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013]

    伊尔迷非常不开心。

    毫不理会旁边闷笑不止的西索，自己一个人气势汹汹的走在前面。

    从洛伦家的窗户外离开，回到之前的那条商业街，已经到了夜幕低垂的时候。周遭车水马龙，繁华街道熙熙攘攘，伊尔迷却满身肃杀之气，西索跟在后面笑嘻嘻的瞧着，两人飞快穿过热闹人群找回车子。

    西索关上车门，拉下手刹看向坐在副驾的伊尔迷，挑起细长眉眼笑问：“找地方睡觉？”

    “我困了。”伊尔迷点了点头，车子便像离弦的箭一般迅疾的开了出去。伊尔迷盯了一会儿前进的方向，然后转开无机质的黑色眸子，支着下巴看向旁边车窗。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伊尔迷十二岁，还没留起长头发，稳定执行暗杀任务却已经有一年多了。这天他从外面回到枯辘辘山，交待完任务去看他不在期间新添的弟弟，揍敌客他这代的三子。

    走进婴儿房便是迎面而来的一股奶香，小婴儿应该在睡，房间安静极了。伊尔迷不自觉的收敛气息放轻动作，整个人像是忽然溶解在空气里，走向摇篮的短短几步，把揍敌客体术中最精华的隐藏技发挥得炉火纯青。

    伊尔迷用着所有内行看到都会惊叹不止的暗杀步法，无声无息向房间正中奇犽的摇篮潜进，眼看就要抵达目标，只有三两米距离的时候，摇篮里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哇哇大哭。

    下一秒，女仆急匆匆开门闯进来，飞奔过伊尔迷身边冲向摇篮，诚惶诚恐的抱起小少爷。奶瓶玩具尿布轮番折腾，怎么哄也没用，奇犽比吃奶还努力的坚持不懈的大哭。可怜的女仆急得要跟他一起哭了，不由抬起头，惊恐且控诉的看向旁边伊尔迷。

    伊尔迷从刚才开始便杵在原地没有动，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

    郁闷而无辜的黑色视线，越过女仆的臂弯看着那个大哭不止的婴儿，婴儿大而圆的蓝色眼睛里包了一包泪，也在郁闷而无辜的看着他。

    然后伊尔迷注意到了那头一尘不染的银白色头发。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这颜色和他以及糜稽鲜明的区别开来，也不是同样发色的父亲，莫名其妙的，他想起了自己的房间。

    和这座石头城堡里所有的房间一样，他的房间没有窗户。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也看不到外面，严丝合缝，幽暗沉沉。如果不开灯便是绝对的黑暗，所以他从不关灯。看书也好，呆坐也好，清醒或者睡眠，不论什么时候待在房间里，目所能及都是没有死角的白色灯光。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强，从尺来长的柔软小包子，长成独当一面的揍敌客长子，他路过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杀过了很多人，那灯光却始终像是白茫茫的无尽虚空，一成不变。

    太过熟悉以至于有些陌生，反倒没有亲近感，伊尔迷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一靠近便大哭不止的奇犽，那头银发让他想起白炽灯光造就的永昼，令人缺失反应。

    于是在那一刻，伊尔迷决定讨厌奇犽。

    没理由，就是讨厌了。

    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伊尔迷持之以恒的讨厌奇犽，热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逮着机会就想搞死他。

    当然从各种意义上考虑，真搞死了都是不行的，所以奇犽总是半死不活。从开始时给站都站不稳的小奇犽下暗手使绊子，不留神搞错毒量或者电压反复折腾得奄奄一息，到后来训练时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毫不留情朝他软肋甩钉子。日积月累，以至于奇犽想起自家大哥就满脸深恶痛绝。

    伊尔迷全不在意，漠然的看他猫一样的蓝色眸子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凶巴巴却带着恐惧，炸着毛咬着牙，一遍遍倒下去，又一遍遍爬起来，始终不服管教。果然是讨厌极了。

    不论比起伊尔迷或者糜稽，奇犽都显得过分活泼和敏感。即使长大之后稍稍懂事，还是会毫不顾忌的为一点小事大哭大闹，非要鲜明的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不可，然而在大事上却习惯闷声不响。

    不给糖果会大哭，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时候却在笑；执事不听他话会吵闹，被要求必须听话的时候只有沉默；弄死了他养的小兔子会歇斯底里，头天一起高高兴兴玩耍的小朋友第二天成为暗杀目标的时候，却表现得漫不经心。

    伊尔迷有时候搞不太懂，自己的三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六岁那年，奇犽旁观伊尔迷出任务，在长年积威下一路都无比乖巧，迈着小腿安静的小跑跟在哥哥身后。伊尔迷偶尔回头去看他，却总能发现他从鬼脸或者白眼迅速变回面无表情，屡试不爽。那个时候，伊尔迷忽然觉得这个十分讨厌的弟弟，其实有点可爱。

