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杜茂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要不是遇见了老婆儿自己还完全蒙在鼓里呢，翠茹啊翠茹那么多情善良的一个女子，谁知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可惜自己知道她受苦，却是爱莫能助，这回连最后的愿望也成了泡影，不由得生出一腔疼惜。可是他不死心，又追问老婆儿：“大娘，她到底嫁到了保定哪里？”老婆儿瞅着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啥村我忘了，反正就在保定城南那一片，离城不过十多里地。”杜茂心里又燃起一个新的念头，一定要找到她，否则后半辈心里都不踏实。这时老婆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端详着杜茂说：“对了，我想起来了，翠茹头走之前跟我说过，有个人和她知己，那人会唱戏还会劁猪，日后要走到这块打听她，我要碰见就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你吧？”杜茂心里一热，慌乱地点了点头，眼泪差点下来了。

    第二天杜茂临出门时对凤莲交代说，近处的活儿有点不好做，自己打算走的远点，要是赶不回来就在外面找宿了。凤莲狐疑地问：“近处活不好做就少做俩算啥，干嘛非得出远差？”杜茂支吾着说：“不是想多抓挠点吗。当年我要不是走那么远还遇不到你哪。”凤莲瞪了他一眼：“别又跟我练贫，你走多远我栓不住你，只要你别在外头干啥花花事和你爹一样跑到后套去我也不拦着。”杜茂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你别又疑神疑鬼地往歪处想行不行。”凤莲说：“不是我往歪处想，是我给你提个醒。”

    杜茂一出家门，就把车子蹬了个飞快，直奔了保定而去。巳牌时工夫蹬出了一百多里地到了保定南郊离城十多里的地方。他决定从眼前的村子做起始点，诸村地转，他相信只要她在就一定能碰上。他进的村去诸街诸巷地行走吆喝，遇到有活儿就做。头一天一直到天黑，转了五六个村子，做了十几个活儿，没别的收获。他投宿到一家鸡毛小店，走进小店似曾相识。店主也是个小老头，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老泰山。似乎是老天的安排，二十多年前那次住店使他走了桃花运，得到了多情的凤莲。时过境迁这次住店竟是为寻找另一个女人。店很简陋，就是一条大通铺，也兼卖面条一类吃食，他要了两碗面条。然后和几个同样是走四方耍手艺的店客东拉西扯了一阵就挤在通铺上睡了。第二天大清早就出了店门，又转了一天依然没结果，又住了一宿店。几个店客也都是出来耍手艺的乡下人，有锔锅补锅的小炉匠，有磨剪子戕菜刀的，还有个崩米花的。差不多的身份凑在一起自然也有共同语言，离开家的男人们闲聊起来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说女人。几个人口无遮拦地说起了男女之间的许多风流糗事，捎带出种种男人如何偷腥，女人们如何风骚浪荡，男女床地交欢时的百般丑相。说到兴头上，杜茂忽然冒出了个心眼，希望趁着这个话题能从几位嘴里套出点蛛丝马迹。于是他故意发感慨道：“别光看见女人们温存风骚，其实这女人啊，天生都是小眼薄皮，都想站高枝，你看外乡的女人都爱往这城市周边奔，这边的男人甭管秃子瘸子都打是香饽饽抢手货，穷乡僻壤的再好的小伙也难脱打光棍。”他这几句话立即引起了人们的共鸣。小炉匠感触颇多地接过了话茬：“伙计，你忘了有句话，人高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女人们就仗着大腿中间那点优势当资本。就好比林子里的鸟，那儿好打食就往那儿飞，这城周边沾大帮之地的光，自然要比别处食儿好吃，女人可不闻着味奔来，管它秃子瘸子呢先不受苦有好食吃为止。”杜茂又故作唏嘘道：“大姑娘没的说，可有些出嫁多年的媳妇孩子都老大了还要跟原来的男人散了伙，宁肯跑过来给人当填房，嫁老头也心甘。”他故意用谴责的语气说话，谁知这话勾起了磨剪子的的兴趣，他立马街过了话茬：“你别说，昨个我就遇上一位，四十多的妇女让我给磨剪子，我听她不是本地口音，就和她闲聊，她倒也直爽，啥都往外倒，她说她家是南乡里，离这儿一百多里，跟原来男的过不下去了，散了伙又嫁到这边来的，还有俩闺女都出聘在这边，虽说嫁了老头，可觉着比原来滋润多了。”杜茂一听不由一阵激动，多半是她，于是紧盯着问：“这是那个村？那人长得啥样？”磨剪子的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他连忙掩饰道：“我有个老乡就嫁到了这一带，没准是她。”磨剪子的哦了一声才告诉了她村名和她家的位置及人的大概长相，并说离这儿不远，也就七八里地。杜茂这回可是惊喜不已，没错肯定是她。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然不费功夫啊，不用再大海捞针了。这一宿杜茂兴奋的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尽是翠茹的影子，可是又有些酸溜溜地，她到了又成了外乡人，往后再见还不大容易了呢。

