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目录：帝国之巅：通往坤宁| 作者：贺兰嫣| 类别：玄幻奇幻
时刚卯初，胤禛便醒了。他两日未去内务府点卯，今日特意早起，进宫理事。
身边一动，我也睁了眼。屋里麻黑黑的，胤禛轻手轻脚取过衣服准备开床帏出去，我从床上坐起，问：“皇阿玛回宫了吗？”
他坐回床上，将灯点燃道：“还没，在畅春园。”
我“哦”了声，高声让外室歇着的丫鬟们进来侍候，胤禛穿好衣服道：“我没工夫陪你，得早些过去。”
“嗯，”我还在琢磨该穿什么衣服，见他真要起身就提醒，“你也要洗漱啊。”
“自然，”他道，“你这里花样太多，我回去永佑殿。”
他看不惯我早上慢吞吞的模样已不是一天两天。男人女人对于着装打扮本有差异，他又赶时间，我冲他嘟嘟嘴也就放他走了。洗着脸忽想起昨儿回来得晚梅兰的事还没吩咐下去，就赶着跑去永佑殿拦他，把丰县之事的一来二往交代清楚了，催他即刻派人南下寻李卫一家和梅兰母亲。
出门时东方天际一抹熹微的灿阳，已至辰初。
身穿金蝶万福不断头玫红旗服，露出水绿裙子，脚踩两寸高花盆底，绾玉将我小心翼翼搀上马车。
安定门离畅春园很有些距离，我坐在车里渐渐发热，出了城就将帘子打起，静静看着官道两旁的景致。
清室贵族一律的喜阴怕热，出京往西，水田陌陌，越发映得蓝天白云得好看。围绕畅春园修建的，也有不少皇子、大臣们的别院。绾玉陪我坐在车上，搭讪着说这座玲珑那座精巧，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以前不怎么注意的那一座。
正如梅兰所说，一色的黛瓦粉墙，未见其门。巍峨高耸的风华楼掩衬在树木光影背后，从这里看去恍惚，从那里看来，却是了然。我痴痴看着窗外刹那闪过的相离相守，扶着绾玉的手再次进入畅春园。
双闸门下车，经大宫门右掖门入仪门，再沿中路去康熙澹宁居。走着再熟悉不过的路，心中充满恍如隔世的感叹，万物入目不入心。
忽然——“四嫂，”蘅儿叫住了我。
她右手牵着胤禩独子弘旺，站在五六步的距离冲我微微一笑。我止住脚步，在指尖换了下手绢，也笑了，“蘅儿。”
郭络罗氏想了想，还是主动走了这几步的距离，笑道：“好久没见四嫂，没想是今日遇着了。”
“是啊，”我无心答话，“大病了一场，妯娌们不怎么见了。”
“哟，”她很是关心，“什么病？那时听说嫂嫂阿玛去了，妯娌们还想去府上瞧瞧，转头又听八爷说嫂嫂病了，难道是病了这么久？”
我低头摸了摸弘旺的脑袋，答话道：“可不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嫂嫂没全好也不敢进来请安，今儿趁着身上舒坦特来给皇祖母皇阿玛道安，不陪弟妹聊了。”
她笑着点头，教弘旺对伯母道别后道：“今儿不得聊，过几日来我们府上看戏罢。”
原想着她一两年不大见脾气变好了，这话一出又让我改变了想法，好心提醒道：“嫂嫂记得良妃娘娘的孝还没满，老八自小孝敬心疼他额娘，这戏还是免了，等服满了孝再请福晋夫人们上你们府看，八爷脸上也过得去。”
“哼，他……”蘅儿眉毛一皱想发胤禩的私意，见站在对面的是我忙掩饰了过去，道：“可是可是，竟是一见四嫂高兴忘了。额娘的孝咱们府重视得很的，平日里我也想不起看戏这一说，今儿真是糊涂了。”
我知她要找台阶下，也就帮着她下，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妯娌们的心意嫂嫂哪里不知，你素日是我们中间头一个性子好爱热闹的，这些年要不是你做东道把媳妇们聚在一处玩乐，我们哪有这样好。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嫂嫂去了。”
“去吧，改日蘅儿登门看嫂嫂。”
走了一段距离，脸上犹带着凝固般的笑意。为刚刚告别的人笑，也为迎面走来的这人笑。
夫妻二人，居然没有走在一处，定是心思诡诈的他，故意避了福晋未见。搀着绾玉的手，我微低着头想从胤禩身边走过，他却干干叫了声：“四嫂。”
把我叫在原地。
这两个字，听他足足叫了二十一年。阿哥所，十二岁的胤禩拉过顽皮吵闹的胤裪胤祥胤祯，半低着头恭谨地说“四嫂请”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这个头衔，可是这么些年后，此时此刻的胤禩，天知道有多想把这个名字从我头上摘去。所以，忍耐、设局、失忆，他为我编织了一个春暖晴丝，更为自己营造了一个终将碎为粉末的幻境。
