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节 如何知道6

    苏晨将心事写在随身携带的日记本里。一本小册子，夹着顶着半截橡皮的铅笔头，便于随时记录思绪。这么一套的日记本，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思绪上涌，感触颇多时涂上两笔，都是心里的话，写给自个看，好像在陌生的环境里给自己找个伴，稳稳当当的揣在身边，不嘲笑也不背叛始终如一静静的等着自己一点点感悟，一个字一个字的书写，不紧不慢极好的耐性，像一位隐形的朋友，温和的守望着自己长大成熟。.

    这样的小册子摆在商店文具柜台里，工作手册类，很便宜。一个学期苏晨三分之一的零花钱用于购买这样的工作手册，可以写字，可以绘图，可以写诗，还可以发呆整理思绪。每当日记本用完时，也是这本小册子生命结束的日子。苏晨都会挤出半天的时间，躲在安静的角落里，翻看着一页页写满字迹的日记……然后找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燃起一把火将日记焚烧……苏晨不想这样，但是在技校集体宿舍里，即使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日记压在被褥下面，还不是让好事的人掏出来肆意的翻看嗤笑。

    技校一年级那会儿，同学彼此还不熟悉各自的性格脾气习性，偶尔发生摩擦也在所难免。苏晨就有那么一次被学校罚写检查的经历。事情源于苏晨的日记被舍友偷看。虽然日记里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情感叙述，短短数语记载着苏晨片段的感悟和思绪，平平淡淡的文字汇集成的句子，简练易懂，意义深刻。大有当代流行的网络语言。没成想这些精炼的句子竟然以至理名言的形式，被人公开在校园内传播。连苏晨的班主任罗一老师也晓得其中几句。

    为此，苏晨憋闷许久，这样谨慎低调的生活都没有安全感，天底下还有什么人权可言！被激怒的苏晨发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经过一番暗地排查，找到翻看日记的主犯是同宿舍的费小丽。费小丽，苏晨同届中最为凶悍无礼的女霸天。费小丽自小骄横跋扈，父母是省府部门的官员，家境也非常优越。无论暑假寒假都有专车接送，即便技校最为清廉的老师也捎带着沾些好处，同样违反技校纪律的事情，费小丽所受的惩戒就远远要轻许多。并且总有几个人会费尽心思为费小丽开脱。校方在此类事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认为费小丽耐不住学校清苦，没几日就走掉了，没必要就此大动干戈，破坏和气。

    于是，费小丽更加肆意张狂。吃亏的自然还要属费小丽的室友们。狭窄的技校女生宿舍，试想十几张上下床，挤挤巴巴摆放在三十平方米大的宿舍里。唯独费小丽占尽朝阳地势，独占下铺两张床板，按老师的话“小丽身材胖，一张床睡不下，你们就宽容点，都是同学，谁说毕业后不见面哪”。费小丽终日零嘴不断，瓜子壳水果皮剥落一地，周遭临近的舍友远远躲着，大气不敢出，生怕费小丽耍起脾气涉及到自己。靠近费小丽床铺的舍友无不例外都忍气吞声。说不准，两句话说不到费小丽的心眼处，就被费小丽一口浓痰吐到身上，倘若对方稍有不满，费小丽那双沾有瓜子壳的肮脏鞋底，一定会踩踏到对方的被褥上。若是掩上费小丽心情不爽，更是不可理喻，费小丽随手扯起对方的头发，挥动手臂间，雨点般的耳光就会落到对方的头上或脸上居。

