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黄凤林的忧伤

    头顶冠，身披彩，雄踞沃土，一唱而天下白。画卷上的这只五彩雉鸡神态昂扬，势不可挡！

    徐树铮本人就是丹青圣手，自然是眼力非凡，只是稍加打量，就知道这幅诗画实在是大家手笔。想羽东来七龄小童，如何有这般功力？

    “堂弟，这幅画真是你画的？”徐树铮也懒得掩饰，直接开口问道。

    羽东来扬了扬下巴：“堂弟我年纪幼小，怎么能画出如此佳作。”

    坐在旁边的徐云升微微一愣。

    身为羽东来的义父，徐云升素来知道他的本事，这幅五彩雉鸡图分明就是他的手笔，干嘛要又要矢口否认呢？

    只听羽东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此画乃是那个不肯接纳你的居委会主任，羽少东家所作。”

    “哈哈哈哈。”

    徐云升放声大笑，倒是让正在鉴赏画作的徐树铮难得地臊红了脸。

    “堂弟，你也未免太过记仇了些。”徐树铮脸上尽是尴尬的神色，看着羽东来促狭的模样，责怪道：“愚兄不过是随口说说，并不是真的跟你见外。”

    羽东来摆了摆手，收起笑容道：“堂兄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东来人微言轻，资历单薄，占了这个首脑的位置，原本就是要大家伙多多帮扶。”

    徐云升捋了捋胡子，点头道：“东来，你能谦虚处事自然是好的，但也不必妄自菲薄。咱们唐人街里这么多年，我老头子亲眼所见，皆是目光短浅之辈，沉沉如同一潭死水。你虽年轻，但是夺酒楼，开银行，组建居委会，一桩桩大事做得都很稳妥，就是我这个老东西都比不上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徐树铮听着伯父的话心中微微一动。他原本只知道羽东来是个富家子弟，继承有一家大酒楼，又用了些手段将唐人街的几十家商户聚在一起组成居委会，什么夺酒楼、开银行之类的事情却是从未听说。看来自己的这个堂弟，并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

    羽东来摇了摇头：“义父，您是知道我的志向的。组建居民委员会，并不是为了谋我个人的权位，而是希望华埠里面少些内斗，自立自强。这可不是我一个毛头小子能做成的，还得需要大伙的帮衬。”

    这些话却不完全是场面上的套话。羽东来有着几辈子的领袖经验，深知要做一番大事业，单枪匹马的匹夫之勇是没有用的。他不但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更需要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将军。

    “我今天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羽东来说着看了看徐树铮，微笑道：“又铮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又是得过功名的俊杰，如若不弃，希望由你来出任居委会副主任一职。”

    徐树铮闻言一怔，却是从没想到，自己刚到美国，才学未显，羽东来就敢委以重任。

    居民委员会是唐人街的自治机构，虽然目前还没有完全地运转，但毕竟是纽约华埠有史以来第一个成立的华人组织，总领近七十家商户、八千名居民，一举一动都惹人关注。

    徐树铮在国内的时候，也有机会当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是和孤悬海外的唐人街相比，那些小官管辖的范围难免过于安逸。在美利坚国，想要保证华人的利益，使得海外华人不再遭受歧视，几乎是难于登天。不过话说回来，这岂不正是徐树铮的理想所在？

    羽东来不称堂兄而改叫又铮兄，那是为了区别公私事务。徐树铮也是同样的想法，因此开口道：“东来，你的好意我自然是心领，但是我初来乍到，又没有什么资历，实在是不敢贸然担任这个职务。再说我来美国，所见所闻都与国内不同，正想要好好学习西方文化，以便将来报效国家，精力有限，也无法顾及其他的事情。”

    羽东来微微一笑：“又铮兄过谦了。这唐人街里，都是些在国内难以生活的贫民，而又铮兄你精通的是诗书礼仪的大学问，这资历浅薄的话就不用说了。至于学习知识，你大可放心，我在酒楼里办了一个小学堂，虽然没有什么名师教授，但又铮兄可以先去听听，待到了解了这边的规章制度、地方文化，我会托人安排你去学校深造。”

    徐树铮想了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妥，还待推辞，却听羽东来哈哈大笑。

    “副主任一职责任重大，我原本是想求义父出马，但是义父年纪大了，这些俗务十分繁琐，我怕他老人家过于劳顿。正好又铮兄过来，就算是替义父担当此职，又有谁能说什么不是。莫非，又铮兄是嫌弃我年幼无知，不肯屈尊相助吗？”

    徐树铮被说中了心中所想，不由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既然东来你已经设想妥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厚颜担此重任。”

    徐树铮向来喜欢幕后筹划，在国内的时候都是和一些文人墨客打交道，即便是看不顺眼，也是虚与委蛇，哪里遇到过羽东来这种直来直去的活土匪，因此一个晚上下来，交谈中是屡屡落败，终于进了羽东来的圈套。