我渐渐把手从绾玉手中抽出，让她去别处候着，叫道：“陌离。”
胤禩闭住眼，眼窝微湿。“我该拿你怎么办，四，娜娜。”
他背住手，脚步颓颓地往西堤走。湖风袭然，碧天蔚然，雨过天青色袍子飘摆。我跟着他上西堤，水绿裙子拂过牡丹花鞋面，终说出一句：“我不懂。”
我不懂情从何起，更不懂情将何终。
“如果那天他不出现，你会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胤禩，”我看着久违的畅春园，心是怅惘，“也许没有他，我还是会想起来的。”
他的侧脸很好看，从小就是皇子中最好看的，“至少苏陌离会有更多的时间。他等了二十年，怎么会轻易让幼渔溜走……”他转向我，忽而笑了，“不该取这个名字的，现在想来多讽刺。娜娜，实话实说，你骗我多久了，你不点头，是早知道我的身份？”
我在他脸上定了一定，挪开目光道：“你四嫂身上背负太多东西，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却是打算忘了，”胤禩道，垂下目光，“却是想走了，却是想放下所有正大光明地，和你走了。只要你点头，只要你愿意，管他什么，我都舍得起……”
原来这是自由的意义。我微有些诧，听胤禩道：“从小到大，我就争强好胜。我从没想过，一个嫂嫂会在我心上留下什么。大嫂、二嫂、三嫂，一个一个进门，都是‘老八’‘八弟’地点头，唯有四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好，是和额娘、嬷嬷、宫女都不一样的好，我也想对你好，可是我怕四哥，太怕了。你被四哥欺负罚跪在雪地里的事我知道了后悔得不得了，他从小到大脾气不好，见不得人不依他，我耽误你时辰让你回去晚必定惹了他生气让你受了委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坐在抄手游廊，每晚等你的房间熄了灯才敢睡。论起恨，我比你更恨他，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是他晚上还敢罚你下跪，我就壮着胆子和四哥讲道理，再不行就告到皇阿玛面前，让他替你出气……
“直到有一天，宋格格生孩子的那天，我把醉醺醺的四哥叫回来，他没有离开你的房，连着两晚都没有，我在外面看着，忽然大哭一场，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四哥四嫂，在我心中是只有四嫂没有四哥的，我是个傻瓜啊，我为什么要爱上自己的嫂嫂！天下女人那么多，八阿哥谁不爱，鬼使神差，偏偏要喜欢这个。我比谁都清醒，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娶妻生子，开府建牙，我不让自己做这个非分之念，我看着我身后依傍我的一大批人，以为自己终得扬眉吐气，以为额娘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呢，可是回报我的是什么呢？
“四嫂一年比一年疏远我，额娘身体一年比一年差，郭络罗蘅花着我爱新觉罗胤禩的银子在我面前充人充佛……你以为我舍不弃，抛不掉，到头来，你贴心贴意了解的还是只有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我的苦，我用尽心机图得到底是什么——皇图大业，富可敌国？没有一个人可爱，没有一个人可陪，你真当我有那样空虚那样野心？若额娘还在便罢，额娘不在，你也不在，我徒拥那些东西，受用的，不还是胤禟胤锇、揆叙阿灵阿、满朝上下仰仗八阿哥想要分一杯羹的小人？”胤禩叹口气，不再说下文，紧紧打量着我。我无言相对，只得静默看他。
苏陌离与胤禩的影子在他身上重重合合，就如同我在他眼里，是四嫂也是幼渔。感情的纠葛是不能说断就断的，对一个曾有心悸的人，也不可能说恨就恨。胤禩有抛下一切的决心，我却始终是羁绊尘世的俗人。
羁绊得太多，所以不能免俗，不能忘情，更不能轻易放弃。
他没有告诉我留下来的八阿哥会成为怎样的人，逆着早秋凉风，举步返回爱新觉罗胤禩的人生。我看着他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再到三十一岁、三十三岁一如既往的背影，直到消匿于不知何时漫起的水雾中时才迈动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心痛地往澹宁居走。
