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天意

    月色如水，从窗户外照进狭小的房间，银光如泄，铺了满床的清辉，英承欢的脸容在月光中，恬静且清秀，纤丽而惹人生怜，她是和衣而卧的，随意搭了层薄薄的被单，屋子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对面床上的李孜睡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美味，不时的还砸砸嘴。

    英承欢翻了个身，轻轻的睁开眼睛，望向一窗静谧的华光，她其实没有睡着，但怕打扰到李孜，所以一直没有动弹，这样的有月光的夜晚，她总是失眠，要不然，她也不会总在神宫监的露台上看月亮，一看就是大半宿，何况，现在还是和一个男人同住。

    英承欢是幼女，其上还有两个哥哥，二哥十六岁那年上山打柴，碰到熊撵，跌断了一条腿，捡回一条命，从此就和她一起守在家里帮阿妈的忙，大哥和阿爹则在外面奔波，有很多很多族内的事要管，大哥是阿爹的得力助手，平时，阿爹回来很晚，阿妈就会来和承欢一起睡，睡在一张床上，阿妈拥着她，母女俩一起看着窗外的月光，阿妈还会轻声哼唱起好听的歌谣，暖暖的柔柔的呼吸如夜风一样拂过英承欢的耳根，带着山兰特有的清香。

    英承欢的记忆里，阿妈永远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坚韧，家里的活儿几乎都是阿妈一个人包揽，从无怨言，瘸腿的二哥和年幼的承欢懂事的分担，然而终归是有一些无法使上力气的活儿，特别是承欢，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她白天还总要被阿妈赶去族上唯一的私塾念书，所以只能一大清早起来割草，傍晚放学之后再帮阿妈摘菜，然后等着阿妈在桌上摆出一碗碗香喷喷的饭菜。

    二哥的性子也像阿妈一样，不善言辞，说什么，都只会温柔一笑，在饭桌上和阿妈轮流着，把最好吃的东西往承欢的碗里夹；瘸着腿去采花，把花束别在承欢的窗台上；行动不便，就用他的一双巧手和智慧捉了山里的画眉鸟，装进自己编织的精巧的小笼子里，送给承欢，然后和承欢一起细心喂养，在每个晚上，又守在油灯下陪承欢做先生布置的作业，那么好的二哥，那么好的阿妈，如今想来，音容笑貌竟已如此遥远依稀。

    大哥是英家最先死去的人，尸身抬回来的时候，一半已烧焦，剩下的部分也是血肉模糊，要不是阿爹亲自抬着担架，英承欢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大哥，可是，大哥又是英家最幸运的人，因为他有阿妈亲手替他裹上寿衣，有二哥和自己的泪水为他送行，族人随同英族长将战死的英家长子安葬在英家祖坟旁，至少，他是带着全族人的哀伤，入土为安了。

    英承欢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因为她见到阿爹的时候，阿爹的头颅已经被战胜者高高的悬在了尤澜族的祠堂房梁上，英承欢最后望了一眼阿爹，便被押进了囚车。

    和阿爹死不瞑目的双眼相比，阿妈和二哥的死更让英承欢刻骨难忘，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因为，阿妈和二哥的死，是她亲见的。

    战败的消息一传来，阿妈便叫二哥赶紧逃，可是二哥没走，他也是尤澜族的男人，即使不能为族人而站，却也不能丢下亲人可耻的逃走，何况，家园都没了，又能往哪儿逃呢？

    阿妈没有再劝，只是含泪拥抱了两个孩子，然后自己进屋，英承欢隔着门缝看见阿妈解开发簪，一头长发黑瀑布似的落下来，阿妈拿起梳子，像平时给承欢梳头一样，一下一下，轻柔而仔细的梳着。

    英承欢没明白，阿妈这个时候干嘛还梳头，想去和二哥说，二哥却在忙，将棉被里的棉絮全都扯了，然后一股脑浸在桐油罐里，接着取出来，扯成一团一团的，包裹在家中还剩下的那些箭矢上，那些箭矢都是二哥没事的时候，自己削的。

    忙完这一切，二哥说，“欢儿，你能答应二哥一件事么？”

    英承欢点点头，二哥又说，“你去喊阿妈，就说阿爹临走前留下了一件关系全族人命运的东西，不过路太远，你一个人怕找不到，哥又腿脚不便，得阿妈跟你一起去，然后你就领阿妈去哥曾经带你去过的那个大溶洞，另外走的时候把堂屋里熏的肉干也带上，免得路上饿！”

    英承欢分外纳闷，什么东西要藏在溶洞里，阿爹什么时候交待给二哥的呀？英族长自从安葬完自己的大儿子，就再也没说一句话，出家门的时候，阿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痛哭失声，英族长也只是揽过女人的肩，紧紧的拥抱了一会儿，然后一一摩挲着剩下一双儿女的头，便毅然离去再也没回来。

