的原因，而五万两银子怕只是末节而已。黛玉听了点点头，半天不曾言语。过了许久才道：“我有不稀罕那金玉良缘，为什么要逼人太甚！”言罢不禁仰天长叹。紫竹小心的道：“姑娘且听我一言，老太太此次准亲，姑娘还需早些谋划才好。”说罢不安的看着黛玉，此时所有人都是心中不安。因为，多少次，姑娘都是因为外祖母才越发难堪的，这一次，已经被逼到墙角路尽头了，如果姑娘还手软，怕真要出事的。此事大家都知道，因此都沉默不语，黛玉更是心痛难忍，但身边这些丫头，虽说皇命难为，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她知道她们更多的已经将她看做小妹妹了，对她的关心爱护远超过了丫头的范围，因为她一再忍让，稍带这些姐姐也都吃了不少苦，心里很是对不起她们了。但是另一头却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外祖母，让她如何抉择。思索半天，黛玉才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姐姐们再受委屈了。你们五个人先背过所有其他人包括紫鹃，从不太用的东西开始，慢慢的收拾起来，这是免不了的，不如先做。”秋荷听罢道：“我们到没有什么委屈，关键是姑娘，不论如何，我们定要护得姑娘周全。”紫竹道：“你们先姑且别论这些，以我的主意，姑娘所言不差，咱们先将东西收拾起来，姑娘要紧的东西原是雪雁知道的，还是雪雁负责，其他的由我们来负责。还有两件事，还得姑娘那个主意。第一，此事必须告诉两位王爷知道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需要他们的帮助的，因此我们想办法尽快告诉王爷。第二，不是我们心狠，姑娘是该拿出一个对待老太太的态度了。虽然老爷太太以及太上皇与当今皇上和你的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但是此事到了这一步，姑娘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很该拿出应有的气魄来才是。”

    一阵风吹过竹林，摇曳着斑斑竹影；一阵风吹过枝头，飘散这片片花香。春天结束了，花儿也该谢了，很多的事情，既然要来的，就必须面对。这些年，就算隐忍也好，就算懒怠搭理也罢，总之，现在，就算不搭理也是不行了，就想在隐忍亦是不可能了，那就站出来吧。黛玉轻轻走到院子中，坐着椅子上，对跟着的五人到：“该做的你们悄悄的做，该告诉的，悄悄的告诉，另外让大师兄也告诉哥哥一声，让师兄准备五百到一千人，他们自会知道的。我身边的东西，你们近日也盯紧点，怕人来人往的惹出麻烦。宝玉那你们谁想个法子看看我那块玉还在不在……”想起那块玉佩，本来不展的眉头蹙的更厉害了，心里似乎也做出了一个判定，只是，眼里，却又流出泪来……

    因为关着院门，倒是也没人来打扰，或许真正关心黛玉的人此刻也正独自悲戚吧。第二天一早，就见宝玉过来了，只被门口婆子看瞧见又将院门关了，宝玉叫门时，白露听了婆子的话过来回道：“宝二爷请回吧，我们姑娘身体不适，正在休息。”宝玉着急的道：“我正是来探望妹妹的，你且开门让我进去瞧瞧。”里面紫鹃因不明就里，想着黛玉和宝玉两人好了一场，如今姑娘就要出嫁了，怎么说也得让他们好好诉诉衷肠才是，因此对白露道：“姑娘已经醒了，你就让宝二爷近来坐坐也好。”因为紫鹃是头等大丫环，而白露等人虽出身尊贵，但是由于刻意隐瞒且王夫人已月钱为由只给她们后来的四人按了三等丫头安排的，少不得要听紫鹃的话。因此白露此时尚不好挑破过分了，只得开了门让宝玉进去。只这一会儿叫门的功夫，袭人已经叫得王夫人来了，二话不说便将宝玉拉走，嘴里边说着：“你就不能有点出息让我省省心，被那起子狐媚子妖道勾引的一点礼数都不知道了。回头让你老子锤你。”把个站在门边的白露及那婆子气的半死。

    接下来几日贾母亦遣鸳鸯过来探视过几次，两位姑娘也来探视过几回，黛玉都是懒懒的，只说身子不大好，外面的事一概不管。鸳鸯看回来回贾母说姑娘只是有些懒懒的，气色尚好，于是众人以为因事起突然黛玉一时难以接受亦或是害臊，因此都不以为意，也不去打搅她，有的她自在。倒是去过栊翠庵几次，妙玉看黛玉神色自若，遂不多言，只喝茶下棋，过得很是平静，直到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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