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原来，自打一闹特殊时期，老头的小店就被红卫兵当作资本主义的黑店给封了，还把老头说成是黑店主拉出去游过两回街，打哪儿老头儿就有点气火窝心。店没了，还落个黑店主搁谁心里也不痛快。，老头儿七十好几的人了，没了事由，挣工分又没了力气，便想了个辙，天天起大早去拾粪，攒几方粪交给生产队里换几个工分。后来一闹派仗，造反派手里都有了枪，三乡五里的三天两头打枪，时不时还打死人，老太太就劝老头乱哄哄的别出去了，就在家里猫着吧。老头是个闲不住的人，还是个倔性子，不听，照例，天天天刚一发亮背着匡就走了。前些日子，地里的庄稼都还长着呢，老头儿早起先沿着西半边村子转了一圈，又顺着村南大道溜达。不知不觉溜达出离村子有一里地。忽然前边庄稼地里钻出一伙端枪的人有十好几个，个个戴着红袖箍。老头儿一见，知道不好，这帮人惹不起躲的起，赶紧就往庄稼地里钻想躲开，谁知那边早看见了，大喊：“站住。”老头那敢停，就听身后有人冒冒失失就当当当放了几枪，枪子嗖嗖地在老头脑袋上边飞了过去。老头儿又惊又怕,脚下一绊就来了个嘴啃地，后边的人也追了上来把老头儿围了起来。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拿枪指着老头喝问：“老东西，你跑啥？是不是要去报信？”又惊又吓再加一摔，老头儿那里还说得出话。那家伙又吼：“老东西，你装死是不，我他妈一枪崩了你。”说着真要扣扳机，旁边一人赶紧把枪推开了，说了句：“行了，这糟老头值不得费颗枪子，留着吧。”那家伙似乎不甘心，踢了老头一脚骂道：“先留着这个枪子，你要敢去报信，我还得给你脑袋上烫个眼。”说完一帮人顺着庄稼地往北走了。老头儿那里还动的了窝，后来是被来收庄稼的社员看见才给送家去了。

    原来那帮人是和埝头村势不两立的一帮造反派，那天是打算来偷袭村子，可哪个冒失鬼这一放枪无疑给村里报了信，村里的造反派知道有情况，赶紧把村口堵上了，那边摸到村边见有了戒备，没敢进村，冲着村子放了几枪就溜了。杜茂一听又是造反派惹的事，心里暗说：“这背兴事咋都让一家人赶上了呢！”嘴上禁不住就愤愤地说了出来：“这造反派咋都跟土匪似的，还干那偷村劫寨的活，他们这是要干啥？”二姐夫把头一摇：“唉，你这话有点不对，过去土匪造反无非是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图个无拘无束自在逍遥。如今造反不同土匪，都打着捍卫领袖的革命的旗号。还分成了派。都以为自己是忠臣栋梁，对方是奸贼佞臣。一山哪能容二虎，谁都想吃掉谁独称正统，可不就整天拿刀动杖地火拼呗。”杜茂依旧摇头：“我就死脑筋，说书唱戏早年间都是官逼民反，造的都是皇帝老儿和官府的反，如今咋老百姓都造起老百姓的反啊？到底有多大仇口？”二姐夫笑了笑，故作高深地说：“这事你还不明白啊，根子自然还是在上头，老百姓不过是被拿着当枪使。”杜茂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望着二姐夫：“咋说，这里边还有那么深的玄机？”二姐夫似乎是答非所问：“你爱唱戏，你没听说书唱戏里自古至今历朝历代都脱不了那条路，打江山时可同患难，坐江山不可同欢乐。坐了江山就该起纷争，所见不同就起内讧。谁威望高势力大谁就占了天时人和。自然就有抱粗腿的帮着兴风作浪，从中得势。**还棋高一招，发动老百姓鼓破万人捶，墙倒万人推。老百姓是啥？就是墙头草，谁风头硬就跟着摇旗呐喊。”杜茂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冲着二姐夫一翘大拇指：“哎呀姐夫，你咋还会说古论今？佩服！”二姐夫谦恭地笑了笑：“其实我一个庄稼佬肚里有啥货，都是听来的，现趸现卖。”这时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姐夫忽然插进一句：“他是知道多，他就是造反派吗。”杜茂越发的诧异，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二姐夫一眼，发出了一声感慨：“是吗！”二姐夫淡然一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说实在话，咱一个庄稼佬，种庄稼才是本分，可赶在了这个流上是身不由己就被裹了进去，人家说了你不参加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没有中立派。逼得你不得不稀里糊涂地上了梁山。说实话，庄稼人天生就是土里刨食的，图的就是个孩子老婆热炕头的乐和，谁愿意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整天去拿刀动杖瞎折腾，你没辙。”杜茂嘴里：“喔”了一声，又问道：“听说有不少人家，父子，兄弟姐妹，甚至夫妻各在一派都成了死对头，势不两立，真有这事？”二姐夫立即点了点头：“这事不假，不新鲜，这帮人简直不知天地厚，走火入魔一样。哼，要我说都是疯子傻子，早晚有秋后算账那一天。”杜茂又喔了一声，把眼光又转到大姐夫身上去了：“那你哪？”大姐夫拨郎拨郎脑袋咧开了缺门牙的嘴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窝窝囊囊的主，别人放个炮仗都捂耳朵，又拿不动刀拿不起枪的，那派都不要我。”杜茂哈哈一乐：“那你倒真成了逍遥派，省的担惊受怕”杜茂又转向了二姐夫：“刚才我说话有点不恭，别在意啊，我不知你也在派。”二姐夫也大度地一笑：“没事，咱自家人关着门说话，说啥也没事。”杜茂赶紧把话题又转回到老头儿身上去了二姐夫接着讲：“老头儿被这一惊一吓，被人送回来就起不来炕了，发烧，打冷战，说胡话，请大夫看，吃药都不顶用，也就一个来月功夫就不行了。”杜茂长叹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