    何况去溶洞并不算太远，要是走二哥带自己走过的那条小路的话，天黑之前就能返回，何必还要那么费事的带什么肉干呢？当然，更别说溶洞本来就是二哥发现的，他为何就不愿意再去一趟了呢？

    疑惑归疑惑，英承欢出于对二哥的信任，还是顺从的照他的话去做了，承欢从门缝中望了望，不见阿妈的身影，屋子里静悄悄一点声息也没有，“阿妈，快出来，欢儿有事跟你说！”英承欢边喊边推门，门却不知何时被拴死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阿妈，你在干嘛啊，快开开门啊！”英承欢用力拍打着门，可屋里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闻讯赶来的二哥，提着一把斧头用力一劈，门开了，二哥率先冲进去，然后呆住，斧头从他手中滑落，英承欢站在二哥身后，也看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妈靠在床边，梳着漂亮的盘发，发髻中还插着一朵胭红的花，身上穿着尤澜人过盛大的节日时才穿的族服，那美丽的，由阿妈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族服现在已染满了鲜血，比发髻中的红花还艳，阿妈雪白的脖颈裂出一大道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喷溅的满床都是。

    二哥回转身，硬是生生拖走了吓傻的英承欢，走到门外，二哥将阿妈的门依旧掩好，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悲伤，“现在！”二哥理了理英承欢的衣领，“你得自己去了，好吗，带上肉干，自己去溶洞，然后待在那里，等二哥来找你！”

    英承欢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呆呆的瞪着二哥，搞不明白自己干嘛还要去，阿妈还在屋里，难道就不管了么？

    “啪！”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你醒醒啊欢儿！”二哥平生第一次打了她。

    脸颊火辣辣的疼，但是英承欢没哭，她已经没有了哭的能力，“要么，你跟我一起去，要么，咱谁都不用去了！”十二岁的英承欢忽然觉得溶洞里的东西根本就不再有意义了，或者说，溶洞里根本就没有东西，二哥的一个借口赶她走而已。

    二哥动容，猛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欢儿，二哥知道你懂事，二哥真的不该打你，好吧，咱们一起走，二哥这就去拿肉干。”

    然而太迟了，二哥说出这番话时，大瑞朝的军队已如潮涌般的袭上毫无抵御能力的村寨，在震天的嘶喊声中，二哥放开英承欢，对她说，“欢儿，你就在这里乖乖的陪阿妈，二哥先下去看看情形啊？”

    英承欢松开二哥，眼看着二哥背上自己做的弓弩和裹了油棉的箭矢，再提了剩下的桐油罐子，一瘸一拐的往坡下走去。

    英承欢的二哥在一个居高临下的树窝停住，背靠一棵大树，将罐子里的桐油用力倾洒了出去，桐油划出一道弧线，在距离二哥丈余远的地方洒了个半圈。

    然后，二哥趴下身子，借助树窝掩住了自己，当第一批大瑞朝的官兵冲上来时，他射出了第一支火箭，火箭点燃了桐油圈，这样既阻挡了冲上来的兵甲，也给了他从容的时间应战，只可惜他毕竟人单势孤，桐油燃尽时，箭囊仅剩一支箭了。

    他跳出树窝，搭弓引箭，箭未发自己早已身中数矢，被射的像一只刺猬倒戳在树窝里。

    攻上来的士兵发现英家仅剩了一个用大大双眼瞪视着天空的小姑娘，以为她被吓出毛病来了，所以取笑一番后，便把她拖离了自己的家，经过二哥尸身时，英承欢看见二哥的脸是微笑着的，她顿时明白，像大哥和阿爹一样，二哥宁愿选择战死，也不愿束手被斩。

    短短的时间，一下子失去所有的亲人，英承欢几乎还来不及体味悲伤，就被关进囚车，押往京城，刚开始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亲人死去的那些画面，窒息的她就要喘不过气来，后来渐渐的，出于对亲人的怀念，她开始努力回想从前朝夕相处的每一点一滴，回忆，是她仅剩的东西，也是她唯一能为亲人做的了，就是靠着回忆里的温暖和快乐，她方熬过了严寒饥饿，熬过了神宫监孤冷的生活，熬到了现在。

    尤澜族有一种古老的传说，阴间有一只专门吃人魂魄的鬼兽，只有被亲朋铭记的死者，魂魄在阴间才不会因迷路而被鬼兽吃掉，才会找到来世，转生复活，英承欢觉得，老天选择让自己活下去，就是要让她永远铭记死去的亲人，守护他们的魂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