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小说网 他的劫 章节目录 清静

章节目录 清静

目录:他的劫| 作者:尼罗| 类别:其他类型

    http://.xiaoyanwenxue.com    霍相贞在城外的军营前下了马,改乘汽车进北京。马从戎正襟危坐的陪在一旁,目光越过前方元满的后脑勺,往远处看。眼看得远,心看得近。他倒要瞧瞧大爷能够冷静到几时!

    霍相贞向后仰靠着闭目养神,双手撂在大腿上,居然还横握着一根马鞭子。一路上他不露声威,不动声色,仿佛是很有主意,很有城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带着根马鞭子上了汽车。

    马从戎不看他,只斜斜的伸过了手,抽出了马鞭子放到座位一侧。霍相贞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还想合拢了手指握紧。然而在一瞬间的迟疑过后,他松了手。

    他累极了,早就累了,心累,从北戴河累到北京,又从北京累到了保定。一股邪火烧出了他的邪劲,原来总说顾承喜邪,现在他想其实自己也邪。像是一具被鬼魂附了体的行尸走肉,他累得气都要喘不动了,可是还能单枪匹马的对着顾团方向连开三十炮。

    三十声震天撼地的巨响,算是他最后的话。他对小弟,最后的话。

    兵没了,还能再招,招一千,招一万,招十万!可是小弟只有一个,他不能哑巴着和小弟道别。

    三十声炮,山崩地裂过后,空余过眼云烟。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首挺胸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到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一路走到了后头的小楼,元满犹犹豫豫的停在楼外,马从戎跟着霍相贞上了台阶。霍相贞平时回了家,总会先进客厅喝一杯茶,或者进书房处理公务。然而今天他直接上楼回了卧室。马从戎给他端了一杯凉开水:“大爷不先冲个澡?”

    霍相贞坐在床边,垂头脱了衣裤鞋袜:“我睡一觉。”

    马从戎看他不肯要水,于是自己举杯喝了一口:“好。”

    霍相贞打了赤膊,穿着白绸裤衩抬腿上了床。马从戎弯腰给他展开了一条毯子,而他坐在大床中央怔了怔,忽然开口说道:“我可能是要病。”

    然后他仰卧着躺了,望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又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他背对着马从戎睡了。

    马从戎端着杯子悄悄退出了卧室,又慢慢的关严了房门。蹑手蹑脚的下了楼,他派勤务兵去了一趟厨房,给自己端回了一盘子五颜六色的果冻布丁。他是爱吃甜食的,独自坐在客厅里,他脱了外面军装,换了一身短衣。吹着电风扇吃着凉布丁,吃着吃着,他忽然一笑,随即微微的嘬圆了嘴唇,“刺溜”一声,将一块软颤颤的布丁吸入了口中。

    及至将一盘子果冻布丁吃光了,他翘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冰凉的舌头舔了甜蜜的嘴唇,他料想霍相贞一时半会儿的不会醒,所以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烟卷修长,手指修长,他整个儿的人也是修长。深深的吸了一口,他从鼻孔中呼出两道长长的烟。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他自言自语的轻叹:“清静!”

    霍府的厨房设有西餐部,厨子的手艺是相当的好。奉了秘书长的命令,大师傅特地从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买了来自西伯利亚的新鲜羊排。把羊排细细致致的烹调了,厨房的听差将晚餐一样一样运进楼内餐厅,结果发现餐厅里只有秘书长一个人。

    马从戎吃着羊排,喝着洋酒,没有思想,纯粹只是吃,只是喝。从开胃汤到饭后甜点,他吃得一声不吭,一丝不苟。最后放了刀叉擦了嘴,他又给自己剥了一颗巧克力糖。含着巧克力糖起了身,他上楼去瞧霍相贞。

    霍相贞骑着毯子还在睡,脑袋窝在了枕头一侧,躺得不对劲,喘得也不痛快,呼哧呼哧的总像是要打鼾。马从戎伸手把他的脑袋搬正了,又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有一点发烧,但是不很热,可以不必管。

    转身出门下了楼,他在楼外逮到了惊弓之鸟一样的元满。元满惶惶然的问他:“大帅醒了吗?”

