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萧墙内外（下）

    “说得没错。城内的事由我负责，城外的事由你负责。那么，现在敌人还在城外，就驻扎在淀之川的东岸。”石田佐吉咳嗽两声，抬起头来，阴侧侧地举目逼视过来，缓缓问道：“你这个外务总理长官不去想着怎么击退外敌，却又回来干什么了？敌人只有三千四百人，而你早上足足带出去了三千七百人。怎么，该不会是以众凌寡，却竟然还打了败仗吧？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也不必再去见少城主和恭子夫人了。因为城里剩余的五百战将，身上承担着保护少城主和恭子夫人的重责大任，我一个也不会派给你。”

    博多城大举来袭，战争胜败关乎丰辰氏的生死存亡，所以留守城内的众人，对此当然不能视若无睹。淀之川距离小阪城只有三十公里，中间一马平川，并没有山峦阻隔。再加上今天天气晴朗，能见度极高。只要站在小阪城天守阁上，再加上一个倍数稍高的望远镜，那么战场上的所有情况都能立刻尽收眼底，半点隐瞒不住。见过战场变化之后，石田佐吉已经可以预计得到福岛熊本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他才抢先一步，专门坐在天守阁里面，不但堵人，更抢先一步堵死了对方话头。

    小阪城的文、武两派，武以福岛熊本为首，和大加腾、小加腾、糟屋、平野、脇坂、片桐等其余六人，合称“七本枪”。文派以石田佐吉为首，和前田、浅野、增田、长束等其余四人一起，合称“五奉行”。这十二名强者，每人手下都配置有一百名战将，名义上，全体一千二百战将都直属于少城主丰辰修赖指挥，但实际上，年仅十岁的丰辰修赖当然没有足够威望和能力去统辖这支强大力量，所以就只能委派“七本枪”和“五奉行”代行指挥。时间长了，即使这十二名强者本身仍然对丰辰修赖忠心不改也罢，但那一千二百名战将却已经形成派系。彼此壁垒分明，谁也指挥不动对方手下的人马了。

    福岛熊本带着自己派系的七百战将出战，虽然事前已经做好了必定会有所损失的心理准备，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博多城军队的强悍更远在自己想象之上。一场大战下来，“七本枪”有五人战死，战将则损失了超过三百名。而且，博多城方面的新鬼牙武神蓝海还根本没有出手。这样继续下去，小阪城将不会有任何胜算。迫不得已，福岛熊本只好回来小阪城求援，希望能够请求恭子夫人下达命令，将隶属“五奉行”手下的战将也调拨给自己指挥，以数量上的优势压制敌人。

    可是福岛熊本再也想不到，自己刚刚进入天守阁，就已经被石田佐吉拦路堵住，更加一口说破了自己的企图。他面色阴沉得就像随时也要爆发一场狂风暴雨，强行压下怒火，低声咆哮道：“石田佐吉，你以为自己是谁？小阪城全体八千武士和一千二百战将的性命，统统都属于少城主所有。除此以外，任何人也没有权力说可以做什么或者不可以做什么。你不肯调派人手给我？哈，等你坐上城主宝座再讲这句话吧！”

    福岛熊本虽然是粗鲁武夫，可是绝非没有脑子的人。他这两句说话字字带刺，暗地里讽刺石田佐吉有篡位自立之心。霎时间，神情阴冷如冰的石田佐吉也禁不住变了面色。他嘿声冷哼，反唇相讥道：“博多城那群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成气候。七百打三百，两倍还有余的兵力，居然还可以打了这么场大败仗，再派人给人，岂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这些战将是丰辰家基石，是老城主留下来给少城主的最宝贵遗产。福岛熊本，我可不能任由你胡作非为，葬送了老城主的毕生心血。”

    石田佐吉顿了顿，眼眸内忽然放射出如冰针一般的锐利目光直逼福岛熊本，缓缓道：“大加腾、小加腾、糟屋、平野、脇坂，他们都是东瀛的顶尖强者。博多城那边出手的几个虽然也很厉害，可是单论真实本领，决不会比大小加腾他们强出太多。然而一旦交手，他们却能把我们的人轻易击杀，倒像是出手之前，就已经对‘七本枪’的破绽和弱点都了如指掌一样。福岛熊本，作为‘七本枪’的首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吗？”

    诛心之言！毫无疑问，石田佐吉这几句话，是不折不扣的诛心之言！言下之意，分明就是暗指福岛熊本身为“七本枪”之首，却把自己兄弟的破绽和弱点，都统统泄露给了博多城的人知道。所以“金刚”和“银狮”他们才能够避重就轻，轻易就把大加腾、小加腾、糟屋、平野、脇坂等五名与自己同级别的强者杀死。福岛熊本登时怒火中烧，双手拳头捏得噼啪作响，虎目圆睁，沉声咆哮道：“放屁！‘七本枪’情同手足，比亲生兄弟还要亲密。你说老子害自己兄弟？讲出去看有没有人会相信你这屁话。”

