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郇元国和他的私生子（4）
目录：从知青到中南海秘书：黑月亮| 作者：零下| 类别：历史军事
(.com) 郇元国突然离去，并没有让红莲觉得失望和迷惘，她觉得很满足，很幸福。她每天沉浸在回忆之中：郇元国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动作。
两个月后，红莲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又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有了他的孩子，孩子的爸爸是郇元国，是她心爱的男人的骨肉；害怕的是：未婚先孕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啊！最让她惊恐的是，郇元国在枕头边说的那句话：
“如果我俩的事被他们知道，你不用怕，我会承担一切责任，为了你，我死不足惜。”
红莲知道，郇元国说的“他们”，就是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她相信郇元国的话，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她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后，凭着农家妇女的本能明白，这个时候，是该她把这句话还给郇元国：
“如果我俩的事被他们知道，你不用怕，我会承担一切责任，为了你，我死不足惜。”
她还加上一句：为了我们的孩子！
红莲知道郇元国没有孩子，她要为他留住这个孩子。
黎红莲，一个普通的农民的女儿，纯朴平凡得犹如中原大地上的一片槐叶，一束麦穗，一粒谷子。她不懂什么是火热的爱情，刺激的爱情，浪漫的爱情，也从来没去想过。她能懂得和想到的是：为自己的男人留下一颗生命的种子。这也是一个农家女人唯一能做到的——用自己的身体为男人留下属于他的孩子，再用自己的身体去哺育，去滋养这个孩子，她会有流不尽的奶水和太阳般的体温。
一个贫穷的女人，能有什么可以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呢？只有她的身体。感恩也好，报答也好，都只有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唯一属于她自己的财产，身体里有她对他的无限忠贞，还有今后能给孩子的无限热量。红莲想：我就要做他传种接代的工具。黎红莲懂事的那天起，她就坚定持有了一个信念；她要为一个她的男人活着，为自己将来的孩子活着，没有这两点，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必要。
“为一个男人活着，为自己的孩子活着。”一个女人不为快乐活着，不为享受活着，不为活着而活着——这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是农村妇女最普通，最常见的，最简单明确的本能，也是最伟大无私的信念，也寓含和产生着女性最博大的心怀和最刚强的力量。这种信念与力量，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保证。
郇元国走后，造反派似乎嗅到了味道，好象知道郇元国是被周恩来总理点名叫到北京去的，有人还揭发郇元国与红莲有不正常的关系。于是，他们三番五次上门询问，诱骗，盘查。
红莲知道事情终究瞒不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起来。她把一切告诉了父亲。黎大伯听完，半晌没有说话——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尽管他觉得未婚先孕是非常丢人的事，但他和红莲想法一样：一定要把这孩子保下来。这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黎大伯知道，在团泊洼，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没法生下来，造反派如果看见红莲挺起的大肚子，母子俩都可能有生命危险。黎大伯变卖了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总共只有七十三元钱。他让红莲带上自己的衣服，把钱全塞在红莲的手里说：
“孩子，爹不怪你，你也甭责怪爹，在这里爹护不了你，快带着钱走。向西走，那儿没人管，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咱得为他留下这骨肉啊，他是好人，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红莲懂得爹说的话是对的。她趴在与郇元国睡过的床上哭了一夜。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须走，一定要走，只有走，孩子才可能有活路。
