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结局

    十三离去数日，我与胤禛都无法从那份沉重的悲哀中摆脱，这一生，我与他并非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但从没有这一次般钻心蚀骨痛彻心扉。从十三离去之后，几个月间，胤禛连发诏书，亲自为他治丧，恢复他胤祥的本名，赐“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加于谥上，在地安门处建贤良祠，以怡亲王允祥功勋卓著而奉为首位，让十三嫡长子弘晓世袭了亲王之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缓解心里无法排解的伤痛。

    而我除了伤心之外，胃痛也更加频繁的造访，我心中明了，我的大限之日该是也不远了吧，我开始时常会呕吐，吐出的东西会有褐色的硬块，便色也发黑。我尽量不让胤禛知晓，也尽量不宣太医，只是按时地喝着太医开的药。我知道，我的胃已经无药可救，现在已经有了胃出血的症状，这在外科手术不发达的如今，神医也束手无册。

    我不害怕死亡，对于我这个曾经自己求死，并且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亡并不会让我有丝毫的恐惧。我却只怕，胤禛无法接受我离去的伤痛，年氏、弘时、福惠、十三，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太多的失去，这最后的沉重一击不知道他可还能承受的起。

    我开始在秀女里物色人选，管领刘满之女进入了我的视线，这刘氏如今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谦和知礼，进退有度，但是更重要的是，她长得和年轻时的芸颜十分肖似。我让她在胤禛身边做答应，平日里能照顾胤禛的饮食坐卧。胤禛似有所觉，问我为何挑了个如此像我的女孩儿在他身边伺候。我温存地微笑：“怕你想我，想我的时候，你就看看她。”

    胤禛蹙眉，“想你的时候，我来看你就好，何苦要看别人。”

    我笑着亲吻他的手，也只是淡淡地对他说：“我又不能每时每刻都在你的身边。”

    胤禛遂也不再追问此事，只是不久封了刘氏做贵人，我想，这女孩儿该是合胤禛的心意的。

    雍正九年，我下地行走已经有些困难，时常水米不能进，抑或是才吞下就会吐出，强撑着办完新春的宫宴，我终于再也起不来床。胤禛几乎不理朝政，只让弘历帮他批阅折子，自己一日里多半日守在我的床边，我从他越来越黯然的神色里知道，太医一定告诉他，我命不久矣。

    我们开始一起回忆携手走过的四十几年的时光，每个片段，每个表情，幸福的、欢乐的，甚至吃醋的，忧伤的。我把曾经收藏的有他写给我字条的锦盒拿出来，我一张张看完，又让他再读一遍给我。当然还有那块在我的时常摩挲中，已经愈发圆润发亮的三生石，那是我们寄予下一世的全部梦想，我们也会再一遍遍重复曾经的诺言。常常，他说我听，一起微笑着回忆，就已过完半日。

    天气渐凉的时候，我也开始时睡时醒，每天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清醒的意识，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跟胤禛做个最后的告别，我不想某一天就长睡不起，没有睁眼的机会，没有和胤禛最后话别的机会。

    我抓紧仍醒着的时间跟胤禛说，我要给他讲个故事，胤禛怕我太劳神，说等我好些再讲，我知道，我已经不会再好起来了，然而只是一个故事，我却用了几日才断断续续讲完。

    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终于坦诚地告诉他，其实我来自几百年之后，并非想要坦白过去的历史，只是想让他知道，后世人对他的评判，想让安心，让他自豪。

    我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是他少年时就爱上芸颜，而是几百年后一个失意的女子，是他唤醒了我对生命和爱情的全部渴望与热情，才会在这一世流连这么久，如今也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我告诉他，我曾经纠结于该不该把知道的历史告诉他，但是又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影响了历史的走向，从而耽误了他帝王之路，那么从此历史上就会少了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

    我告诉他，后人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故事，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对于他的治国之路却全是嘉许之声。