    “相信不相信，大家都是有眼睛的，自然能够看得出来。”石田佐吉冷冷道：“既然情同兄弟，为什么大小加腾他们被杀后，你竟然不替他们报仇？可别说你出战前没吃饱饭，所以周身发软提不起力气啊。”

    石田佐吉步步进逼，摆明了要把“里通外敌”这个罪名死死扣上政敌的脑袋。可是“七本枪”首领这个位置，又岂止仅是凭着几把力气就能够坐得上去的？福岛熊本怔了怔，脑筋飞速转动，突然间如梦初醒地大声喝叫：“啊，我明白了！好啊好啊，好个喊贼捉贼的卑鄙小人，今日这场战斗，根本就是你和博多城内外勾结，想将我们‘七本枪’一网打尽所设置的阴谋！我呸！这样丧心病狂的手段竟然也用得出来，你的良心统统都让街边的流浪狗吃掉了么？老城主从小教你养你，你就是这样汇报老城主的大恩大德？”

    福岛熊本将计就计反咬一口，却也不完全是政争手段。因为大小加腾等五名“七本枪”，确实死得太过蹊跷。当时在战场上到处一片混乱，福岛熊本还没有察觉。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劲。而石田佐吉的话虽然诛心，却显然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天地良心，福岛熊本当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做这种事。那么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还用得着多说么？

    石田佐吉神色镇定，表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心虚的地方。他淡淡道：“老城主的大恩大德，我当然铭记在心。至于其他人是不是狼心狗肺，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大敌当前，有人竟然抛开军队私下回城。简直就像……嘿嘿，简直就像故意要把我们小阪城的战士们，都留在那边送给敌人吃掉啊。”

    “哼。军事上的东西，你懂得几多？”福岛熊本不屑一顾地嘲弄道：“你自己这辈子曾经上过战场么？嘿，与其向你解释，老子还不如找头牛来弹琴给它听呢。滚开，别耽搁了老子去见少城主。”

    不让路你又能怎么样？动手打死我？”石田佐吉眉宇间流露出讥刺嘲讽的神色，半步不让。虽然自己只有六重天而福岛熊本有十二重天，当真产生冲突的话，十个石田佐吉也绝对顶不住一个福岛熊本。可是

    在这左天守阁里面，却安装有大型的磁场能量吸收器。十五重天以下的强者，在这栋高耸华丽的巨大建筑物里面也就只和普通人差不多，根本发挥不出真正实力。所以石田佐吉有持无恐，根本不怕对方动粗。他冷冷道：“身为外务总理长官，你现在应该做的，是马上回战场去和敌人拼个死活，而不是在这里乱吠。听得明白人话的，就赶快滚！”

    “叫我滚？哈，还是那句话，你没资格！”福岛熊本语气极度轻蔑，出手用力推向对方肩膀。石田佐吉面色一沉，反手挡拨。说时迟那时快，“七本枪”首领老实不客气，当面挥拳怒轰。虽说有磁场能量吸收器化解，但要是这拳打中了，石田佐吉同样也非被打得鼻梁骨断裂不可。

    “五奉行”首领勃然大怒，侧身闪躲，不假思索，反手也是一拳狠狠轰回去。两名小阪城的重臣之首，在心中恼怒和夙怨驱使之下，竟然不顾体面，就此大打出手。才刚打得三拳两脚，“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骤然从石田佐吉背后的楼梯上传来。身穿传统窄袖和服，年纪约莫二十刚出头，却是恭子夫人身边的侍女。她双手乱摆，急声叫道：“别打了，福岛大人和石田大人，你们赶快别打了。夫人要我来传话，让你们赶紧都上‘松之间’去参见少城主。”

    那侍女的说话声入耳，两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手，却仍然怒瞪着对方，各自重重哼了一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两人相互隔得远远地，跟在那使女身后走上楼梯，爬上三楼进入“松之间”席地跪坐。纸门拉开，一名年纪只有十岁，身体瘦弱，面色苍白的小男孩现身于两名重臣眼前，虽然衣着华丽，但他自己本人却显得局促不安，丝毫显示不出作为城主的威严。但这名小男孩却又确确实实，就是小阪城六十万子民名义上的最高主宰，城主丰辰修赖。而在他身后三步之外，还端坐着另外一名美貌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薄施脂粉，凤眼含煞。她就是丰辰修赖的生母，恭子夫人。

