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步步惊心 上

    雨花阁位于内廷外西路春华门内，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北向居中供奉有三清祖师，即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这三位天尊泥塑金漆沥粉造像，眉目间既有威严，又带上几分慈爱，叫人看了顿生敬畏之心，上掩云幔神帐，造像前有一大供案，案上供有各色果品，中间摆着一三足镏金云龙香炉，造像前两侧下垂层层叠叠的云幡。

    供台前，一直低头在擦拭地板的小太监魏珠，刚想起身将手上的抹布换过，就听到自己师傅紧绷着声音低声惶恐道：“这主子怎么挑这会来。”

    魏珠年前才刚净身进宫，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师傅在惶恐什么，只看见原本和他一样俯身跪着擦地板的小道士，这会已经全散到了周围不起眼角落里去，他师傅见他仍不知道动，起脚就朝他踹去道：“还愣着干啥子，快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拖下去！”

    原本站在一边两个道士太监，慌忙冲上来，一个扯着魏珠的耳朵，一个提着魏珠那小木桶，推着他往造像后的暗处走去，魏珠被人面朝里的推进处角落，那里面原本已经挤了好几个小太监，这时再加上魏珠根本便再也挤不下，但魏珠身后那道士太监也不管这些，就是用力将他往里推，等他们全挤到黑暗中，道士太监才满意的警告说：“一会仔细着，别弄出丝毫声息，要是让主子听到瞧见，你们就甭想再看到今日的晚霞。”

    小太监们被这话吓得全体哆嗦，那道士太监见他们人人惧怕，这才满意离开，这群小太监里就数魏珠在宫里的日子最短，对眼前的状况根本一无所知，他悄悄问道：“这……这是有谁要来？”

    “新来的，轻点声，你看他们那惶恐的模样，必然是哪宫主子要过来。”一个比较老到的小太监回答魏珠。

    “主子？”魏珠自打进宫，就不曾见过主子们，所以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不觉得怦怦乱跳，他们的主子，不就是万岁爷吗？万岁爷是这个天下的主人，自己这会是不是能偷偷瞄一眼那传说中的真龙天子了。魏珠这番心思要说出来，肯定会被众人嘲笑，这内廷当中，大小主子无数，听说个主子就以为是皇帝，那可是要闹大笑话的。

    捻清小太监们，监院道士又让旁边的道士太监给自己整好衣冠，这才迈开大步出门去迎接。内廷里的道场，竟是由太监受戒供奉，这雨花阁至中正殿，前后三进都是供奉三清天尊的地方，掌案太监便是这监院道人，平日里来这里进香的宫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会来的又是四妃中的德妃，这德妃虽说眼下落难，可毕竟还是两个阿哥的生母，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时来运转，而刚才德妃派来传话的太监，一进门便给他们，添了五十两香油钱，单冲着那五十两白银，这监院道人觉得自己也不应怠慢了德妃。

    等他出到雨花阁外，就看见一行宫装丽人出现在大家眼前，一名宫女扶着娥眉淡扫，容色姝丽的德妃来到他们面前，监院道士看得是两眼发直，心想乖乖，这德妃生完自己这第六个孩子，仍是这般动人，看来这永和宫气数怕是未尽，这样一来，监院道士便更加小心伺候。

    “无上太乙天尊（2），奴才见过德妃娘娘。”监院道士拂尘一拂道，然后领着其他道士就要揭袍跪下。

    德妃含笑说：“道长快请起。”德妃话音刚落，就有永和宫的小太监上前来将监院道士扶住，不让他真的跪下，而其他的道士太监，也就跪下便又起来了。监院道士心底暗自发悝，德妃对自己如此抬举，也不知这是祸还是福。

    “本宫今日前来，是要仰仗道长，来为小儿祈福。”德妃望着将自己引进阁内的监院道士道，说完德妃转身便让抱着允禵的奶母走上前来，监院道士早就听说过永和宫小阿哥的那些传言，这时真的见到允禵，不禁暗暗称奇，看这孩子天庭饱满，不像是个短命相，更不像是个会吸人精气的妖物，那些传言想来不过是些牵强附会之说。

    平日里各时法会里，原就有为皇帝等人祈福的祈请，所以这时德妃说想为小阿哥祈福，那些法物准备起来也很方便，德妃不过在三清天尊前上柱香的工夫，道士太监已经把祈福要用的法物给准备好，等德妃抱在允禵在蒲团上跪下，监院道士正想开始作法，外头慌慌张张的跑进个太监，监院道士眼角朝那人扫了下，压低声说：“慌什么。“

    ”不好……不好了，监院大人……大人……“那太监边喘气边说。

    监院道士可是给他气得直跺脚，自己这不是正要为德妃母子作法吗？这哪来个没眼色的人，竟然这时候给他来回事。眼看着德妃已经抱着小阿哥合眼跪在天尊前，这时候可不能继续让那人说下去，所以监院道士干脆一咬牙道：”有事就立回，没就赶紧给我退下去！“