    第二天大清早就出了店门。向街上的人打听了一下方向，跨上车子就直奔目的地。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他就进了那个村，家家户户烟筒里炊烟袅袅，还正是做早饭的时候，他觉着也有点早。村子不算小，街里还有个小集市，有卖炸麻糖的还有卖豆腐脑的，他咬咬牙，买了两根麻糖一碗豆腐脑，吃了下去绕到村子东头吆喝一声，开始走街串巷，渐渐地向既定目的地靠近。日头升高了的时候，他转到了村子的西南角，又是西南角。按磨剪子所说，她家就在这一块。他提高嗓门吆喝着,心里急切中却又有点怯怯的。因为今个是集日，许多妇女都去赶集，巷子里走动的人挺多。他留意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女人。时不时地吆喝一嗓子。当他要拐进一条南北小巷子时，只觉着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望，当时就愣住了。出现在眼面前的不就是她吗。她看上去不再那么憔悴，面容比原来是好了许多，身上也利落了许多，手里拎个篮子，篮子里几样青菜之类。她也惊愕地张大了嘴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是你啊？咋也想不到会是你，咋会这么巧啊，又是老天安排的吧！。”翠茹显得是那么惊喜。杜茂诙谐说：“看来这个世界还是太小，你飞到哪儿都能碰见你。”翠茹一拽他的车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界，进家吧，这回你总不能还不进我家门吧？”杜茂问：“方便吗？”翠茹说：“有啥不方便，家里就我一人，那老头在村南里给大队看果园，好几天才回来一趟，闺女去外村去给人家做梳鬃活儿，天黑才回家。”杜茂没再推辞，跟着翠茹往巷子里走了几步，进了朝西开的一个院门。院子不大，很整洁。西南角猪圈里有猪在哼哼，一群鸡在院子里安详地觅食，有年头很久的北房三间，还有一间小东屋，里面有锅灶是热天做饭的地方。院子里还有两株枣树枝头挂满了手指头肚般大的青枣。进了北屋东里间，屋里照旧整洁。翠茹象迎接远方的贵客忙活着，先让坐，后倒水，又递烟。闹得杜茂怪不好意思地直制止她。翠茹才坐下来和他说话。她看着杜茂问道：“你都知道了吧，是不是成心来找我？”杜茂犹豫了一下又直言不讳地说：“我可不是要找你，在这一带转了三天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翠茹有些感动而又羞涩地说：“莫非你还一直放不下刘巧儿，走到哪儿都要追到哪儿？”杜茂也调皮地说：“那是，刘巧儿走到天边我也追到天边。不过这回我大海捞针地找你还有别的事呢。”翠茹问：“啥要紧事啊，还劳你费这么大劲？”杜茂反问道：“你还记得咱们许下的愿吗？”翠茹有些迷茫地盯着他：“啥愿？”杜茂说：“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当年咱们许愿要做儿女亲家的。”翠茹哦了一声，脸上顿时露出愧疚之色，讪讪地说：“对不起，那愿早被我给毁了，你可别怪我，你家儿子如今吃了皇粮，我家闺女就配不上了。”杜茂听此倒有点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诙谐地说：“嗨！我还说找你来道歉呢，是我等于放了空炮，儿大不由爷，做不了儿子的主。我还觉着怕你说我食言，就为这事我前两天去找了你一回，想解开这个扣。这回好了，咱俩谁也别找谁的后账，倒轻松了。”翠茹一听他找过自己，又忙问：“那你肯定啥都知道了？”杜茂说：“那回去到你家门口没想到撞了锁，要不是街坊一个老婆儿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不知去哪里找你呢。”翠茹低垂着眼睑怅怅地抒了一口气，语气幽幽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别细说了，我走到这一步也是被逼无奈，我本不想再惊扰你，可我又不想不让你知道我的下落，就把那些话托付给了那个老婆儿。万一你要找我也有个传话的人。也算活该咱们缘分不断，你偏偏就遇上了老婆儿。”杜茂说：“不瞒你，从老婆儿嘴里知道你的遭遇和去向后，我心里又高兴又难受，下决心要找到你，可老婆儿忘了你是啥村，我转悠了两天寻不着你的影子，多亏了咋黑下住店从一个店客嘴里摸到了你的下处。”翠茹显得很是感动，动情地说：“看起来是你感动了老天，派人暗地里指点你呢。”杜茂笑了，开心地说：“总算没白费工夫找见了你，心里的扣解开了，见你过得还不赖，心里也就松快了。知道你啥都挺好就比啥都叫人高兴，要我说你早该这样。”翠茹依旧咬着嘴唇说：“以前吃苦受气吧看顾着孩子咬着牙捱着没敢想过这条路，可那个死鬼是越来越不争气，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万般无奈才下了这个决心，好在孩子们也大了。如今甭管穷过富过吧，倒是不受气了，老头儿心眼不错，待闺女也不赖，如今老闺女也不累赘人了，在外村给人家去梳鬃，也能养活自己，过几年一出聘就剩了我和老头儿，省心了。”杜茂赞赏道：“你这步迈的好，总算熬出了头。”谁知翠茹却忧心忡忡地说：“就不知那个死鬼后半辈咋个过！”杜茂说：“嗨，你还替他担啥忧啊，他也是活该如此。”翠茹却说：“你要说一点不担忧那是瞎话，毕竟也和他一口锅里搅了半辈子马勺，还有仨闺女。”杜茂说：“你可真是好心眼，你跟他窝屈了半辈子，还这么惦记他。”翠茹叹口气：“嗨！人心都是肉长的吗，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咋也和他夫妻一场多少也有点情意在吧。”杜茂一时语塞了。翠茹却又打听起那个家的情形，听杜茂描述原来那个家的破败景象时，听说当年自己亲手锁上的那把大铁锁已落满尘土时。知道打自己走后就一直没人打开过。不由叹了口气显出了一副黯然伤神的神情。她不能不为那个曾经的家的破败而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