    福岛熊本和石田佐吉两人看见丰辰修赖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禁不住都是齐声暗叹。但无，这名小孩子确实就是他们的主君，礼数上绝对不可有丝毫怠慢。两人立刻俯首膜拜，以臣子之礼参见。丰辰修赖虽然是小孩子，但也早把这套礼仪操演得熟极而流了，当下像模像样地抬手虚托，道：“不必多礼，两位请起吧。”声音尖细，显得中气不足。

    福岛熊本和石田佐吉两人起身坐好。恭子夫人缓缓开口，问道：“福岛大人，今日一战竟然打成了这么个难看的样子，你有什么解释么？”她说话的声音甚是悦耳，语气中也没有太多的责难。但惟其如此，反而让福岛熊本更加感受到了深深的自责和不安之情。

    无论如何，这一战他是总指挥。不管有什么原因也罢，既然打了败仗，那就是他的责任。只听得“扑通～”一声响，这位“七本枪”之首不假思索地再度俯身伏拜，大声道：“少城主，夫人，臣下辜负了两位的信任，以至于损兵折将，福岛熊本实在罪该万死。不过，现在敌人大军压境，当前要务是必须尽快先将他们击退再说。请少城主和夫人下令，将城内剩余的五千武士和五百战将全部调拨给臣下。明天一早，臣下将带领全军渡河，和敌人决一死战。假如这次不能取胜，臣下立刻切腹自杀，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

    “哈哈，真是笑话。也真亏你如此大言不惭，居然还好意思说出来。”不等恭子夫人说话，石田佐吉抢先冷冷道：“败得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七本枪’只剩下两个人，明天你还凭什么去赢？再继续增派军力给你，也不过是肉包子打狗而已。想用小阪城所有家当孤注一掷翻身归本？用这种赌徒心态去打仗，我敢说你绝对就输定了。到时候即使你切腹自杀，难道就抵得上小阪城全体六十万子民的性命吗？”

    恭子夫人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道：“石田说得有道理。嗯～～福岛，那五千武士和五百战将，不能调拨给你。否则的话，我们俩个孤儿寡母的，一旦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可该怎么才好？而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有罪，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从现在开始，这场仗不用你再管了。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什么！？”福岛熊本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好半晌，他好不容易才开口道：“夫人，战事还未完，现在就让臣下退，是不是会有点……而且除了臣下之外，城里哪还有其他人可以主持军务大局？难道……难道……夫人您准备和博多城的人讲和投降？”

    “胡说八道！小阪城是老城主耗费毕生心血，好艰难才建立起来的，怎么可能和敌人投降？”石田佐吉又是抢先说话，斥道：“更何况，你以为没有你，这城里当真就没有其他人会打仗了吗？”

    “石田佐吉说得对。”恭子夫人语气仍旧淡淡地，说道：“所以明天开始，城外战事就交给他主持。而我也已经派人去通知神风武神了。顶多二十四小时，神风武神就能够赶回来，到时候一切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你们都不必再多说话。退下吧。”

    话声才毕，恭子夫人竟不再听两名臣子说话，径直站起身来，带上丰辰修赖转回入内堂之中。石田佐吉嘿声冷笑，站起来拍拍政敌的肩膀，道：“福岛，都听清楚夫人的说话了吧？以后你就好好在家歇着吧。得闲无事，就玩玩女人打打猎什么的，其他正经事情，就用不着你管了。逍遥自在，多么快活，当真羡慕死人呢，哈哈，哈哈哈～～”仰天大笑着转身出门，竟是连向这政敌多看半眼的兴趣也欠奉。

    福岛熊本呆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来。也不知道是否打击来得实在太突然太沉重，以至于双眼之内光彩全失，整个人也浑浑噩噩地，仿佛行尸走肉。他走下天守阁，步出武神府，连在大门口处等待自己的亲信随从开口招呼也完全置之不理，只是机械地迈开双腿，向着自己的住所走去。

    片刻工夫，福岛熊本已经回到家中。他也不伸手推门，只是梦游一样笔直撞上去。隆然巨响声中，整扇铁门被他狠狠撞塌，大群人影闻声从屋里跑出来，乍见如此情形，竟是个个也傻了眼，更加没人胆敢上前相劝。福岛熊本恍如不觉，接二连三地又撞倒了几座假山和大树，穿过花园，连房屋墙壁也撞穿，带着满脚泥土走进屋里。忽然间，一只纤纤柔荑由侧边伸出，轻轻搭上了福岛熊本的肩膀。小泽结衣那温柔的声音随即传入耳中，问道：“熊本哥，你怎么了？前面应该还在打仗啊，怎么就先回来了？”

    “还在打仗，我怎么就先回来了？怎么就先回来了？怎么就先回来了……”福岛熊本梦呓般喃喃自语，接连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高，五官扭曲得也越来越厉害。突然间，他猛地一声狂吼，反臂挥拳怒轰。十二重天强悍力量连同那满心的愤怒和不甘，半丝也没有保留地通过拳头彻底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