    我告诉他，我离去前的现代里，他是很多女孩儿的梦寐以求的情人，虽然她们没有见过他，但是却和心中的雍正谈起了恋爱，一百个女孩儿心中就有一百个完美的情人——胤禛。

    我最后告诉他，弘历日后会是个好皇帝，历史上会称康熙老爷子到弘历即位之后的这段时间为康乾盛世，是大清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而雍正在康乾盛世中起到的是最关键的承前启后的作用，是他把一个康熙爷留下的并不算好的摊子，完美地叫道了弘历手中，才有了乾隆年间的鼎盛繁荣。

    我告诉他，后世人盛赞“雍正一朝无官不清。”肯定了他对贪官污吏的惩治力度。言说“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世宗者。”而世宗就是他日后的庙号。他今日所有的努力的结果都会被后人认可，即使某些做法并未被认同。

    胤禛认真地听着，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疑惑之色，似乎一早就预见我会知道这些，并且会告诉他一般。

    我终于说完，气息渐渐不够用，他帮我抚着胸口顺气。平静地微笑着问我，“颜儿只说了别人对我的评价，还没有说你对我的评价。”

    我喘足了气说：“在不认识你时，看历史中的你，我只道你是个勤勉的好皇帝，在你身边生活四十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你不仅仅是个好皇帝，还是个好爱人，好兄长，甚至也是个好父亲。”

    胤禛满足地叹息，“颜儿心中，我果然是这样的人么？”

    我再无力气说话，只是狠狠地点头。他拥住我，从额头亲吻到我的嘴唇，在耳边喃喃细语：“颜儿，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可是如今果然命数如此，我也不会怪你。你走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有意思，定会追你而去。只是，如今葛尔丹战事还没有结果，弘历还需要再带着他走一段时间，你在那边等我好吗？此次我绝不会食言让你多等，只要帮弘历把所有能理顺的事情交代好，我就一定会去找你，实现我们的奈何桥之约。你会等我的是吧？”

    我的精神越来越恍惚，胤禛在我面前渐渐模糊起来，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我对他说：“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胤禛，虽然我们未活过百年，但是我仍会在奈何桥等你三年，但是，我只会等你三年，若是三年之后你不来，证明尘世还有太多你放不下的事情，那就不要再记挂我了，安心做你的事就好。”

    胤禛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我的，似呻吟一般说着：“三年，好的，三年。”

    我想再最后努力地看他一眼，却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终于陷入一片黑暗，耳边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压抑的低泣伴着大喊：“颜儿。”我听得出，这是胤禛的声音。

    身似飞絮一般飘来飘去，终于有人拉住了我，带我见了阎君，便又领我走上了黄泉路，不多时指着前边的一条河对我说，“前边的河就是忘川河，过了河上的奈何桥，去找一位孟婆寻一万汤，就会忘了这一世的记忆，登上望乡台，你还可以最后看一眼现在的世界，之后，前尘种种就再与你无关了。”

    我谢过了给我讲解的人抑或是鬼，此时心中一片宁静，我始终怕奈何桥一事，终究只是传说，那我与胤禛之间便无法再续前缘，而如今那著名的桥就在眼前，我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而奈何桥边站着的居然还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十三那和煦的笑脸在我面前绽开。我与他日日守在忘川河边，看着每一个走过奈何桥的行人，等待着我的胤禛，阴间没有日出日落，所以我时常会问即将过桥的人，如今阳间已是几何。桥上的孟婆时常会看着我对我微笑，偶尔会问我，等的人还没有到吗？我微笑着对她摇摇头。日复一日，三年将到，我的心头有了淡淡的怅然。胤禛放不下的事情果然太多，但是他，从来就该是这样一个有责任，懂责任的男子，我怎么会为他放不下而怨他。他不能来，一定是弘历仍然需要他，那么让他陪在弘历的身边好了。

    十三对我说，“四哥绝不会食言，如今也许只是被一些事绊住，四嫂莫要失望。”

    我心中明白，可也怕自己的等待，让阳间的胤禛太过为难，若是到了约定的三年之期，我就不该再让他这样牵挂于我、

    可是我怎么忍心就这样从此跟胤禛再无法见面，于是几次踯躅于奈何桥头，又走回岸边坐下。孟婆说：“喝了忘川水，就可以忘掉所有前尘，你若还有牵挂，最后在望乡台再去看一眼你牵念的人吧。”