    ‘很讨厌’和‘有点可爱’并不存在冲突，就像每次奇犽给家里惹麻烦的时候，伊尔迷都同时存在着‘好期待爸爸的表情’和‘果然还是搞死他吧’的情绪。

    自从给予了‘最有潜力继承者’的判断，家里长辈就对奇犽异常纵容，而奇犽年纪还小，也只当作理所应当。

    与方圆规矩的伊尔迷迥然不同，奇犽的成长充满事端，从出生便享受格外的优待和关注，到八岁破例到天空竞技场修炼，到十二岁逃家，还交上个难搞的朋友，再到后来亚路嘉的事，不一而足。伊尔迷从未体验过这种溺爱般的纵容，却因为有伊尔迷的存在，长辈们愈加放心的纵容奇犽。

    伊尔迷一夜之间忽然明白，即使他不打算讨厌奇犽，他也必须站在纵容他的人群对面。这或许要归结为宿命。对第一次见到奇犽便决定讨厌他的自己，伊尔迷只能赞一句天才。

    确定下任家主的继承人选后，伊尔迷察觉到糜稽也开始讨厌奇犽。排斥长辈对奇犽的高度肯定以及关注，抗拒凡事以奇犽为中心的思考方式，仇视奇犽对此毫无自觉的散漫态度，厌恶那头闪闪发亮的银发。

    于是伊尔迷不假思索的，再次决定要讨厌糜稽。

    半途截下糜稽的快递替换成他讨厌的东西，把他柜子上成套的手办都偷掉最重要的一个，刻薄嘲讽他稀奇古怪的发明，克扣他的训练成绩，让他被长辈们批评得满脸惨白……

    一年又一年，每当伊尔迷看着他们痛不欲生的小脸，成就感就油然心生。他乐此不疲的玩弄着弟弟们，弟弟们也日渐惧怕疏远着他。

    又过了一年又一年，伊尔迷已经记不起为什么讨厌自己的弟弟，而‘讨厌’之类的主观情绪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实。

    伊尔迷照常飘忽无名的穿梭于一座座陌生城市，眼前流水般晃过一张张记不清的死人面孔，回到家每天周旋于尿布、奶瓶、管家、账目之间，妥帖管教着一个比一个麻烦的弟弟。

    一个顶尖杀手的生活如此琐碎而贫瘠，伊尔迷波澜不惊，习以为常，尽职尽责的履行家族长子的义务，始终不曾关上房间的灯。看着奇犽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强，从尺来长的柔软小包子长成高高长长的少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令伊尔迷感到愉快的是，奇犽从始至终也很讨厌他。

    所以，当看到奇犽在女人怀里一脸开心的时候，伊尔迷非常不开心。然而回头想想，奇犽开心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伊尔迷又打心底愉悦起来。

    极速飞驰的车子滋啦一声漂亮耍尾，骤然停在公路边。

    身边驾驶座，诡异而妖丽的声线响了起来：“你指望用那女人让奇犽回家？”

    伊尔迷迅速收回思绪，眨了眨眼，转身下车甩上门，径直走到路边开阔荒芜的空地里。他用脚尖踩踩地面，似乎在勘察土壤状况，脸上表情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对身后男人回道：“当然不。”

    西索又问道：“那你是指望用那女人离间奇犽和小杰？”

    伊尔迷瞥他一眼，“别问废话了，我又不蠢。”

    西索兀自桀桀怪笑起来。伊尔迷没理他，选好了喜欢的地方，蹲下开始挖坑。他一边像土拨鼠似的快速刨土，一边慢条斯理的回忆。

    “奇犽小的时候，喜欢上一种鼠尾草做的蛋糕，但鼠尾草有致幻作用，还会上瘾，妈妈从来不允许他吃。有次奇犽花了很大功夫才偷偷托执事从外面弄来一块，然后被我发现，当着他的面，在蛋糕里滴了他当时不可能承受的毒药。”

    西索轻笑着挑了挑眉。

    “你猜对了。”伊尔迷头也没回的接道：“他毫不犹豫吃掉了毒蛋糕，当时就内脏中毒七孔流血的晕厥掉，在医疗室躺了半个多月。从那以后，他再没碰过任何含有鼠尾草的东西。”

    西索手插在西裤口袋，衬着背后半轮下弦月慵懒倚靠在车门上，远远睨着月色下似乎专注于噗噗挖土的伊尔迷，一时间沉默下来。

    伊尔迷挖好了洞纵身跳进去，然后转回脸，趴在土堆边仰头看向西索，蹙起眉心，喃喃自语一样说道：“对奇犽来说，想吃的蛋糕一定要吃掉，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吃掉之后会怎么样……”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伊尔迷便没入土里看不见了。

    西索朝那边土堆抬了抬礼帽，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