第二天清晨，红莲上路了，黎大伯把她送到路口，红莲哭着说：
“爹，闺女害了你，好歹你都得活着，女儿生下孩子，一定回来给你养老！”
黎大伯举起烟袋挥了挥手，眼里滚落下两颗浑浊的泪珠。
黎大伯终究没能等到女儿回来。红莲走后，造反派每天来逼问红莲的去处。黎大伯始终一句话：“俺闺女走亲戚去了！”造反派恼羞成怒，把黎大伯吊起来毒打了一顿。人病地荒，加上思念和担忧女儿心切，黎大伯一病不起，卧床半年后，含恨含思含羞，郁郁去世。临死前没留下一句话。
红莲遵照着父亲的嘱咐，出了罗山县城，拼命地一路西行。这个二十四年没离开过团泊洼的农村女人，从不知道团泊洼之外的天地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她凭着七十三元钱，逶迤西行了上千公里，在甘肃一个叫羊栏镇的地方落下脚，那是一个风沙遮天蔽日的牧场，也正是红莲需要的地方——她要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生下她的孩子。她不怕吃苦，她本来就是一个吃苦长大的女人。
红莲在牧场里给人做饭。没有人会怀疑和询问她为什么从河南跑到甘肃来。那年头，从内地跑到西北来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再说，她有一张护身符——一张她在公社开的证明，原先是用于上大堤干活的证明。证明她是贫下中农。第二年春节刚过，红莲生下了一个胖胖的男孩。她给孩子起的名字叫：黎玉。她不能用父亲郇元国的姓，只要用这个郇字——很少很少的姓，孩子长大，万一有人知道她生活经历，就一定会猜想到郇元国。为什么起名叫黎玉。只有她心里知道。她记得郇元国对她说过：“国家，就是口里有块玉”。孩子就是她和他口中的玉，所以就叫黎玉。生下孩子后，她不能再留在牧场里了。因为牧场里的好心人，要写信给她的家乡，让她丈夫来接她母子俩。在这之前，她告诉牧场里的人：自己的丈夫在河南罗山，很快会过来接她的。她撒了一个谎：带孩子回罗山老家去了。
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回去的，再说还带个孩子。这孩子太像郇元国了，只要见过郇元国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想到这是他的孩子。她带着孩子走了，依然向西。小黎玉刚满周岁。
红莲听说新疆需要人摘棉花，好多河南女人都去新疆摘棉花挣钱。她也去了。在苍茫广袤的新疆，她和黎玉，象滚滚沙漠里的两颗一大一小的沙粒，从北疆滚到南疆，几千公里的路程是她们母子十几年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红莲什么都干过，摘棉花，当瓜农，养羊养牛，当保姆——她和孩子什么苦都吃过：饥饿，寒冷，歧视，伤病，被人毒打——以至于小黎玉不知道什么是最苦的，他只知道什么是最甜的。十五年前，红莲带着黎玉从新疆到内蒙落了户——因为孩子需要读书了。红莲在内蒙阿拉贡草原以挖野生甘草为生。阿拉贡的野生甘草很多，价格也卖得高，许多人都靠挖野生甘草谋生。黎玉也在那里读了中学，在这之前，他断断续续读过几年小学。他天生聪慧，安定下来读书后，成绩总是最好的，成为母亲的骄傲和安慰。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西北地质大学。他喜欢地质这门学问，喜欢野外的生活。
对黎玉来说，母亲为了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已经无法记住了。只有三件往事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第一件，他十四岁时去帮母亲到沙漠里挖甘草，那些年的甘草已经越挖越少，只有很远的沙漠里才能挖到。他独自进了沙漠深处，他迷路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一块馕，没喝一滴水，夜里冻僵在梭梭草丛中。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的脸上全是泪，头发里全是沙子，衣服被梭梭草撕烂了，嘶哑的嗓音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第二件，他考上西北地质学院，要去西安读书。临行的夜里，母亲拿出全部的钱塞给他，一共一百七十三元，比母亲当年离家时多一百元。母亲哭着说：“小玉，妈只有这些，没有更多的钱给你带去。”黎玉拿了七十三元，把剩下的塞还给母亲，他说：“妈，七十三元够了，带去的多，拿回来就少；带去的少，拿回来一定就多！”
第三件，刚到阿拉贡时，黎玉听到一位叔叔对母亲说：“成个家，给孩子找个父亲。”以后，这位叔叔每年都要对母亲说这话，母亲的回答都是一样：“小玉有父亲，他会来找我们娘儿俩的！”年复一年，黎玉没有见到父亲来找过。父亲在哪里？这么多年为什么没见到过父亲？他不敢问，他知道问了母亲也不会说。他心里想的是和母亲说的一样：小玉有父亲，他会来找我们的！红莲心里很坚定：她绝不能给黎玉再找一个父亲，她可以让黎玉受苦受难，但绝不能让郇元国的骨肉受到歧视和羞辱。她前二十四年的生命是为郇元国活着的，后二十四年的生命是为郇元国的儿子活着的，她的一生都是为那三个夜晚活着的。
