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六部侍郎阅过新批的奏折，立即纷纷求见，玉卿耐着性子与他们谈了一会儿，几名官员竟似意犹未尽，直谈到掌灯时分。泰山之行不得不拖到翌日。
五更未到，宫人们扔在睡梦中，玉卿身着男装，一件白色薄绢袍，头罩白幕离，自密道出了宫。宫外，早有一名小厮牵了一匹白额黑鬃马候着。玉卿望着骏马健美的身形，抬手抚摸它乌缎般皮毛，满意地点点头。
六月的官道，一片荒凉。在玉卿看来，有生气的只是她所骑的那匹黑鬃马，马蹄敲打着坚硬的黄土地面，单调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寂寞的意味。
举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玉卿暗叹一声，是了，这年头，人随时随地可死。死于战乱，死于开营宫室的沉重劳力压榨，死于饥馑，死于瘟疫……玉卿自认不是大仁大善之辈，此时浑身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自一早离开帝都，她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出宫时她只带了银两，哪知这年岁荒得连能买到吃食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若是入夜之前赶不到泰山行宫，今夜的住处就不知在哪里。
灰尘满天，幸而有幕离遮面，才免去了砂尘满口。一身衣裳，被汗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已不知几次。喉头尖辣辣的，火烧火燎一般。
马，不住地扬一扬头，发出短促的嘶鸣，玉卿知道它也是又饿又渴，它亦早该有它的一份清水与饲料了。
玉卿捋顺一下马鬃，叹口气，“唉，今日也委屈你了。”
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锣声，玉卿举眸望去，发现远处有一片房屋，顿觉精神一振。“快走吧!”她对马说，“有了人家，总可以弄点吃的、喝的！”
玉卿微叩马腹，放辔头跑了下去。一进镇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她翻身下马喊道，“店家，店家。”
“公子何事？”跑出来一个面黄肌瘦的伙计，有气无力地问。
“来饭馆里还能有何事？自然是吃饭。”她只觉好笑，轻摇着头，又道，“先把马鞍卸下来，好好给它上料……”
“对不起，公子！”伙计摆摆手，打断她，“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吃的，公子再赶一阵吧，十五里外，有个大镇，那儿好得多。”
玉卿大为失望，环顾四野，怀有一丝侥幸，“井水总有吧？”
“嗯，嗯，”伙计迟疑了一会，慨然答应，“好吧，公子请等一等。”
过了好半天，伙计拎来半桶混浊的井水，一只破碗。
玉卿盯着那桶混黄的水，蹙着眉尖，舀了一碗，摆在那里等它沉淀，又解下皮袋灌满，然后饮了马。
等那碗水稍稍澄清，她轻啐一口，井水发涩、味苦，仍是拧着眉强灌了下去。
“多谢。”她莞尔一笑，取一块银子酬谢了伙计，牵着马慢慢往东遛了过去。
不远，一处广场，一群人围着两个胥吏，一胖一瘦，却都是满脸凶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着面锣，愁眉苦脸地站在旁边。
玉卿倒要听听官府又有什么花样，心里也好有个底。于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系好了马，站在人群后面细听。
“大家听清楚了没有？”瘦的那个胥吏，嗓门很大，“我再说一遍，太守大人要为当今皇上甄选美人，每县城至少出一名。县老爷有令，每户出一名女子，丑的不要，要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相貌端正的。限三天以内，到县城里报到，由县老爷从中挑出一名美人。这是太守差遣，谁要耽误了，可当心自己的脑袋!若是家中没有符合条件的女子，每户出纹银二十两！”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小声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没有年轻妇女呢？”忽然有人大声发问。
“你没有长耳朵？刚才说过了，出钱也行！”
“钱也没有呢？”
“哼！你命总有吧？”
发问的人立即接口，大声喊，“对，命倒是有。就剩下一条命了!”说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铁链，瞪着眼骂道：“他妈的，你这是干什么？反了你了！”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吗？”那人理直而气不壮，已大有怯意了。