    费小丽对苏晨如何产生的成见？又是如何发现压在稻草褥下的日记本，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将日记内容广泛传播，苏晨凭直觉猜测的一点不错。费小丽多半出于对苏晨的嫉妒和挑衅。长相较好的苏晨沉默却不冷漠，待人热情又注意分寸，只是不待见费小丽这号人物。费小丽用糖衣炮弹贿赂不来，就改为使用阴招对付苏晨……几个狐朋狗友给费小丽出谋划策，费小丽也发现苏晨有写日记的嗜好，就伺机谋划偷去苏晨的日记本。即便事后苏晨发现是费小丽的主意。身单力薄的苏晨也奈何不了费小丽。何况费小丽自入学就没碰过钉子，不可一世的架势与日俱增，铁定要出苏晨的丑。苏晨原本不想节外生枝，把同学的关系紧张化，只想警告费小丽不要侵犯自己。转念又一想，如此不痛不痒地警告，怎么能平息自己的怒火，更何况费小丽能听吗？苏晨找不到好办法对付费小丽又不甘心就此忍受费小丽的羞辱。

    事实上，从第二学期开始，苏晨的烦心事远不止此一件事。虽然技校生活也持续半年多，表面看苏晨似乎适应技校清苦的生活环境。从内心讲，苏晨始终放不下读大学的梦想。更不喜欢技校生活。如果说苏晨勉强接受父亲改变自己择校的意愿，那么继母替代生母的位置，则让苏晨感到格外心寒。

    苏晨读技校的第二周，就听说父亲有续弦的想法，开始苏晨只希望是一种猜测。寒假回家才发现猜测已经兑现，再也无法扭转父亲的心意，木已成舟，继母领着女儿走入家门。不但，父亲是别人的父亲，就连自己的卧室也被别人侵占……映着阳光的舒适单人床被所谓的妹妹堂而皇之地占领着，自己心爱的饰品以及衣物被随意褶皱堆积在角落的纸箱里。并且父亲和继母对此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苏晨是个不速之客，不再属于这个家似地。父亲的心思也完全忘记了生母在苏晨心中的位置，三番五次要求苏晨喊继母‘妈妈’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继母的女儿叫晕了头，搅乱了心思，已经没有挽回的希望。苏晨在这个家庭里，完全是个多余的人物，同床相伴的妹妹用轻蔑的眼神对视着自己，而父亲越发不体谅女儿的内心感受……苏晨满心说不出口的委屈抑郁在心里。整个一个寒假就这样在清冷的对视中度过，苏晨不接受她们，自然她们也不喜欢倔强的苏晨。造作的表情从里到外装的如此辛苦，何必哪？假期还没结束，苏晨就告别父亲，推说学校开课早，背着行囊踏上返校的列车赭。

    苏晨行囊里带着一封没有拆封的信，因为信的地址是苏晨父亲的工作单位，收信人又是苏晨的名字，这封信压在收发室几乎有大半年的时间，直到一次苏晨到父亲单位取包裹才发现。拆开信封，落下一张照片，照片大约是苏晨初三参加的数学竞赛时的合影。十二位参赛选手中，苏晨被挤到中间，照片中苏晨扭着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马尾辫梢扫在身旁男生脸上，那男生咧着嘴，白皙的脸庞，弯曲充满笑意的眼睛，是俞夏。俞夏是苏晨小学毕业时的同桌。小学毕业时，俞夏随父母到县城读中学，没想在竞赛中遇到。俩个人却聊得十分欢快，约好一同报考是市重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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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晨打开俞夏的来信，俞夏的信写得极其简短，钢笔字却还工整有力，横竖顿挫非常带劲，刀刻一般。信大体是责怪苏晨不与其通信，诉说自己费尽周折才打听苏晨父亲的工作单位，又询问苏晨为何不如约参加高中招生考试，责怪苏晨言而无信之类的语句，再三叮嘱苏晨要回信，竟然附上五角钱的邮资。.