母亲的这些藏在心里的话，黎玉是一个月前才听到的。母亲病很重，觉得快离开这个让她内心幸福，身体磨难的世界。她用一夜的时间，躺在病床上向黎玉倾诉了一切，如果她死前不说，黎玉永远无法知道他的父亲是谁，郇元国也永远无法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她让黎玉快去北京找父亲——她在电视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郇元国，她让黎玉带着碾转万里，一直带在身边的旧衬衣和短裤，还有那张小小的照片——她相信，郇元国一眼就能认出照片上当年的自己，而今天的自己，肯定郇元国不会认识的，甚至是他无法想象的样子。她嘱咐黎玉，见到父亲后不要哭，不要骂，不要恨，告诉他，母亲还好，就赶快回来，千万不要留在北京，不能给父亲增添任何麻烦。
那一夜，是黎玉最痛苦，最伤心的一夜。他心里矛盾得要发疯。他去喝酒，去抽烟，去大漠里让冰冷的风吹透身体——一切都无济于事，都无法让他平静地去接受这一切。如果父亲是个农民，是个穷人，甚至是个乞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不会产生憎恨！因为他无法帮助母子俩，可偏偏是他——郇元国，他曾敬慕的科学家，一个让无数人尊敬的，衣锦食华的副委员长。二十八年，他在干什么？我们在苦难之中，为什么不来寻找我们？母亲差点葬身沙海的时候，他在接受着鲜花海洋般的荣誉，我们母子寸肠饿断，衣不保温的时候，他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喝茶——母亲为他保留了他的骨肉，连二十八年前的衬衣和短裤都保留着。他为我们保留了什么？
黎玉还是听从母亲的话——他永远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愿，他从沙漠被母亲救出来后，就暗暗发誓：一生听母亲的话！不管怎样的结果，他都要见到郇元国。黎玉不知道此行会有什么结果？他已作了最坏的打算：郇元国不屑一顾，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门，甚至把他押送回新疆，或者把母亲说的话，当作胡编乱造的小说情节——郇元国——他的父亲有权力做到。
黎玉在枫林别墅大门外等待的三天，如同在沙漠里等待三年。 `?c=860010-03190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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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红莲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又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有了他的孩子，孩子的爸爸是郇元国，是她心爱的男人的骨肉；害怕的是：未婚先孕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啊！最让她惊恐的是，郇元国在枕头边说的那句话：
“如果我俩的事被他们知道，你不用怕，我会承担一切责任，为了你，我死不足惜。”
红莲知道，郇元国说的“他们”，就是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她相信郇元国的话，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她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后，凭着农家妇女的本能明白，这个时候，是该她把这句话还给郇元国：
“如果我俩的事被他们知道，你不用怕，我会承担一切责任，为了你，我死不足惜。”
她还加上一句：为了我们的孩子！
红莲知道郇元国没有孩子，她要为他留住这个孩子。
黎红莲，一个普通的农民的女儿，纯朴平凡得犹如中原大地上的一片槐叶，一束麦穗，一粒谷子。她不懂什么是火热的爱情，刺激的爱情，浪漫的爱情，也从来没去想过。她能懂得和想到的是：为自己的男人留下一颗生命的种子。这也是一个农家女人唯一能做到的——用自己的身体为男人留下属于他的孩子，再用自己的身体去哺育，去滋养这个孩子，她会有流不尽的奶水和太阳般的体温。
一个贫穷的女人，能有什么可以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呢？只有她的身体。感恩也好，报答也好，都只有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唯一属于她自己的财产，身体里有她对他的无限忠贞，还有今后能给孩子的无限热量。红莲想：我就要做他传种接代的工具。黎红莲懂事的那天起，她就坚定持有了一个信念；她要为一个她的男人活着，为自己将来的孩子活着，没有这两点，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必要。