“你还强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后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个大概是头儿。“这家伙不要命，还不好办吗？”他阴恻恻地说了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是狼狈为奸惯了的：胖子狞笑着一甩铁链，往那人当头就砸；瘦的更坏，伸一条腿在那人身后，等他惊呼着踉跄后退时，正好绊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脚踏在他当胸，一链子下砸，立刻打晕了过去。
旁观的都是敢怒不敢言。
玉卿默然冷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个中年妇人，“请问此处是哪个县？此县归哪个太守管辖？”
那妇人压低嗓音，“桐水县。可不敢直呼太守大人名讳。”
听出妇人语带惊恐，玉卿也不便再问。既知桐水县，回去一查即知县官为谁，隶属哪个太守辖区。
玉卿旁边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拳头握得嘎吱作响，额头青筋偾张，悄然握住剑柄，眼看就要拔剑出鞘、一举斩杀这两个虎狼恶吏！
这年轻人名叫张玦，本是赶往帝都准备明春的恩科考试。在路上遇到不平之事，便要拔刀相助。
剑出鞘数寸，玉卿不愿见忠义之辈平白丧命，便抬手按下。年轻人转过头来，见身侧是一个白衣、头罩白幕离的少年，少年以极轻但极清晰的声音说：“匹夫之勇，不可。”
张玦心中恍然：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还得考恩科，险些误了正事。他按剑归鞘，对玉卿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玉卿唇角微勾，隔着幕离冲他略微点点头，转身离去。
忽然，一阵清脆的銮铃从身后响起，她回首望去，见一匹毛驴驮着一个中年道人，正“得得”地赶了下来。
“前面那位仁兄，请等一等！”道人坐在毛驴上大喊。
玉卿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恶意，于是，勒住了马等他行近，问道：“道长有话跟我说？”
“四海之内，皆是弟兄。”道人指着前面一片树林说，“咱们到那儿，下马叙叙。”
玉卿瞥一眼树林，摇摇头，一拎缰绳，“道长有话就在这里说罢。”道士盯着她嘿嘿笑了，解下马后一个朱红酒葫芦，拔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递给玉卿。
这表示酒中无毒，玉卿接过尝了下，是上好的河东汾酒，只是这么热的天，喝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浅尝即止。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着眼，隔着幕离，不断地打量玉卿，仿佛在器皿行挑选瓷器似的。
玉卿被他看得有些不悦，直截了当，“道长，莫非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道人讪笑，“兄台一表人才，今年贵庚？”
“周岁十六。”玉卿照实回答。
“周岁十六，虚岁十七。正走额头运。”道士伸两指指一指自己的额头，“就在今年、明年，兄台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一举成名，出人头地！”
原来道士在看相，隔着一层幕离能看出什么来？
玉卿心想，这道人的一双眼太活，行迹诡秘，说不定有什么花样搞出来，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愿如道长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么样子的大事业。”
那道士先不答话，闲闲地走了一圈，用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看清了路上别无他人，才走到玉卿面前，压低了嗓子，“光武皇帝这个天下就要大乱了！我孙某相遍天下士，像你这样的骨骼，真还少见。眼下，贤王已将皇帝困在泰山……良将，需辅佐圣主！兄台，你可得为自己选一条好路！”
道人这番话，玉卿只把一句“贤王已将皇帝困在泰山”听得仔细，忙问：“道长，你方才说皇上被困在泰山，这是何时的事？”
那道人诡秘一笑，“今日晌午才发生的事。兄台一路东行，可是前往泰山？”
玉卿不再搭理他，翻身上马，策马疾驰，却听身后那道人仍在喊：“兄台可要选一条好路，来日若发达了莫忘我孙某！”
一路疾驰，终是在日暮前抵达太岳脚下，玉卿暗自庆幸，这一道还算顺利。蓦地，响起一阵诡异的战鼓声，鼓点轻重有别，诸多变化却有条不紊。