    那太监到这会总算不喘了说：”万岁爷旨意，要来雨花阁参拜天尊，这会万岁爷已经从咸阳宫起驾了。“

    咸阳宫就在雨花阁西侧，若是说已经起驾，那这会皇帝都该来到雨花阁外了，监院道士吓得把手里拿着的黄符撒了一地，旁边的道士也是对这个消息惊讶万分，只有跪在地上的德妃仍是镇定自若，睁眼站起来说：”道长，咱们该出去接驾了。“

    监院道士朝德妃连望了两眼，德妃脸上似乎也带着淡淡的惊讶，但监院道士并不相信，德妃是如此凑巧的撞上皇帝，德妃必定是从早已得知，皇帝今日要来雨花阁，因此刻意提前到来，假装偶遇。怪不得永和宫的人出手如此阔绰，怪不得德妃对自己如此客气，只怕过了一会，阖宫上下都会以为，是他通知德妃来的，自己与永和宫是再也撇不清关系。

    德妃面上虽然淡淡，但内心也是激动不已，这次是否能让皇帝对小阿哥留下印象，即使生不出父子之情，也要动恻隐之心，便是他们母子是否还能在这后宫，占一席之地的关键。德妃把允禵交给秋喜抱着，在来之前她一再嘱咐秋喜，如果这次能见到皇帝，一定不能让小阿哥在皇帝面前哭，皇帝喜欢的阿哥，是好象十三阿哥那样，天生就是张笑脸，每日都过得乐呵呵的，皇帝常说见到十三阿哥就会烦恼尽消，只有这样这才能博得皇帝的喜爱。说这些话的时候，允禵就在秋喜怀里，听到母妃这样说，允禵也是在笑，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在苦笑。

    从上辈子开始，他就被人无数次的教导，该如何去讨自己皇父的喜爱，为了那渺不可及的疼爱，他甚至连身家性命都全赌进去了，可是到了最后他才清醒的知道，自己之于皇父不过一马前卒，到了今生，他仍逃不出这个魔圈。

    以德妃为首的众人，翘首在雨花阁外等了好一会，才见两个小太监缓缓前行，引着驾红围马车过来，那车驾一看就知道并非皇帝驾临，来者竟和德妃一样是位宫妃，等马车上的女人扶着宫女的手下了地，摇拽生姿的走到众人面前，众人才看把来者看清，过来的是惠妃纳喇氏，她脸上施着浓浓的脂粉，不过即使这样，走近了仍旧能看出她眼角的细纹。

    惠妃纳喇氏扫过众人眼道：“皇上国事繁忙，特命本宫千来向三位天尊祈福。”

    监院道士眼尾扫过德妃，只见到德妃双眼顿黯，已经三个月不见龙颜，小阿哥根本从落地就不曾得见皇帝，这次必然是使尽浑身解数，才得来的千载机遇，就这样一句话便灰飞湮灭了，经过这次德妃她让小阿哥见到皇帝，怕是更难了，这时连监院道士都有点不禁同情起德妃。

    在监院道士的引领下，惠妃在三清天尊造像前行过礼，站起后惠妃突然对，一直随在自己身后的德妃，嘲弄道：“哦，妹妹，你怎么还在这啊。皇上这会怕都已经回到乾清宫，妹妹就不用在这等了。“这话说得露骨之极，惠妃身边的嬷嬷宫女们更是一个个掩嘴而笑，就连一旁的道士太监也暗暗发笑。等嘲笑完德妃，惠妃这才摒退了在旁伺候的道士，只留下德妃一行。

    秋喜听了气得咬牙切齿，还是德妃把她按住，脸上仍旧淡然道：”谢，姐姐关切，妹妹这次来，是要为幼子祈福的，还要等道长把仪式做完，妹妹才能离开。“

    惠妃眉角一挑，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说：”哦，是吗？说起来，小阿哥快满三个月了吧？“

    ”是的，小阿哥就快满三个月了。”提到幼子，德妃心底这才有了些暖意。

    “这都三个月了，姐姐还没去看过小阿哥，是姐姐的不是，这会撞上，嬷嬷还不快去把妹妹的小阿哥抱过来，让本宫瞧瞧。”说罢，惠妃身边一名老嬷嬷，立刻走到秋喜面前，伸手就要将允禵抱去。秋喜哪里肯放手，就连德妃都开始脸色发紧，惠妃在旁冷冷笑到说：“难道我这做姐姐的，连看一下妹妹的小阿哥，妹妹也舍不得？”

    这一句话把德妃逼进穷巷，后宫当中向来讲究和衷共济，现在年岁与资历都在自己之上的惠妃，不过命嬷嬷抱自己的小阿哥去看看，若自己不肯那就是自己不识抬举，这事一旦传出去，别说有人会在皇太后、皇帝面前编派自己，就算没人编派，皇太后和皇帝也肯定认为是她的不是，更何况这一时间，自己更是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那嬷嬷毕竟是老宫人，见德妃找不到理由拒绝，硬生生就要从秋喜怀里把允禵抱走，秋喜怕伤到允禵，根本不敢与她硬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嬷嬷把允禵抱走。