“为一个男人活着，为自己的孩子活着。”一个女人不为快乐活着，不为享受活着，不为活着而活着——这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是农村妇女最普通，最常见的，最简单明确的本能，也是最伟大无私的信念，也寓含和产生着女性最博大的心怀和最刚强的力量。这种信念与力量，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保证。
郇元国走后，造反派似乎嗅到了味道，好象知道郇元国是被周恩来总理点名叫到北京去的，有人还揭发郇元国与红莲有不正常的关系。于是，他们三番五次上门询问，诱骗，盘查。
红莲知道事情终究瞒不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起来。她把一切告诉了父亲。黎大伯听完，半晌没有说话——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尽管他觉得未婚先孕是非常丢人的事，但他和红莲想法一样：一定要把这孩子保下来。这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黎大伯知道，在团泊洼，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没法生下来，造反派如果看见红莲挺起的大肚子，母子俩都可能有生命危险。黎大伯变卖了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总共只有七十三元钱。他让红莲带上自己的衣服，把钱全塞在红莲的手里说：
“孩子，爹不怪你，你也甭责怪爹，在这里爹护不了你，快带着钱走。向西走，那儿没人管，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咱得为他留下这骨肉啊，他是好人，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红莲懂得爹说的话是对的。她趴在与郇元国睡过的床上哭了一夜。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须走，一定要走，只有走，孩子才可能有活路。
第二天清晨，红莲上路了，黎大伯把她送到路口，红莲哭着说：
“爹，闺女害了你，好歹你都得活着，女儿生下孩子，一定回来给你养老！”
黎大伯举起烟袋挥了挥手，眼里滚落下两颗浑浊的泪珠。
黎大伯终究没能等到女儿回来。红莲走后，造反派每天来逼问红莲的去处。黎大伯始终一句话：“俺闺女走亲戚去了！”造反派恼羞成怒，把黎大伯吊起来毒打了一顿。人病地荒，加上思念和担忧女儿心切，黎大伯一病不起，卧床半年后，含恨含思含羞，郁郁去世。临死前没留下一句话。
红莲遵照着父亲的嘱咐，出了罗山县城，拼命地一路西行。这个二十四年没离开过团泊洼的农村女人，从不知道团泊洼之外的天地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她凭着七十三元钱，逶迤西行了上千公里，在甘肃一个叫羊栏镇的地方落下脚，那是一个风沙遮天蔽日的牧场，也正是红莲需要的地方——她要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生下她的孩子。她不怕吃苦，她本来就是一个吃苦长大的女人。
红莲在牧场里给人做饭。没有人会怀疑和询问她为什么从河南跑到甘肃来。那年头，从内地跑到西北来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再说，她有一张护身符——一张她在公社开的证明，原先是用于上大堤干活的证明。证明她是贫下中农。第二年春节刚过，红莲生下了一个胖胖的男孩。她给孩子起的名字叫：黎玉。她不能用父亲郇元国的姓，只要用这个郇字——很少很少的姓，孩子长大，万一有人知道她生活经历，就一定会猜想到郇元国。为什么起名叫黎玉。只有她心里知道。她记得郇元国对她说过：“国家，就是口里有块玉”。孩子就是她和他口中的玉，所以就叫黎玉。生下孩子后，她不能再留在牧场里了。因为牧场里的好心人，要写信给她的家乡，让她丈夫来接她母子俩。在这之前，她告诉牧场里的人：自己的丈夫在河南罗山，很快会过来接她的。她撒了一个谎：带孩子回罗山老家去了。
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回去的，再说还带个孩子。这孩子太像郇元国了，只要见过郇元国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想到这是他的孩子。她带着孩子走了，依然向西。小黎玉刚满周岁。