    俞夏实在调皮的可爱，然而苏晨却没有笑的力气。从报考技校那刻起，苏晨几乎断绝所有书信交往。苏晨不想和曾经的同学叙述自己的苦衷，也不想羡慕别人顺利就读高中，言不由衷地说些客套鼓励的话，苏晨感觉这是一种折磨。索性将俞夏的信照片连同信封塞进背包底层，不再翻看，更不准备回信。

    回到现实中，苏晨竟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来存放，苏晨咬咬嘴唇，眼中充满无奈和幽怨。另一方面苏晨从心里佩服自己生于俱来的预感能力，自小到大所有失败的预料都接二连三的应验了，包括自己预料到的高中无缘以及父亲会续弦……悄然升起对潜能的敬畏。然而苏晨不敢预感自己的未来，她害怕知道未来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愈多愈加没有自信面对未来。苏晨感觉自己的人生带有悲剧色彩，漫长人生中，自己将独立面对许多的抉择。

    苏晨独自一人提前回到校园，被白雪封冻的山坡一样的清冷僻静，干巴巴的枯树枝在北风中摇曳，这样的天，没有从年节气氛中苏醒的人们，此时应该围着自家的炉火取暖，有谁会关心苏晨的感受。孤零零踩在空旷的校园里，吱吱嘎嘎听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孤独声音……

    一周后同学陆续返校，校园里的积雪也融化了，罗一老师穿着灰白色的羽绒大衣站在风中，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竹篮子，冲着苏晨不住招手。罗一老师喜欢学生到他十五平方大的宿舍里聊天谈笑。每次去，一定会有好吃的点心等着学生们分享，学生们也喜欢罗一直爽的性格，从家里带的吃食必定也给罗一老师预留一份。苏晨可以预测到竹篮子里装着馓子麻花还有美味的炸里脊……那顶红色篮子，宿舍里也有一把，是费小丽的从家里带来的。苏晨厌恶的瞥一眼篮子，冲着罗一老师拜拜手。走到教室，看到一张张眉飞色舞充满喜悦的脸，唯独自己没有表情；回到宿舍，闻到满屋食品的味道，唯独自己捧着书本木木吱吱没有感觉；走进厂房，机油和生铁的味道让苏晨透不出气，生活似乎与苏晨作对似地挤兑着苏晨。即使走进梦里也是灰蒙蒙寒嗖嗖的感觉。苏晨预想到毕业后的情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朝九幕五忍耐着一成不变的节奏，与机油和生铁一起腐朽老化的生活。如此死板无趣的未来让苏晨感觉不到热度。越来越多的压抑充斥着苏晨的胸腔，愤恨，忧伤，无奈凝聚在一起。

    像每次预感的那样，这样郁闷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这种直觉却强烈支配着意识，似乎要寻找发泄口，隐隐的内心竟然在恐惧中，十分狂热的期盼这一时刻的到来。不是因为冲突能改变什么，只是为发泄淤积的压抑而兴奋。苏晨感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一个恶魔在兴风作浪，在一点点膨胀，一点点挑战着忍耐的极限。而自己竟然纵容它为所欲为……

    苏晨压着火气吃完中午简单的午饭，俩个馒头半饭盒菠菜汤，涮涮饭盒，仰脖喝完饭盒里残汤。一股脑吃掉一天的饭菜，似乎拿着食物出气。灌满一暖壶开水回到宿舍。

    冬季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在靠近南窗的床铺上，费小丽肥胖的身体扭曲在床铺上，高腰的皮靴踏着鼓点踢到临近的铺位上，哼着一副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跟着录音机有滋有味的哼唱着飞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滋事生非的三角眼顺着床铺挨个转悠，似乎在盘算下一个倒霉蛋。

    远远看到苏晨提着暖壶从外面走进来，费小丽懒懒的挪动一下身体，充满挑衅的眼神从上到下审视着苏晨。苏晨感觉心口的怒火在积聚着热量，苏晨咽下怒气，掀开壶盖准备倒入饭盒里开水。

    “苏晨，看不出来啊，还有这点墨水，日记都写成名言了，琢麽一下，还挺有意思的，也给我整两句哲理听听。”费小丽关上录音机，肥胖的胳膊抱在胸前，似乎意识不到即将发生的危险。