    居委会副主任，看上去和羽东来的职位算是平级，但实际上，仍然要归羽东来管理。徐树铮答应出任这个职位，也就意味着，他从此以后，就算是和羽东来上了一条船。

    徐树铮的为人虽然饱受争议，但是有两个优点却无人质疑：一是爱国情怀，纵观徐树铮一生，尽管小节上有所亏欠，但在大的方向，从来是以国家为先。当年义无反顾地孤军北征，在民国初年的乱象纷纭中，出人意料地收复外蒙，令举国上下都钦佩不已。二是忠心耿耿，自从得到段祺瑞的提携之后，始终不离不弃地帮助段祺瑞出谋划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假如没有徐树铮的幕后谋划之功，段祺瑞的政治生命绝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有惊无险。

    所以当徐树铮说出同意任职的话之后，羽东来就知道，这个“小扇子”是跑不掉了。

    羽东来笑着端起酒杯：“有又铮兄出马相助，此事必然马到成功。这杯薄酒，我要敬又铮兄！”

    “等等。”徐云升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个小鬼头就这么私下商定怎么行？来，让我老头子先敬你们两个一杯。”

    徐树铮连忙端起酒杯：“伯父，这可不合礼数。”

    “礼数？这年头，礼数是没什么用处的，那些洋人，手里有枪有炮，何尝会讲什么礼数。”徐云升叹了口气：“只有你们这些年轻人肯为国争气，老头子我才打心眼里高兴。来，咱爷仨一起干了这杯。”

    羽东来和徐树铮齐声答应，老少三人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随后慢慢闲聊，说起徐树铮职务上的安排，羽东来笑着叫过躲在一边的黄凤林。

    “又铮兄，咱们这个居委会若想真正发挥作用，单单有钱有势是不成的。华人孤悬海外，每时每刻都要受到外人的骚扰。比方说今天早上的冲突，就是又铮兄亲眼所见。”

    “不错，这些个白人，实在是太过猖狂！”徐树铮酒意上涌，拍案骂道。

    “所以，我们唐人街一定要有自己的力量才行。”羽东来说着指了指黄凤林，“凤林他们之前跟着那个叫王喜财的混混胡天胡地，如今产业归公，每天都无所事事。他们都是疏懒惯了的性子，坑蒙拐骗的时候个个争先，若要用来维持秩序，却是万万不行。”

    徐树铮隐隐猜出了他的意思，饶有兴趣地看了黄凤林一眼。

    黄凤林心里这个别扭啊，就好似当初王喜财抓来的那些暗娼，被关在笼子里，任由嫖客打量。偏偏他知道身边这位少爷的狠辣，是以他堂堂的华埠混混头子，此刻只能低眉顺眼地当好被展览的角色。

    羽东来继续说道：“又铮兄，你这个副主任的分工就是，组建一支我们唐人街自己的力量。纽约这里不同于我国，什么民防团是不能弄的，我的意思是，一来能够出外打探消息，免得被外人暗算，二来能够惩治前来捣乱的黑帮分子，以恶制恶。只有这只刀把子握在居委会的手中，我们唐人街才能真正重获安宁。”

    古往今来，但凡是建立基业的，“消息”二字从来都是摆在头一位。更不用说羽东来百世为人，对这些套路早已经烂熟于胸。早在居委会成立之初，羽东来就想要建立一个打探消息、暗中活动的私人情报组，至于人手嘛，自然就是王喜财曾经的一帮手下。

    这帮兔崽子虽然大多是贫苦出身，但向来不做正经事，即便送到各家商户里打杂，也不会安分多久，迟早要回到打打杀杀的老路上。羽东来百世为人，自然知道教化混混们的方法，莫过于组织和纪律。再说唐人街和外界封闭，华人又是弱势群体，几乎和当年满上海乱窜的地下党人没什么区别，因此也就格外需要一个情报来源。

    原本羽东来还在担心，要驾驭这帮混混，恐怕非得徐云升亲自出马，谁知竟然来了徐树铮这么个未来的儒将。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徐树铮都是出任此职位的最佳人选。阴险、深沉、豪迈、爱国、手腕非凡、文武兼备。当年段祺瑞时代的幕后总理，军政首脑，民国二号人物，有他这把宰牛刀在，黄凤林等人和所谓的纽约黑帮只能算是一帮可怜兮兮的小鸡仔。

    果然，徐树铮本人对这样的安排也非常满意。他本身就是个喜欢冒险的性子，又觉得羽东来将居委会的武力事务全心托付，算得上是十分信任。当下抿了一口酒，冲黄凤林微微一笑。

    黄凤林也不知道怎么着，打打杀杀半辈子的人物，只是被这个姓徐的小子打量了一眼，忽然腿就有点发软。

    娘希匹，这俩小子怎么看着比那些嫖客还要淫荡，莫非爷们今晚要交代在这里？

    纵横唐人街十来年的黄大流氓，向来刀口舔血、视人命如草芥的英雄好汉，此刻忽然有点淡淡的，明媚如少女般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