玉卿仔细听了，不禁有些好奇：该是何种高明的阵法，才能配得上如此精妙的鼓点？她策马上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俯视下去，赫然见泰山脚下乌压压一片兵戎，似在演练布阵。
看见那火红的绣金龙战棋，玉卿眼睛一亮，是颐朝的旌旗！那些兵戎们，应是隶属尚昀麾下。
兵列中有一乘战车上，立着个一身水色锦衫的男子，他昂然挺立，分明置身杀气腾腾的校场，却如不沾淤泥的玉莲一般纯净。他静静俯视战阵，水色的云袖时而抬起，时而落下，阵型也随之变化。
是裴然！玉卿嘴角莞尔，手拽缰绳，轻叩骏马腹部，下了小山，直入兵营。
裴然越过乌压压的阵列，透过重重幕离，一眼就看到了玉卿，他瞬间有了温柔的笑意，还来不及绽放，那笑意就他收敛了去。虽一闪即逝，他那笑，却已清晰地印在她心里。
玉卿在战车旁下了马，她娴熟的落马姿势令裴然先是一惊，后又露出几抹赞许，落日余晖流曳在他澄明的眸子里，愈发显得颜色清丽。
他下了战车，避开旁人，隔了幕离盯着她，许久，只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裴然指的是她放走丰毓一事？玉卿不由心神俱震，脚底踉跄一下，强站稳身子，摘下幕离，仰头，隔着薄暮看着裴然。
裴然望着她笼在暮色中的侧颜，惊觉，才短短几日她竟憔悴至此，容色苍白如雪，脸颊憔悴地瘪下去，宽大的长袍愈发显出瘦骨伶仃。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她，明净的眸子绽放出一朵灵慧玉兰，“卿卿，你……什么都不必解释，我知道你的来意。”他抬眼望向天际，似是在等待黑夜降临，又似在寻找一个契机。
蓦地，他拉着她的手，攥得极紧，微微发着颤，“走吧，我带你去行宫。”
他走得极快，“卿卿，主公曾对我有再生之恩，所以我才……而且以主公之能，定会让你成为普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但这不代表我能容忍旁人委屈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温润，却斩钉截铁，
“就如老师所说的，即便你坠入魔障，总还有我是清醒的。不管什么时候，我总在你身边。”
玉卿任由他拉着手，唇瓣不住颤抖，满心满口只一句话：太晚，已经太晚了。
行宫大殿的石阶下，裴然缓缓笑着，放开她的手，“去吧。”玉卿不敢再看他，低着头，一步步走上石阶。
五更未到，宫人们扔在睡梦中，玉卿身着男装，一件白色薄绢袍，头罩白幕离，自密道出了宫。宫外，早有一名小厮牵了一匹白额黑鬃马候着。玉卿望着骏马健美的身形，抬手抚摸它乌缎般皮毛，满意地点点头。
六月的官道，一片荒凉。在玉卿看来，有生气的只是她所骑的那匹黑鬃马，马蹄敲打着坚硬的黄土地面，单调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寂寞的意味。
举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玉卿暗叹一声，是了，这年头，人随时随地可死。死于战乱，死于开营宫室的沉重劳力压榨，死于饥馑，死于瘟疫……玉卿自认不是大仁大善之辈，此时浑身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自一早离开帝都，她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出宫时她只带了银两，哪知这年岁荒得连能买到吃食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若是入夜之前赶不到泰山行宫，今夜的住处就不知在哪里。
灰尘满天，幸而有幕离遮面，才免去了砂尘满口。一身衣裳，被汗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已不知几次。喉头尖辣辣的，火烧火燎一般。
马，不住地扬一扬头，发出短促的嘶鸣，玉卿知道它也是又饿又渴，它亦早该有它的一份清水与饲料了。
玉卿捋顺一下马鬃，叹口气，“唉，今日也委屈你了。”
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锣声，玉卿举眸望去，发现远处有一片房屋，顿觉精神一振。“快走吧!”她对马说，“有了人家，总可以弄点吃的、喝的！”
玉卿微叩马腹，放辔头跑了下去。一进镇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她翻身下马喊道，“店家，店家。”
“公子何事？”跑出来一个面黄肌瘦的伙计，有气无力地问。
“来饭馆里还能有何事？自然是吃饭。”她只觉好笑，轻摇着头，又道，“先把马鞍卸下来，好好给它上料……”
“对不起，公子！”伙计摆摆手，打断她，“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吃的，公子再赶一阵吧，十五里外，有个大镇，那儿好得多。”