    十三说，“再等最后几日吧。”

    又一个走过的桥的行人和我擦肩，我问他来时阳间是何年月，他说已经是雍正十三年春。

    十三年了哦，那么早已经过了三年之约，我若仍在此等待，怕是反倒让胤禛在阳间也会牵肠挂肚，没法安心帮好弘历。我思忖着若是有缘分的话，即使不是同时迈过奈何桥，我们下一世也定会相见的吧。纠结着走到奈何桥头，我再次回望身后，终于还是不忍心向前，我对自己说，每日我只走一步，若是走到孟婆的身边，胤禛仍是未来，我便喝下孟婆汤，自己先走一步。在阳间我已经累了胤禛太多，胤禛此时未到，一定有未能赴约的道理，我不该再牵累于他。

    对十三说，我们走吧，十三认真地看着我的表情，良久，也不再劝说，与我一起迈上了奈何桥。

    可是我仍不忍心走的太快，步子迈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每天连一寸也走不完。可孟婆已经近在眼前，脸上笑容更加热情了几分，连为我准备的汤碗都已经备好。我终于再没理由不去接，下了决心，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接过了孟婆手里的汤。

    十三亦接过孟婆手中的汤碗，端起看着我。

    唇触着碗边，我最后一次回忆起与胤禛在一起的种种，终于仰起脖子，但汤水还没来的及滑进喉咙，我忽然听到那声日夜期盼的声音在我身后急切的想起：“颜儿，等我，颜儿，等我，莫要怪我来迟了。”

    我回首看到奔跑而来的胤禛，发丝在风中飘扬着，比我离去时更苍老憔悴了几分，但，是谁说过，我更爱你饱经岁月摧残的脸。

    是的，我那么爱这张脸，更爱这张脸的主人，我的胤禛，他终于还是来找我了。胤禛飞奔到我身边，紧紧拥我入怀，深深地吻我，连同我未曾咽下的孟婆汤一起吮吸走。孟婆无奈打断我们，又递来一碗汤给胤禛，说：“这孟婆汤本该是一人一碗，喝下去就会忘记前尘往事，可是你俩刚才和音了一口，那么就算忘了所有的事，你们也不会忘了彼此了，哎。”

    我与胤禛相视一笑，有何不可，我们要的就是彼此不遗忘，在全新的人生里，书写所有未完的遗憾、端起孟婆汤，我俩一饮而尽，携手坚定地走向了望乡台。

    十三也喝完手中的孟婆汤，亦步亦趋地随在我们身后，胤禛灿然地笑望着他：“老十三，你果然听到了四哥在你耳边说的话。”十三微笑颔首。

    最后的一次回眸，我看见了我的弘历，他已经愈发英姿俊朗，虽然一身孝服，遮住了身上的龙袍，却丝毫挡不住他得天子威仪，他生来就该是做帝王的人吧。胤禛看着他，也微微笑了起来，“颜儿，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又食言让你多等了这许多日子，因为，你一定知道，你的弘历还需要我，只要他能够自己登上这九五之尊我便一定会来寻你。你看，如今的他，真的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帝王，我放心了，你也该放心了吧。”

    又对十三道：“我的弘历会是个好皇帝吧，老十三？”十三也深深凝望着画面中的弘历点头称是，眼里满是赞许的目光。

    紧紧捉住胤禛的手，我欣然点头，然后调皮地对他笑笑问：“胤禛，你准备好了么？”

    胤禛挑挑眉毛，疑惑地看我，我用眼神示意着接下来要走的路，胤禛用地对我点头大声地说：“准备好了。”

    我与他携手并且走去那茫茫未知的新生之路，心里却再没有一刻如此安定。十三落后几步，却也坚定地跟着我们，我和胤禛一起对他说：“十三，若是来世你忘了我们，我们也一定要把你找到。”十三微笑的眼睛里现出些许湿意，嘴里喊着：“下一世，下下世，无论你们是否记得我，我也仍要做你们的弟弟。”

    眼前渐渐有了丝丝光明的指引，走进那片光明，就是我与胤禛的新生，迈开一大步我们融入了那片光明之中。

    而那，就是另一个崭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