红莲听说新疆需要人摘棉花，好多河南女人都去新疆摘棉花挣钱。她也去了。在苍茫广袤的新疆，她和黎玉，象滚滚沙漠里的两颗一大一小的沙粒，从北疆滚到南疆，几千公里的路程是她们母子十几年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红莲什么都干过，摘棉花，当瓜农，养羊养牛，当保姆——她和孩子什么苦都吃过：饥饿，寒冷，歧视，伤病，被人毒打——以至于小黎玉不知道什么是最苦的，他只知道什么是最甜的。十五年前，红莲带着黎玉从新疆到内蒙落了户——因为孩子需要读书了。红莲在内蒙阿拉贡草原以挖野生甘草为生。阿拉贡的野生甘草很多，价格也卖得高，许多人都靠挖野生甘草谋生。黎玉也在那里读了中学，在这之前，他断断续续读过几年小学。他天生聪慧，安定下来读书后，成绩总是最好的，成为母亲的骄傲和安慰。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西北地质大学。他喜欢地质这门学问，喜欢野外的生活。
对黎玉来说，母亲为了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已经无法记住了。只有三件往事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第一件，他十四岁时去帮母亲到沙漠里挖甘草，那些年的甘草已经越挖越少，只有很远的沙漠里才能挖到。他独自进了沙漠深处，他迷路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一块馕，没喝一滴水，夜里冻僵在梭梭草丛中。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的脸上全是泪，头发里全是沙子，衣服被梭梭草撕烂了，嘶哑的嗓音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第二件，他考上西北地质学院，要去西安读书。临行的夜里，母亲拿出全部的钱塞给他，一共一百七十三元，比母亲当年离家时多一百元。母亲哭着说：“小玉，妈只有这些，没有更多的钱给你带去。”黎玉拿了七十三元，把剩下的塞还给母亲，他说：“妈，七十三元够了，带去的多，拿回来就少；带去的少，拿回来一定就多！”
第三件，刚到阿拉贡时，黎玉听到一位叔叔对母亲说：“成个家，给孩子找个父亲。”以后，这位叔叔每年都要对母亲说这话，母亲的回答都是一样：“小玉有父亲，他会来找我们娘儿俩的！”年复一年，黎玉没有见到父亲来找过。父亲在哪里？这么多年为什么没见到过父亲？他不敢问，他知道问了母亲也不会说。他心里想的是和母亲说的一样：小玉有父亲，他会来找我们的！红莲心里很坚定：她绝不能给黎玉再找一个父亲，她可以让黎玉受苦受难，但绝不能让郇元国的骨肉受到歧视和羞辱。她前二十四年的生命是为郇元国活着的，后二十四年的生命是为郇元国的儿子活着的，她的一生都是为那三个夜晚活着的。
母亲的这些藏在心里的话，黎玉是一个月前才听到的。母亲病很重，觉得快离开这个让她内心幸福，身体磨难的世界。她用一夜的时间，躺在病床上向黎玉倾诉了一切，如果她死前不说，黎玉永远无法知道他的父亲是谁，郇元国也永远无法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她让黎玉快去北京找父亲——她在电视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郇元国，她让黎玉带着碾转万里，一直带在身边的旧衬衣和短裤，还有那张小小的照片——她相信，郇元国一眼就能认出照片上当年的自己，而今天的自己，肯定郇元国不会认识的，甚至是他无法想象的样子。她嘱咐黎玉，见到父亲后不要哭，不要骂，不要恨，告诉他，母亲还好，就赶快回来，千万不要留在北京，不能给父亲增添任何麻烦。
那一夜，是黎玉最痛苦，最伤心的一夜。他心里矛盾得要发疯。他去喝酒，去抽烟，去大漠里让冰冷的风吹透身体——一切都无济于事，都无法让他平静地去接受这一切。如果父亲是个农民，是个穷人，甚至是个乞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不会产生憎恨！因为他无法帮助母子俩，可偏偏是他——郇元国，他曾敬慕的科学家，一个让无数人尊敬的，衣锦食华的副委员长。二十八年，他在干什么？我们在苦难之中，为什么不来寻找我们？母亲差点葬身沙海的时候，他在接受着鲜花海洋般的荣誉，我们母子寸肠饿断，衣不保温的时候，他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喝茶——母亲为他保留了他的骨肉，连二十八年前的衬衣和短裤都保留着。他为我们保留了什么？
黎玉还是听从母亲的话——他永远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愿，他从沙漠被母亲救出来后，就暗暗发誓：一生听母亲的话！不管怎样的结果，他都要见到郇元国。黎玉不知道此行会有什么结果？他已作了最坏的打算：郇元国不屑一顾，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门，甚至把他押送回新疆，或者把母亲说的话，当作胡编乱造的小说情节——郇元国——他的父亲有权力做到。
黎玉在枫林别墅大门外等待的三天，如同在沙漠里等待三年。 `?c=860010-03190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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