    惠妃从嬷嬷怀里接过允禵后，看着允禵就说：“有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小阿哥长得像极了皇上，被皇上训示了。本宫这看了，倒上觉得一点都不像。皇上的鼻子更高些，眼睛那是炳炳有神，那像这小阿哥，鼻塌眼小，眼睛还浑浊不清，病气十足的。嬷嬷你看呢？”

    站在惠妃身边那老嬷嬷，接嘴就说：“娘娘说的对极了，皇上那是真龙天子，这小阿哥又哪能与皇上相像，依奴才看，还不如我们大阿哥像皇上。”

    惠妃听了，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似乎还仍觉不足，抬头就问德妃：”妹妹，那依你看呢？“

    德妃知道，必定是数日前来看过小阿哥的贵人章佳氏，为她们母子在皇帝面前说好话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就给这妒忌心一直很重的惠妃知道了，这会想着法子来折辱小阿哥。但即便如此，她仍旧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姐姐所言极是。“

    惠妃这下得意道：”不过只要他的四哥和他知道谁才是他们的大哥，本宫觉得有太医院诸位太医在，小阿哥应该还是能长大成人的。“

    德妃一听，当下整个人呆若木鸡，惠妃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惠妃是要自己的两个儿子，主要还是自己的长子，依附在大阿哥之下，那惠妃就会放小阿哥一条生路，如若不识抬举，那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没办法长大成人了。惠妃纳喇氏是当朝大学士明珠的侄女，自从两年前，明珠在朝堂上斗跨国舅索尔图，明珠党在朝廷日渐壮大，作为大阿哥生母的惠妃，在后宫也是动作连连，惠妃曾经笼络过自己，但先前她从未接受过，只因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护军参领的女儿，能位及宫妃，乃是因生育有功，那些朝堂上的斗争，甚至皇位的归属，都与她甚至她生下的阿哥距离甚远，她所期盼的只不过是儿女们都能长大成人，但没想到麻烦仍旧是找上门来了。

    见德妃仍不吭声，惠妃不禁有点急了，隔着允禵的僧衣，双手用力掐允禵的小腿。惠妃说的话，允禵是一句不落的听进了耳里，他知道这惠妃就是要用自己，威胁母妃归附她，允禵的脾气从来都很倔强，那么肯被人这样利用，现在虽然身体是婴孩，他没办法反抗，但是忍住不哭他总行的。所以任凭惠妃怎么用力，允禵是泪水流了一圈，就是不哭出声，旁边的德妃看到总已经双眼通红，只是仍旧咬紧下唇，她知道自己现在求饶一句，就等于把自己两个孩子推进火坑，惠妃为了逼自己归附，手段如此卑劣，她生养的孩子性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依附在这样的野心家底下，迟早是会遭殃。而且这时德妃已经隐约觉察到，惠妃他们筹谋怕是那说不得的事，现在即使幼子能侥幸活下来，以后还是会把性命搭进去的，甚至还会赔上自己的长子，这叫她如何能答应。

    惠妃从未想过，德妃会如此硬气，而她怀里的婴孩，难道是个哑巴？为什么自己换着地方掐他，他还是不会哭，惠妃不知道，其实这时允禵已经痛到入心，婴孩原本就皮薄，加上允禵死忍着不哭，惠妃是越来越使劲，允禵最后痛得是神志模糊，只念叨着不能哭，不能哭的，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念叨，出来的全是哭声，一下响彻整个雨花阁。

    听到允禵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惠妃觉得自己快要成功，允禵的哭声听到德妃心都碎了，秋喜和其他奴才想冲上去抢人，却被惠妃带来的奴才拦下，两边推撞起来。允禵的哭声从洪亮到发哑，德妃终于还是忍不住，就在她抬头想认输时，雨花阁外一把声音吵诺道：“皇上驾到”

    阁里众人听到，皇帝来了，那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德妃这边，忧的是惠妃那边，惠妃身边的老嬷嬷，眼明手快，当下把惠妃怀里的允禵抱去，丢到德妃怀里，德妃只来得及把儿子抱实，其他人已经福下甩帕行礼接驾。

    痛得意识模糊的允禵，躺在自己母妃怀里，费力的睁眼，朝门口走进那道明黄望去，三十多年没见过皇父，让允禵极其渴望再见皇父一面，即使知道皇父心里，自己毫无痕迹，但皇父仍旧是他允禵唯一的皇父，之前的泪水让允禵眼前模糊一片，他用自己已经青紫的小手，拼命去擦自己的眼睛，他紧紧记得之前母妃说的，皇父喜欢阿哥笑，不喜欢眼泪和哭声，他忙扯动自己的嘴角，想露出个笑容，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去表现，眼前出现过来看自己的却是个中年太监，那道明黄的身影，一直站在离自己最远的位置上，而惠妃却已去到那道明黄的身旁。

    允禵听不清，惠妃是如何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将他身上的伤推卸到自己母妃身上，只听到最后自己皇父说：”你们回去以后，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就别出门了。“允禵坠入黑暗之前，不觉得在想，这辈子是皇父变了，还是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多了，他上辈子虽然没有几岁时的记忆，长大以后仍旧知道，康熙二十七年明珠被罢，明珠党被彻底铲除，为何这辈子皇父会被惠妃愚弄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