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之人竟然是——

    澹台君澜放下筷子，身子往后倾倒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娓娓道来。纳兰轩也全神贯注聆听那段发生在他尚未出生时的往事。

    “我母后并非澹台人。她与你一样，自幼生在南宫地界。二十四年前，我父皇微服私访，不想迷了路，误打误撞邂逅了母后。二人一见钟情，定下白头之约。后来澹台有事急需父皇回去处理，他尚未来得及对母后解释便匆忙离开了。无意中得知父皇乃澹台人，而且乃澹台君主，母后痛不欲生。她一生热爱南宫这片土地，憎恨屡屡入侵南宫的澹台，更加憎恨嗜血的父皇。可是，她肚子里却有了我的存在。”

    从澹台君澜只言片语里，纳兰轩可以体会澹台皇后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他也是南宫人——

    “她恨父皇，恨我，于是想方设法打掉我。藏红花配上猛烈的堕胎药，剧烈运动……任她怎么做，我都牢牢在她肚子里安静成长。后来她放弃了，终日郁郁寡欢，十月后生了我。可她对我的憎恨并没有结束。她背井离乡来到金陵，进揽月楼做了舞姬，将我扔给一个老妈子看管。当我长到三岁那年，她便开始折磨已经记事的我。”

    纳兰轩不禁心疼起这个父亲不在身边，母亲不疼爱，反而日日折磨他的澹台君澜来。虽然他并没有提那些折磨他的具体方法，不过纳兰轩能体会到年幼的他有多可怜。一个为了报复，连名节和亲生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折磨人的手段一定很恶劣——

    “终于到了四岁，也就是十九年前，我可以在揽月楼里帮姑娘们干活，可以自己做事养活自己，不用忍受母后的毒打了。你知道我有多么开心么？也许别的孩子四岁时根本不记得什么，可四岁的我，一切都记得好清楚，那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段时日。”澹台君澜眼睛微微眯起，眼角流淌着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我可以去厨房烧火，等大人们走了偷偷吃米饭；可以去房间擦桌子，尝那些残羹冷汁……你无法想象，一直吃母后给的馊了的饭菜长大的我，那些白米饭和剩菜简直是美味佳肴！”

    如果对他而言，这就是一生最值得回忆的幸福，纳兰轩不知道他一生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瘟疫肆虐的时候，揽月楼里来了一位仙女一样的姐姐。她很美很美，心也善良。有人说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有人说她是观世音转世。在我眼里，她是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女子。从她出现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她会时常带我上街玩，买小玩意儿给我，买好吃的给我，而且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夜里，我一个人在柴房冻得瑟瑟发抖时，她轻轻抱着我回了她房里，搂着我入眠。那时候，我几乎觉得我的世界不曾有过阴霾，幸福的日子让我幻想着，这个世界不再有那些对她垂涎的男子，只有我和她。我甚至想过，只要她愿意等我长大，我一生一世只会跟她一人在一起……”

    澹台君澜的眼神变得好温柔，他的脸如同冬日的阳光一般和煦。纳兰轩也因他的幸福而淡淡微笑。也许，这个女子才是这段日子成为他一生最幸福的记忆之原因所在——

    澹台君澜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指节僵硬。“不幸的是，我因为身体不好，感染了瘟疫。母后怕我传染给其他人，于是将我扔在了难民堆里。自此，我再没有见过她。母后终于良心不安，带着我找到了一个据说是龙族太子（君宸）的男人。”他停了停，对纳兰轩温柔一笑，说：“你应该也知道，越是乱世，妖孽越是肆无忌惮纵横人间。那段时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纳兰轩颔首微笑。乱世出妖孽——