身边一动，我也睁了眼。屋里麻黑黑的，胤禛轻手轻脚取过衣服准备开床帏出去，我从床上坐起，问：“皇阿玛回宫了吗？”
他坐回床上，将灯点燃道：“还没，在畅春园。”
我“哦”了声，高声让外室歇着的丫鬟们进来侍候，胤禛穿好衣服道：“我没工夫陪你，得早些过去。”
“嗯，”我还在琢磨该穿什么衣服，见他真要起身就提醒，“你也要洗漱啊。”
“自然，”他道，“你这里花样太多，我回去永佑殿。”
他看不惯我早上慢吞吞的模样已不是一天两天。男人女人对于着装打扮本有差异，他又赶时间，我冲他嘟嘟嘴也就放他走了。洗着脸忽想起昨儿回来得晚梅兰的事还没吩咐下去，就赶着跑去永佑殿拦他，把丰县之事的一来二往交代清楚了，催他即刻派人南下寻李卫一家和梅兰母亲。
出门时东方天际一抹熹微的灿阳，已至辰初。
身穿金蝶万福不断头玫红旗服，露出水绿裙子，脚踩两寸高花盆底，绾玉将我小心翼翼搀上马车。
安定门离畅春园很有些距离，我坐在车里渐渐发热，出了城就将帘子打起，静静看着官道两旁的景致。
清室贵族一律的喜阴怕热，出京往西，水田陌陌，越发映得蓝天白云得好看。围绕畅春园修建的，也有不少皇子、大臣们的别院。绾玉陪我坐在车上，搭讪着说这座玲珑那座精巧，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以前不怎么注意的那一座。
正如梅兰所说，一色的黛瓦粉墙，未见其门。巍峨高耸的风华楼掩衬在树木光影背后，从这里看去恍惚，从那里看来，却是了然。我痴痴看着窗外刹那闪过的相离相守，扶着绾玉的手再次进入畅春园。
双闸门下车，经大宫门右掖门入仪门，再沿中路去康熙澹宁居。走着再熟悉不过的路，心中充满恍如隔世的感叹，万物入目不入心。
忽然——“四嫂，”蘅儿叫住了我。
她右手牵着胤禩独子弘旺，站在五六步的距离冲我微微一笑。我止住脚步，在指尖换了下手绢，也笑了，“蘅儿。”
郭络罗氏想了想，还是主动走了这几步的距离，笑道：“好久没见四嫂，没想是今日遇着了。”
“是啊，”我无心答话，“大病了一场，妯娌们不怎么见了。”
“哟，”她很是关心，“什么病？那时听说嫂嫂阿玛去了，妯娌们还想去府上瞧瞧，转头又听八爷说嫂嫂病了，难道是病了这么久？”
我低头摸了摸弘旺的脑袋，答话道：“可不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嫂嫂没全好也不敢进来请安，今儿趁着身上舒坦特来给皇祖母皇阿玛道安，不陪弟妹聊了。”
她笑着点头，教弘旺对伯母道别后道：“今儿不得聊，过几日来我们府上看戏罢。”
原想着她一两年不大见脾气变好了，这话一出又让我改变了想法，好心提醒道：“嫂嫂记得良妃娘娘的孝还没满，老八自小孝敬心疼他额娘，这戏还是免了，等服满了孝再请福晋夫人们上你们府看，八爷脸上也过得去。”
“哼，他……”蘅儿眉毛一皱想发胤禩的私意，见站在对面的是我忙掩饰了过去，道：“可是可是，竟是一见四嫂高兴忘了。额娘的孝咱们府重视得很的，平日里我也想不起看戏这一说，今儿真是糊涂了。”
我知她要找台阶下，也就帮着她下，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妯娌们的心意嫂嫂哪里不知，你素日是我们中间头一个性子好爱热闹的，这些年要不是你做东道把媳妇们聚在一处玩乐，我们哪有这样好。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嫂嫂去了。”
“去吧，改日蘅儿登门看嫂嫂。”
走了一段距离，脸上犹带着凝固般的笑意。为刚刚告别的人笑，也为迎面走来的这人笑。
夫妻二人，居然没有走在一处，定是心思诡诈的他，故意避了福晋未见。搀着绾玉的手，我微低着头想从胤禩身边走过，他却干干叫了声：“四嫂。”
把我叫在原地。
这两个字，听他足足叫了二十一年。阿哥所，十二岁的胤禩拉过顽皮吵闹的胤裪胤祥胤祯，半低着头恭谨地说“四嫂请”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这个头衔，可是这么些年后，此时此刻的胤禩，天知道有多想把这个名字从我头上摘去。所以，忍耐、设局、失忆，他为我编织了一个春暖晴丝，更为自己营造了一个终将碎为粉末的幻境。
我渐渐把手从绾玉手中抽出，让她去别处候着，叫道：“陌离。”
胤禩闭住眼，眼窝微湿。“我该拿你怎么办，四，娜娜。”
他背住手，脚步颓颓地往西堤走。湖风袭然，碧天蔚然，雨过天青色袍子飘摆。我跟着他上西堤，水绿裙子拂过牡丹花鞋面，终说出一句：“我不懂。”