    马从戎先是摇头,随即一拍他肩膀:“副官长,跟我上花园子里打网球去?”

    元满没有他的好兴致,然而一味的徘徊也不是长久之计。落网之鱼似的在马从戎手下一扑腾,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打网球?”

    马从戎笑道:“好容易天下太平了,咱们还不轻松轻松?大帅不醒,我不敢回家,索性自己找点儿乐子吧!知道你网球打得好,怎么着?肯陪大帅打,不肯陪秘书长打?”

    元满苦笑着退了一步:“不是,不是不是。哪能呢?”

    马从戎打了整个傍晚的网球,然后回楼沐浴休息。翌日清晨起了床,他上楼去看霍相贞,发现霍相贞还在睡。

    马从戎下楼吃了早餐,然后乘坐汽车出了门,陆永明的大少爷一直想见他一面,总是推辞拖延着不见也不好。陆永明有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倨傲不对,谦卑也不对,所以有事和他联系之时,全派大少爷出面。和陆少爷谈笑风生的度过了小半天,他下午又被安如山请了去。安如山问他:“顾承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帅对他够意思呀,他为什么闹反叛?”

    马从戎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左手指转着右手指的翡翠戒指:“安师长,其中的缘由,一言难尽啊!”

    安如山探着脑袋继续问:“听说,大帅还把他放跑了?”

    马从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摇着头笑叹了一声:“安师长,实不相瞒。你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不是说不清楚,而是说不出口。总而言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看帅府的人口少,少归少,一旦有人闹起幺蛾子了,动静未必就比大家族小。”

    安如山把脖子尽量的伸长了,恨不能对马从戎耳语:“说是里面还有白少爷的事儿?”

    马从戎垂下眼帘,笑而不语。及至安如山将要把脖子缩回去了,他才微微皱了眉头,仿佛无法言喻似的,他在胸前转了个太极云手,要以动作弥补语言的不足:“他们是一种——一种很混乱的关系。凭着白少爷的身份,大帅自然是感觉丢人现眼。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男女之间都讲了恋爱自由,白少爷自己愿意和顾团长——”又一个云手:“大帅也无权干涉不是?”

    安如山像一只健壮的长脖子鹅,直盯着马从戎思索了半天,才领会了他的手势以及语言。

    马从戎收了手,对着安如山一点头:“安师长,保密,一定要保密。”

    安如山也点了头:“哦,放心,我一定保密。你让我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傍晚时分,马从戎拎着一保温桶冰激凌回了霍府。

    霍相贞还是在睡。马从戎料想他两天一夜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于是下楼进了客厅,他一个人吃了一桶冰激凌。吃完之后,回房睡了。

    第三天的清晨,霍相贞醒了。

    马从戎站在床边,他坐在床上,一脑袋头发七长八短的全起了立,面孔也浮肿得失了清晰轮廓。半闭着眼睛垂了头,他醒着也像睡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马从戎大着胆子摸了他的脑袋,他也没反应。

    于是巴掌从他的后脑勺滑到了他的光脊梁,马从戎弯腰说了话:“大爷,不能再睡了。别的不说,单是一直不吃不喝也受不了啊!”

    霍相贞听了“不吃不喝”四个字,终于迟钝的把脸转向了马从戎的方向,然而垂着眼皮,依旧是不看人:“我睡了多久?”

    马从戎小声答道:“两天两夜了。”

    霍相贞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七老八十的沧桑岁数:“怎么不叫醒我?”

    马从戎像哄个大号孩子似的,轻轻拍了他的背:“大爷太缺觉了,我想让您一次睡足。”

    霍相贞的眼皮有千斤重,睫毛忽闪忽闪的又要闭眼:“你就不怕我醒不过来,直接臭在屋里?”