    “那个男子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我，对母后说，要救我也容易，只需要拿我身上任何一件宝贵的东西去换就好。母后沉思良久，将我的爱情和拥有子嗣的资格交给了那个男人。或许母后也抱着一丝丝侥幸，她不相信那男人真的可以剥夺我的爱情和子嗣。也或许，母后本来就是打算让澹台断子绝孙。我不知道母后怎么想的，只记得，那男人离开后，我染的瘟疫果真就好了！我兴高采烈跑去姐姐的房间，却空空如也，她们说姐姐已经好几天没来过！或许真的应了男人的话，我与爱情终究无缘。在我刚走不久，她就来了。和那男人在房里呆了一会儿后，两人一起消失了。没人见过她们出来，也没人看见他们的踪迹。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澹台君澜攒眉簇额，僵硬的指节已经泛出青白色。他脸上原本已柔和下来的线条瞬间再次绷紧，眼神幽暗，令纳兰轩产生一种错觉——那个尊贵的太子，因为女子的消失，痛心疾首，从此任身边莺莺燕燕不绝，也不为任何人打开心门——

    只是，年仅四岁的小孩儿，在不懂爱的年龄却爱上了一个大自己许多的女子，这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直到如今你也没有找到她么？”纳兰轩于心底为这段畸恋惋惜。也许这就是当日那个龙太子想要的结局。也许，一切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这些年，我找遍天涯海角，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也许我曾遇见过，只是时隔多年，我忘了她的容貌。也或许是她因岁月流逝，容颜衰老，以至于最终擦肩而过——谁又能说得清呢，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一生，我

    都不会再拥有那种幸福——”澹台君澜摇头苦笑，抓起酒坛给自己碗里续了满满一碗酒。口感醇厚香味浓郁的女儿红，逸于鼻尖，清香冷冽，漫过舌尖，辛中带甘，滑过喉咙时，却差点呛得他咳嗽流泪！

    “别饮得那么急。这女儿红如同你心中那女子。嗅在鼻尖，香甜，若能浅尝辄止，口感香醇，流淌在心口也带着丝丝甘甜。可若是沉迷于此，为之狂乱，今后何止咳嗽流泪，怕是连命也要搭了进去——”纳兰轩抢了他手里的酒，恍若多年好友一般温和说道。

    澹台君澜没有再拿桌上的酒坛，缓缓往后倚靠椅背，保持刚才的姿势。仔细回想了下纳兰轩的话，他挑眉轻笑道：“原来你并非白痴，哈哈哈哈……”

    “她叫什么名字？”纳兰轩不理会他的尖酸，径自说道，“这些年我随爹爹访遍名山大川，五湖四海，说不定曾见过你说那名女子。”

    澹台君澜收回打趣儿的模样，恢复刚才的温柔。他的目光游离在窗外，眼中涌起一层淡淡的雾。“她们都叫她叶姑娘。听说，她叫若叶。除了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她还有一个能叫人过目不忘的地方——”他转头看着纳兰轩，“她素来钟爱红色，喜穿一身火红色的纱衣。那种红色，能让人颓废的心振作，能唤醒迷失的灵魂，就好像一朵盛放的彼岸花，红得耀眼——而我，或许就是那叶，注定永远见不到她——”

    纳兰轩惊讶于澹台君澜的比喻。彼岸花，花开彼岸。有叶子时看不见花，花开时已不见叶。于是，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

    难道，真的注定生生相错么？

    “若叶……好熟悉的名字……”纳兰轩喃喃念道，锁眉沉吟，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澹台君澜惊喜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屏息等着他下一句话——

    纳兰轩记起来了！他兴冲冲地对澹台君澜说：“最近坊间流传，揽月楼来了一名舞姬，舞姿精湛，惊若天人！与十九年前盛极一时的叶姑娘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有人说，她的容颜与叶姑娘判若一人，乃叶姑娘转世！”

    尽管揽月楼这三个字带给澹台君澜巨大的心灵冲击，神色黯然了片刻，可是听到那名舞姬与若叶神似，这天大的惊喜已将那黯然瞬间瓦解，只留下满心欣喜和期待！

    他腾地一声站起来便欲去揽月楼，却被纳兰轩拽住。

    “这位柔儿姑娘从不在揽月楼里留宿，听说每夜献过两支舞后便会有一名俊美的男子接她离去，谁也不知道他们住哪儿。也说不准，她已嫁人——”

    “倘若真的是她，即使她嫁了人，我也誓在必得！”澹台君澜重重一拳击在桌面上，狠狠说道。此刻的他，阴冷如地狱修罗！

    纳兰轩自然是不赞同他这种霸道的做法，可也没立场劝阻，只好转换了话题。“你还没说留我在澹台所为何事。”