    老头儿无意中竟也算给村里立了一功，本村的造反派感念正是因为老头儿的举动使对方响枪，无意中给村里报了信，村里有了准备，对方才没得逞。所以老头儿出殡时，一队苛枪实弹的造反派也前来送行助威，还特地做了一个大花圈排在送殡的队伍最前边。前边火統引路，杜茂他们连襟仨作为孝子自然是走在最前边，大女儿摔瓦盆打引魂幡，众乡邻轮换着抬灵柩，一路浩浩荡荡到了坟地。造反派还在坟前冲天放了一排枪，老头儿算是入土之时享了一回殊荣。

    等到完全料理完老头儿的后事，安置好老太太回到家时，又该喝腊八粥了。杜茂不由得也惦记起远在后套的老娘来。一晃又好几年不见了，一年中也写不了几封信，谁知老娘咋着呢，这乱哄哄的世道有事没事？自己倒是从没忘每到清明，寒衣，七月十五等凡是烧纸的日子总要在十字路口给老爹烧一堆纸，谁知今年一闹特殊时期，村里的红卫兵宣布了，上焚烧纸是封建迷信一律取缔，往后谁再上坟烧纸就当为封建迷信招幡引魂论处。今年过寒衣节,又逢烧纸的日子，杜茂心里惶惶地暗自念叨：“爹啊爹，你可别怪儿子不孝，是改了年头，如今是造反派当家，闹起革命，连地下先人的命也不放过，你就先穿着旧棉袄受点冻吧！”

    运动在不断向纵深发展，已进入到了决战的白热化阶段。原来的各级政权都变了修正主义资本主义的黑衙门。衙门里的掌权者都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黑衙门统统要砸烂，走资派自然也不能留，统统要打倒。于是乎从上至下又上演了一场夺权大战。省里的书记省长，被打倒了，地区的书记专员也被打倒了。县里的书记县长也难逃厄运，被大汽车拉着，戴着高帽，扛着牌子到各公社去轮番批斗，各公社的书记主任被揪出来陪绑，然后一块打倒。村里的老支书，大队长不过芝麻粒一般的毛官，但也难逃一劫，成了小走资派。轮番拉到群众大会上撅着挨批斗，然后统统打倒。政权真正掌握在了造反派之手。打那儿三天两头开大会，一开会，人手一本红宝书，未曾讲话，先得全体起立将红宝书高举过头顶来回晃动，口中高呼：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祝副统帅身体健康，反复几遍。那场面倒也蔚为壮观。红彤彤一大片红色海洋，山呼万岁。杜茂每参与其中也颇觉着新鲜，心里还说：“人活一辈子真是啥新鲜事都能碰上啊！”

    革命如火如荼地闹，庄稼人该咋种地还是咋种地，六月六看谷秀，谷子一秀穗，也正是耪三遍地的时候，耪完三遍就该挂锄了，会出现短暂的农事空闲。这天，杜茂和大伙一块钻在一人多高的棒子地里耪三遍，歇盼时就在地头上东拉西扯闲聊。有个人既神秘兮兮又似乎有点卖弄地问杜茂：“你听见过外国电台没有？”杜茂说：“我家里都不称戏匣子哪里去听？哪如你家称想听啥听啥。”那人又带点炫耀地说：“那是自然，没有花钱的不是，有啥就方便啥。说实在的，咱这边除了整天喊形势一片大好，鼓吹革命造反没别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要是夜深喽再听就能听见外国和台湾，可着劲地糟改中国特殊时期，说一段还放一段二簧，听着还真过瘾。”他刚撂音，旁边就有人就谈虎色变地敲打了他一下子：“你胆不小啊，找不自在呢，偷听敌台，逮着了论你个里通外国，不枪毙也得关你个十年八年的。”那人有些胆怯地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哎呦。我的妈，这帽子可不小，可了不得。不就是图个新鲜，咋就成了里通外国了呢。那咱可不敢提这个了，那我再告诉你们个消息，咱这边也开始唱文明戏了。这个不算里通外国吧？”杜茂一听心里就一激灵，这个消息无疑如一缕春风在他那死水一般的心田吹起了几圈涟漪。自打一闹特殊时期，戏箱被封了，剧团被解散了，挑大梁的红角儿不是发配乡下就是倒了霉，这叫迷戏的他好郁闷了一阵子。这是个好兆头，没准又要开禁，章梅华也许有了出头之日。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也是，唱了几百年的戏咋能说铲就给连根铲了呢？唱戏的有啥大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