    马从戎笑了,弯腰从床底下给他拿拖鞋——不错,都会挑理了,可见是没白睡。

    伺候着霍相贞洗漱了,马从戎又给他喝了一碗很稀的莲子粥。领着他在楼下客厅的大穿衣镜前坐了,马从戎用白布单子围了他的脖子,要给他剪剪头发。

    他动作快,三下五除二的完了工。放下剪刀拿起刷子,他一边给霍相贞打扫脖子耳根的碎头发茬子,一边问道:“大爷,行不行?”

    霍相贞略略的皱了眉头,眯着眼睛细看镜中的人。看了良久,他开了口:“你的手艺,是不行。”

    马从戎小心翼翼的解开了白布单子:“手艺好的,您也留不住啊!”

    然后他等着霍相贞翻脸。等了片刻,却是一无所获。霍相贞静静的照着镜子,两天两夜的睡眠,把他熬瘦了。

    把兜着头发茬子的白布单子送出了客厅,马从戎托着一把热毛巾回了来,一边扒了衣领给他擦后脖颈,一边问道:“大爷,今天咱们是不是该搬家了?园子比楼里凉快,住着舒服。”

    霍相贞深深的低了头,被他擦得东倒西歪:“嗯。”

    马从戎又问:“白少爷还回不回来了?要是回来的话,我还把厢房给他留着。”

    霍相贞答道:“他不是咱家的人了,不用给他留。”

    马从戎用毛巾缠了手指,给霍相贞掏耳朵:“大爷,别生气了。”

    霍相贞猛的抬了头:“你当我说的是气话?你以为霍家是个城门洞子,想出就出、想入就入?”

    马从戎好脾气的连连点头:“是,是,我错了。”

    霍相贞霍然起身,一把夺过了马从戎的毛巾。歪着脑袋自己擦了擦耳朵,他把毛巾往马从戎怀里一扔,随即大步走出了客厅。

    马从戎看了他一眼,没有追。慢条斯理的把毛巾搭上了椅子背,他转身走到茶几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大夏天的,顶好是一动都别动,守着冰箱风扇干呆着,才叫享福。一会儿弄点什么吃的消暑降温?果冻布丁还是冰激凌?要不然吃几瓣冰镇西瓜也好。

    马从戎漠然而又镇定的做了选择,决定吃冰镇西瓜。他知道自己头脑的格局不大,容不得家国天下。但是家国天下和他又有个屁关系?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才是他人生的真谛!

    吃过一块冰镇西瓜之后,马从戎去了后头院子,开始给霍相贞收拾屋子,顺带着又放了一池子不凉不热的洗澡水。同时打发勤务兵去了厨房,他让厨子中午预备一顿柔软而又富有营养的饮食。

    于是霍相贞上午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中午又吃了一顿可心合意的饭。下午时分,他溜达进了小客厅。小客厅的多宝格中摆了个玻璃相框,嵌着他和白摩尼的合影。拿起相框看了看,他转身走到靠墙的立柜前,把相框收进了柜子里。

    眼不见,心不烦。他想走,让他走!他爱他爱得怕了他,几千的人马,凭着他信中的几句话,他撒手不要了,陪送给了他!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着二十年整的情。长辈们给了他们一个善始,现在他成全他,让他去爱姓顾的邪种,也给二十年的光阴做一个善终。

    用一只充当镇纸的白玉老虎补了相框的空位,霍相贞迈步出门,站在了大太阳下:“北戴河太平了吗?”

    马从戎从屋中走到了门外游廊里,含笑答道:“听说石督理和万镇守使动手了。”

    霍相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聂人雄的巡阅使,发表了吗?”

    马从戎摇了头:“还没消息。”

    霍相贞对着他一挥手:“预备汽车,我去趟总理府。元满呢?我睡觉,他也放假了?”

    马从戎抬手往院外一指:“元满没走,一直候在前头,大爷出门就能瞧见他了。”

    霍相贞不耐烦了:“糊涂东西!他又不是个门房,总藏在前头干什么?”

    马从戎下了游廊,笑呵呵的引着他往外走。大爷既已变成活驴,可见是真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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