    澹台君澜就好像一个千面郎君一般，又恢复一贯淡然轻狂的模样，坐下来继续吃东西。“等见了她再告诉你不迟。倘若你愿意助我，我承诺一定将杀你满门的幕后凶手揪出来，并赠你半壁江山。”

    “我考虑考虑。”纳兰轩对半壁江山并不感兴趣。他不想因为家族的仇恨而投身敌国。倘若那样做了，即使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怕九泉下的爹爹和列代先祖也不会原谅他。

    “我不妨提前告诉你，那个幕后凶手，不是以你一人之力就可除去的。他，是皇族之人。”

    纳兰轩凝视着成竹在胸的澹台君澜，陷入沉思。凶手是皇族之人，他不是没想过。从他去金陵各府衙却屡次被屈打驱逐的情况看，定是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幕后者交待过各位官员不予理会，否则偌大个金陵，即使一个两个官员不肯受理，不可能十几个衙门全都众口一词，将他驱逐出衙门。而可以同时令大小官员，上至三品下至七品全都听命于那人的，除了当朝阁老，便只有皇族中人——

    然，纳兰家向来淡泊名利，从不结交权贵，为何会引来皇族中人的嫉恨，招来杀身之祸？

    澹台君澜好像看穿了纳兰轩的心思，勾唇轻笑，“怕正是令尊不喜结交权贵才引来杀身之祸。”

    纳兰轩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太子未登基，而南宫的王爷又有十四个这么多，难保有个别人存了谋反篡位的念头。太子为求巩固地位，自然会在招贤纳才的同时广派杀手排除异党。而存异心的那一派，自然也是如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江湖武林各派豪杰，若是不慎与其中一方走得近了些便会得罪另一方，以致酿下杀身之祸。目前我不知道你爹爹究竟得罪了哪一派，但只要查明今夜那个男子是谁，事情便差不多明朗了。”他慢条斯理说道，纳兰轩不禁开始佩服起他来。

    “你是说那个黑衣人？”

    “不，是将你那女人带走的那位王爷。”如果那人真的是四爷，这事儿就有趣了。

    纳兰轩回忆起巷口时他曾说，那位王爷与黑衣人定有关联。“你如何认定他与黑衣人有关系？”

    澹台君澜作甘败下风状瞅着纳兰轩，连连摇头，“我说，都这么久了你还没想通么？看来情感果然能蒙蔽人的心智——你已经被家族血债搅乱了心智。”

    “说正点。”纳兰轩可不想听他教训自己。

    “那个黑衣人说自己是澹台王朝的人时，你们那位王爷并不在场，对么？为何后来将黑衣人击败之后，他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为何冒充澹台王朝的人’？这说明，早在黑衣人说出那句话时，他就已经出现在巷口，听到了一切。”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错了。恰恰是这一个细节证明了我的猜想。黑衣人后来攻击那女人，他既然在巷口，照理说应该立即搭救，可眼见她被人攻击却迟迟不出手，为什么？若不是那女人已经撑不下去，他不得已向黑衣人出手，恐怕今夜根本不会现身出现——”

    “这只是你的猜想。”

    “这一点你可以不信，那么黑衣人手下的五个蛊人呢？对付那女人时，他占尽上风，自然不必命令蛊人出手助自己。可后来那位王爷屡次重伤他，并不是一招将他击败，照理说他有的是时间命令蛊人上前对付那王爷，六个人一起上，定可以将王爷击败！可是被重创那么多次，他竟不让蛊人帮自己，为什么？”

    纳兰轩沉默了。他已经猜到答案。却固执地不肯相信。

    “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黑衣人，原本就是王爷的手下。所以我一个分神，黑衣人便敏捷逃走了，因为王爷击打在他身上的根本是虚招，只是一点皮外伤，他根本没有受内伤——”

    澹台君澜的分析丝丝入扣，容不得质疑。可是纳兰轩却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该说的都说了，要不要和我联手报仇，取决于你。”

    澹台君澜倒了一杯热茶，微笑着饮下。纳兰轩紧锁剑眉，沉吟不语。看来，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