玉卿大为失望，环顾四野，怀有一丝侥幸，“井水总有吧？”
“嗯，嗯，”伙计迟疑了一会，慨然答应，“好吧，公子请等一等。”
过了好半天，伙计拎来半桶混浊的井水，一只破碗。
玉卿盯着那桶混黄的水，蹙着眉尖，舀了一碗，摆在那里等它沉淀，又解下皮袋灌满，然后饮了马。
等那碗水稍稍澄清，她轻啐一口，井水发涩、味苦，仍是拧着眉强灌了下去。
“多谢。”她莞尔一笑，取一块银子酬谢了伙计，牵着马慢慢往东遛了过去。
不远，一处广场，一群人围着两个胥吏，一胖一瘦，却都是满脸凶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着面锣，愁眉苦脸地站在旁边。
玉卿倒要听听官府又有什么花样，心里也好有个底。于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系好了马，站在人群后面细听。
“大家听清楚了没有？”瘦的那个胥吏，嗓门很大，“我再说一遍，太守大人要为当今皇上甄选美人，每县城至少出一名。县老爷有令，每户出一名女子，丑的不要，要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相貌端正的。限三天以内，到县城里报到，由县老爷从中挑出一名美人。这是太守差遣，谁要耽误了，可当心自己的脑袋!若是家中没有符合条件的女子，每户出纹银二十两！”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小声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没有年轻妇女呢？”忽然有人大声发问。
“你没有长耳朵？刚才说过了，出钱也行！”
“钱也没有呢？”
“哼！你命总有吧？”
发问的人立即接口，大声喊，“对，命倒是有。就剩下一条命了!”说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铁链，瞪着眼骂道：“他妈的，你这是干什么？反了你了！”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吗？”那人理直而气不壮，已大有怯意了。
“你还强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后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个大概是头儿。“这家伙不要命，还不好办吗？”他阴恻恻地说了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是狼狈为奸惯了的：胖子狞笑着一甩铁链，往那人当头就砸；瘦的更坏，伸一条腿在那人身后，等他惊呼着踉跄后退时，正好绊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脚踏在他当胸，一链子下砸，立刻打晕了过去。
旁观的都是敢怒不敢言。
玉卿默然冷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个中年妇人，“请问此处是哪个县？此县归哪个太守管辖？”
那妇人压低嗓音，“桐水县。可不敢直呼太守大人名讳。”
听出妇人语带惊恐，玉卿也不便再问。既知桐水县，回去一查即知县官为谁，隶属哪个太守辖区。
玉卿旁边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拳头握得嘎吱作响，额头青筋偾张，悄然握住剑柄，眼看就要拔剑出鞘、一举斩杀这两个虎狼恶吏！
这年轻人名叫张玦，本是赶往帝都准备明春的恩科考试。在路上遇到不平之事，便要拔刀相助。
剑出鞘数寸，玉卿不愿见忠义之辈平白丧命，便抬手按下。年轻人转过头来，见身侧是一个白衣、头罩白幕离的少年，少年以极轻但极清晰的声音说：“匹夫之勇，不可。”
张玦心中恍然：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还得考恩科，险些误了正事。他按剑归鞘，对玉卿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玉卿唇角微勾，隔着幕离冲他略微点点头，转身离去。
忽然，一阵清脆的銮铃从身后响起，她回首望去，见一匹毛驴驮着一个中年道人，正“得得”地赶了下来。
“前面那位仁兄，请等一等！”道人坐在毛驴上大喊。
玉卿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恶意，于是，勒住了马等他行近，问道：“道长有话跟我说？”
“四海之内，皆是弟兄。”道人指着前面一片树林说，“咱们到那儿，下马叙叙。”
玉卿瞥一眼树林，摇摇头，一拎缰绳，“道长有话就在这里说罢。”道士盯着她嘿嘿笑了，解下马后一个朱红酒葫芦，拔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递给玉卿。
