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蟑螂之夜（7）

    “小凡，我的弟弟，已经好久好久了，大概有十多年时间了吧，我一直想告诉你，但又不能告诉你，就是现在――即便到了再也不能活着见到你的离别时刻，我依然还是无法用笔用纸告诉你，只能用心默默地告诉你。我的心里藏着有许多许多的话，都是不能对别人说的话；我的心里隐匿着许多许多的事，都是无法对别人讲的事。这些话和这些事，既有高尚的明亮的，也有卑劣的肮脏的；既有自己亲自体验和参与的，也有耳闻目睹的，鱼龙混杂的它仿佛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如影随行，与日俱增，缠绕着我，折磨着我的心灵；如巨石沙袋，重压着，滚碾着我的身体。

    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窗外，依然有着如灰似墨的夜色，月亮很圆，月光很亮。你无法相信，在这样的夜里，全世界都离我十万八千里，陪伴我的只有一只蟑螂――一只素不相识的陌生蟑螂。这个蟑螂之夜，我的身心身外已经没有一切，没有国家，没有党性，没有领导，没有同志，没有亲人，更没有组织。呵呵，监狱里最能明白什么是组织的含义。那就是：当你遇到不公正时，他说要正确对待；当你受到诬陷时，他说要相信党；当要你作出牺牲时，他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当要你为它冲锋陷阵时，他说他是你坚强的后盾；当你取得成绩时，他说是组织培养的结果；当你犯错误受到惩罚时，他说是你放松世界改造，咎由自取这就是组织。离组织中心越近的人，表面上是最成功的人，最辉煌的人，实际上是站在最靠悬崖边上的人――离黑暗，离深渊最近。

    小凡，亲爱的弟弟，如果明天以后有人对你说起我，说起你哥哥朴素曾经做过什么，曾经说过什么？你不要相信他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我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做过。因为，我做过的他们都做过，我说过的他们都说过。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今朝，狰狞日子稀。我在黄浦江里游过泳，我用中南海水里洗过澡，江上风云，海上波涛，一风吹，所有的事情都吹走了，都让那只蟑螂给带走了。别忘了，我给你的那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我只留下这一把钥匙，任何人都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你可以用它打开保险箱看看，那里面有我口述的一篇杰作：江海官场丑行录。

    小凡，还记得吗？四年前的年三十，我们俩在滨江花园喝酒时，曾经开玩笑的讨论过一个问题：如果我们面临死刑，会选择什么样方法去死？是用电椅？还是注射毒针？或者用枪？记得你说，你会选择用枪。因为你喜欢枪声，声音很脆。主要是你听父亲说过，被子弹打穿的头颅会有个洞，可以让灵魂从那个洞口出壳。出壳的灵魂，可以生存到你生前原本能够活的年龄。可是，我不会选择电椅，毒针，更不会选择子弹！我有自己的方式！

    我原想留一封遗书留给你，也同时给母亲，给你嫂子和给我的儿子。但千思万想后，我不能写，绝不能写！这不仅仅因为你的嫂子和我的儿子无法完成我的心愿和嘱托，而且还会成为他们一生用任何方式都永远无法打开的精神枷锁。更重要的是，如果我的遗嘱写得是虚假的，要防止别人从中寻找我的罪行，那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遗嘱写得是真话，会给很多很多的人带来很多很多的麻烦。我敢断定：除了你，没有人希望我留下什么遗嘱！甚至害怕我留下医嘱。

    我知道自己死后，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贪官形象，罪有应得，用死人教育活人，警告活人；另一种是高调赞扬，尽善尽美。我相信，他们一定选择的是后一种，尽管有个别人会恨上心头，但大多数人是会高兴的――为他们自己而高兴。

    小凡，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再给你嫂子和我的儿子豪富奢侈的生活，那是砒霜，那是毒药。给他们清贫吧，那才是真正的爱她们。清贫曾经给了我们多少亲情啊！儿子很坚强，他有他的文学梦，不要管他，他会从我的身上懂得生活道路上铺满的是什么样的碎石和泥渣，他会知道大树是怎么被砍倒锯断做成火柴的，他会理解他那当了二十四年秘书的父亲心里，秘密地书写了多少光明和黑暗的人与事。只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的父亲在结束生命的最后一夜，是与一只蟑螂共同度过的

    小凡，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好咱妈，我走后，她也不会活得太久了！

    我死后，如果能帮我立个墓碑的话，就用我在崇明岛上的那张照片――那是我一生中最纯真，最诚挚的一刻。照片上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邪念，没有一点恶意，没有一星野心，有的全是对未知的将来充满的理想和热情。绝不要用以后拍的任何照片，尤其是在中南海里做“大秘”时期的照片。尽管张张都是神采飞扬，意气奋发，笑容自信，但在内心已经腐烂和肮脏。绝对不要用！如果用那写照片，我宁可做一座无人头的墓碑。

    实际上，人生真得很悲哀的，真正明白事理的时候，都是已经来不及的时候。我们欲不能禁地，绞尽脑汁地，拼命地，贪婪地，冒死地用各种手段去受贿，去勒索，去巧取豪夺得到的那些东西，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对生命最不可缺的东西，其实都是免费的，我很幸运，在临死之前终于发现和真正理解了这个道理――用生命换来的道理，也值了！那是些多么朴实无华的道理啊――

    阳光是免费的，没有谁能够离开阳光活下去。然而从小到老，可曾有谁为自己享受阳光支付过一分钱？慷慨的阳光，既照耀豪华别墅，也照耀农家小院；既照耀着国王也照耀着乞丐；既照耀着老人，也照耀着孩子；

    空气是免费的。一个只要活着，就需要源源不断的空气。可从古至今，又有谁为这不可缺少的东西买过单？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明星政要，他们一样都自由地呼吸着充盈天地间的空气；

    亲情是免费的。每一个婴儿来到世上，都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那是一份深入血脉不求回报的疼爱。可从没有哪一个父母会对孩子说：你得先给我钱，我才会疼你。父母的这份爱，不会因为孩子成年而贬值，更不会因为父母的衰老而削弱：只要父母还活着，这份爱也就存在也就始终如一；

    友情是免费的。寂寞的时候，无助的时候，默默陪伴你那个人；摔倒的时候，依在病床的时候，向你出手臂的那个人；伤心的时候，无助流泪的时候，将你轻轻搂在怀里的那个人；可曾将这些付出折合成现金，然后要求你还钱；

    爱情是免费的。那份不由自由的倾慕，那份无法遏制的思念，那份风雨同舟的深情，那份相濡以沫的挚爱，正是生命最深切慰藉及最坚实的依靠。而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更是金钱买不来的；

    理想是免费的。无论是锦衣玉食的王子，还是衣不裹体的流浪汉，无论是一帆凡顺，还是艰难跋涉，只要愿意，就都能为自己的人生确定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既可以伟大，也可以平凡；既可以辉煌，也可以朴素；既可以为自己，也可以为他人；只要你想要，你就可以拥有；

    还有信念，还有希望，还有意志，还有梦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只要愿意，你就能得到。还有春风，还有细雨，还有皎洁的月光，灿烂的星辉人世间多少滋润心灵的美好风物人情，都是免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