我不懂情从何起，更不懂情将何终。
“如果那天他不出现，你会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胤禩，”我看着久违的畅春园，心是怅惘，“也许没有他，我还是会想起来的。”
他的侧脸很好看，从小就是皇子中最好看的，“至少苏陌离会有更多的时间。他等了二十年，怎么会轻易让幼渔溜走……”他转向我，忽而笑了，“不该取这个名字的，现在想来多讽刺。娜娜，实话实说，你骗我多久了，你不点头，是早知道我的身份？”
我在他脸上定了一定，挪开目光道：“你四嫂身上背负太多东西，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却是打算忘了，”胤禩道，垂下目光，“却是想走了，却是想放下所有正大光明地，和你走了。只要你点头，只要你愿意，管他什么，我都舍得起……”
原来这是自由的意义。我微有些诧，听胤禩道：“从小到大，我就争强好胜。我从没想过，一个嫂嫂会在我心上留下什么。大嫂、二嫂、三嫂，一个一个进门，都是‘老八’‘八弟’地点头，唯有四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好，是和额娘、嬷嬷、宫女都不一样的好，我也想对你好，可是我怕四哥，太怕了。你被四哥欺负罚跪在雪地里的事我知道了后悔得不得了，他从小到大脾气不好，见不得人不依他，我耽误你时辰让你回去晚必定惹了他生气让你受了委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坐在抄手游廊，每晚等你的房间熄了灯才敢睡。论起恨，我比你更恨他，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是他晚上还敢罚你下跪，我就壮着胆子和四哥讲道理，再不行就告到皇阿玛面前，让他替你出气……
“直到有一天，宋格格生孩子的那天，我把醉醺醺的四哥叫回来，他没有离开你的房，连着两晚都没有，我在外面看着，忽然大哭一场，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四哥四嫂，在我心中是只有四嫂没有四哥的，我是个傻瓜啊，我为什么要爱上自己的嫂嫂！天下女人那么多，八阿哥谁不爱，鬼使神差，偏偏要喜欢这个。我比谁都清醒，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娶妻生子，开府建牙，我不让自己做这个非分之念，我看着我身后依傍我的一大批人，以为自己终得扬眉吐气，以为额娘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呢，可是回报我的是什么呢？
“四嫂一年比一年疏远我，额娘身体一年比一年差，郭络罗蘅花着我爱新觉罗胤禩的银子在我面前充人充佛……你以为我舍不弃，抛不掉，到头来，你贴心贴意了解的还是只有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我的苦，我用尽心机图得到底是什么——皇图大业，富可敌国？没有一个人可爱，没有一个人可陪，你真当我有那样空虚那样野心？若额娘还在便罢，额娘不在，你也不在，我徒拥那些东西，受用的，不还是胤禟胤锇、揆叙阿灵阿、满朝上下仰仗八阿哥想要分一杯羹的小人？”胤禩叹口气，不再说下文，紧紧打量着我。我无言相对，只得静默看他。
苏陌离与胤禩的影子在他身上重重合合，就如同我在他眼里，是四嫂也是幼渔。感情的纠葛是不能说断就断的，对一个曾有心悸的人，也不可能说恨就恨。胤禩有抛下一切的决心，我却始终是羁绊尘世的俗人。
羁绊得太多，所以不能免俗，不能忘情，更不能轻易放弃。
他没有告诉我留下来的八阿哥会成为怎样的人，逆着早秋凉风，举步返回爱新觉罗胤禩的人生。我看着他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再到三十一岁、三十三岁一如既往的背影，直到消匿于不知何时漫起的水雾中时才迈动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心痛地往澹宁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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