    “墨水没有！有开水！”苏晨提起壶，走近费小丽，猛然抛出手中的暖壶，沸烫的热水从壶盖中奔涌而出，热浪向费小丽袭来。

    “啊！苏晨，你疯了”屋里七八个室友被突然发生的一幕惊骇住，几秒钟的反应时间，苏晨冲向前，一巴掌扇到费小丽的嘴巴上，辣的痛以及冒着热气的热水充斥着费小丽的全身。苏晨不晓得哪来的仇恨朝费小丽发泄，费小丽捂着脸，恐惧中只晓得哇哇大哭。苏晨瞥一眼费小丽，指着自己的床铺冷静地说：“你记住，这是看我日记的下场！”

    好歹费小丽穿的红色羽绒服抵住开水的热量，费小丽的身体没受到烫伤，但是苏晨的手掌印却清晰印在费小丽惨白的腮帮上，火辣辣的红色没了知觉。随着费小丽哭天喊地的嘶叫声，宿舍里开始乱作一团，几个反应及时的舍友拉着苏晨的手，拽出是非之地。“苏晨，你惹祸了！下一步，你怎么办啊，苏晨！”“该咋的就咋的！”

    苏晨接受学校的处罚，责令停学两天，并且交上一份检查。费小丽被家中派来的轿车接走了。两天后，苏晨将七八页的检查书交到班主任手里，检查写得挺深刻，叙述自己日记被费小丽偷看乃至传播的整个过程，还剖析自己因愤慨转化成武力冲突的缘由，最后还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在班级会议上承认自己过失打人……

    第二学期实践课开课的时候，费小丽没有返校，铺盖卷和行李箱被前来的轿车司机放进车后箱。据说费小丽自从挨了苏晨的巴掌，顿悟悔改恶习，重新就读高中，也有说费小丽没有脸面回来……杂七杂八的传闻逐渐云烟淡去，只是苏晨流传在校园里的几句经典语句，至今闲扯时还记忆犹新。什么“走不出来的永远是自己的脚”还有什么“没有被他人吓死的鬼，只有被自己扼杀的人”等等如今被称为非主流的语言。.

    之后数月，再也没看到苏晨提及日志的事情。苏晨的那些压在被褥子底下的日志，在早春的夜晚，被苏晨一本一本的摸出来，整整几十本的小册子，装进黑色方便袋里。苏晨默默低着头走到校园操场的开阔地，映着月光一点点翻看着自己的笔迹，虽然简简单单寥寥数语，往事的痕迹却历历在目。重温记忆，似乎是对流逝的岁月做个辞别的追悼仪式。苏晨划开一根火柴，懒懒的火苗舔着日志纸张的一角，缓缓燃烧着，火像一个贪玩急躁的孩子，瞬间夺过所有的小册子，冒着烟滚滚而去。

    此时操场的拐角处，苏晨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想必那人的面容十分和善，就在苏晨身后不远处，转身凝视几乎能捕捉到彼此真实的影子。苏晨并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即使真的存在又会怎样？十七岁的苏晨还不晓得梦可以无休止的做下去，在那么一个寂静安宁的夜晚，那么一男一女立在月光下，已经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苏晨不想再给自己惹乱子，如果随意的话，苏晨真不敢面对这个年龄阶段特有的直觉意识，许多不知名的意识像无数个疯狂的小狮子，被囚禁在心里，撕咬着冲击着血液，苏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不去理会它们，完全不当它们存在。然而孤独的夜晚有如此一双眼睛关注着自己，心里略微感到温暖。女孩子的秘密还是不知不觉地萌发了，说不准那张面孔是谁。只是感觉到自己是可爱的。

    苏晨收回自己的目光，尽可能把拾荒的妇女还原到朴实善良的角色中。这样目送着自己的书本上路，不再为它们的托运费以及未来的存放处操心，应该是件快乐的事情。苏晨咬咬嘴唇没心没肺的笑笑，转过身朝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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