这表示酒中无毒，玉卿接过尝了下，是上好的河东汾酒，只是这么热的天，喝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浅尝即止。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着眼，隔着幕离，不断地打量玉卿，仿佛在器皿行挑选瓷器似的。
玉卿被他看得有些不悦，直截了当，“道长，莫非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道人讪笑，“兄台一表人才，今年贵庚？”
“周岁十六。”玉卿照实回答。
“周岁十六，虚岁十七。正走额头运。”道士伸两指指一指自己的额头，“就在今年、明年，兄台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一举成名，出人头地！”
原来道士在看相，隔着一层幕离能看出什么来？
玉卿心想，这道人的一双眼太活，行迹诡秘，说不定有什么花样搞出来，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愿如道长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么样子的大事业。”
那道士先不答话，闲闲地走了一圈，用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看清了路上别无他人，才走到玉卿面前，压低了嗓子，“光武皇帝这个天下就要大乱了！我孙某相遍天下士，像你这样的骨骼，真还少见。眼下，贤王已将皇帝困在泰山……良将，需辅佐圣主！兄台，你可得为自己选一条好路！”
道人这番话，玉卿只把一句“贤王已将皇帝困在泰山”听得仔细，忙问：“道长，你方才说皇上被困在泰山，这是何时的事？”
那道人诡秘一笑，“今日晌午才发生的事。兄台一路东行，可是前往泰山？”
玉卿不再搭理他，翻身上马，策马疾驰，却听身后那道人仍在喊：“兄台可要选一条好路，来日若发达了莫忘我孙某！”
一路疾驰，终是在日暮前抵达太岳脚下，玉卿暗自庆幸，这一道还算顺利。蓦地，响起一阵诡异的战鼓声，鼓点轻重有别，诸多变化却有条不紊。
玉卿仔细听了，不禁有些好奇：该是何种高明的阵法，才能配得上如此精妙的鼓点？她策马上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俯视下去，赫然见泰山脚下乌压压一片兵戎，似在演练布阵。
看见那火红的绣金龙战棋，玉卿眼睛一亮，是颐朝的旌旗！那些兵戎们，应是隶属尚昀麾下。
兵列中有一乘战车上，立着个一身水色锦衫的男子，他昂然挺立，分明置身杀气腾腾的校场，却如不沾淤泥的玉莲一般纯净。他静静俯视战阵，水色的云袖时而抬起，时而落下，阵型也随之变化。
是裴然！玉卿嘴角莞尔，手拽缰绳，轻叩骏马腹部，下了小山，直入兵营。
裴然越过乌压压的阵列，透过重重幕离，一眼就看到了玉卿，他瞬间有了温柔的笑意，还来不及绽放，那笑意就他收敛了去。虽一闪即逝，他那笑，却已清晰地印在她心里。
玉卿在战车旁下了马，她娴熟的落马姿势令裴然先是一惊，后又露出几抹赞许，落日余晖流曳在他澄明的眸子里，愈发显得颜色清丽。
他下了战车，避开旁人，隔了幕离盯着她，许久，只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裴然指的是她放走丰毓一事？玉卿不由心神俱震，脚底踉跄一下，强站稳身子，摘下幕离，仰头，隔着薄暮看着裴然。
裴然望着她笼在暮色中的侧颜，惊觉，才短短几日她竟憔悴至此，容色苍白如雪，脸颊憔悴地瘪下去，宽大的长袍愈发显出瘦骨伶仃。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她，明净的眸子绽放出一朵灵慧玉兰，“卿卿，你……什么都不必解释，我知道你的来意。”他抬眼望向天际，似是在等待黑夜降临，又似在寻找一个契机。
蓦地，他拉着她的手，攥得极紧，微微发着颤，“走吧，我带你去行宫。”
他走得极快，“卿卿，主公曾对我有再生之恩，所以我才……而且以主公之能，定会让你成为普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但这不代表我能容忍旁人委屈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温润，却斩钉截铁，
“就如老师所说的，即便你坠入魔障，总还有我是清醒的。不管什么时候，我总在你身边。”
玉卿任由他拉着手，唇瓣不住颤抖，满心满口只一句话：太晚，已经太晚了。
行宫大殿的石阶下，裴然缓缓笑着，放开她的手，“去吧。”玉卿不敢再看他，低着头，一步步走上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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