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连环计中计

    风沙唱晚，响穷大漠之南，马蹄惊寒，声断高丘之北。止步沙坡下，疲乏已达极点的骑兵团谨慎前望，触目光秃秃一片，蜿蜒的沙丘后方隐隐约约闪现人影。按照命令，耶律迪烈装出极度悲伤的样子，晃晃悠悠爬上丘顶。辨认一会方向，高声呵斥，“呔，前方何人？鬼鬼祟祟想干啥？”猛拍额头，一声怒吼惊天地，“勇士何来——”

    “惊西而已——”一团黑影飞马奔出藏身地，身后蹄声雷动，不多时，十余名将士抵临沙坡。透过朦胧的夜光，喜不自禁的不花刺连声发问，“可有兄弟们的消息？驸马爷呢？恩师始终放心不下，命我率兵扼守此地，以便接应各位……”

    一脸悲痛，耶律迪烈语气哽咽，一下子吓坏不花刺，“三名兄弟已被成功救回，但……但将军他……他身负重伤……只怕……只怕撑不到明日……呜呜……”

    “啊，怎么会这样？怪我，都怪我，我应该抗令，坚持跟上驸马爷……呜呜……”嚎啕大哭，生性耿直的不花刺信以为真，甩开缰绳，飞身下马，直扑哭声阵阵的人群。一把分开悲泣的众将，没等看清，一头跪下，“驸马爷，您别吓我，呜呜……您可是一员福将……绝不会……呜呜……绝不会……”

    任由担架颠簸，小憩的年轻主将被哭声吵醒，微微睁眼，爆料的话语刚到嘴边又咽下。忠心，的确忠心，但也只能瞒下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无意中泄露机密。嘴唇翕动，装出一副想说话但无法开腔的苦主样，哼哼唧唧半晌，才憋出半句话，“嗯，别……啊……”

    头蓦然歪向左侧，咬紧牙关，人再也一动不动。哭声四起，众将谁也不敢违令，争相倾情表演，用哗哗的眼泪清洗血污，“哇……将军……驸马爷……您醒醒……快醒醒呀……千万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您还得带我们返回浑八升……呜呜呜……”

    头脸密布血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沾血，腋窝下方还赫然露出箭杆。越看越揪心，越看越害怕，眼泪滂沱的不花刺痛哭不止，“呜呜呜……驸马爷……您说说话……说说话呀……”手伸向箭杆，试图拔出，神情变得狰狞，“是阿合奇驻兵干的吧？”

    “别乱动——”及时出手，余晋贴耳提醒，“你难道想让驸马爷当场丧命？一旦拔出，势必引发血崩，你率兵先行一步，赶紧召集医术高明的人员待命。哦，那三位兄弟也晕过去了，快，快去，我们会很快赶到，请做好救人准备。”

    连番颠簸，加上日晒夜露，躺在一旁担架上的三人的确晕厥过去。血水浸透军服，敞开部位露出密密麻麻的伤痕和血痂，匆匆扫视一眼，吃惊不已的不花刺擦去眼泪，叩一个响头，“驸马爷，您坚持住，恩师会亲自诊治，无论伤情如何，他老人家都会把您拉出鬼门关……”掉头上马，厉声怒吼，“快走——”

    静听远去的蹄声，悲泣的众将缓缓收声，紧贴担架，耶律迪烈俯身请示，“将军，您打算如何演下去？我们又该怎样配合？”

    “逢**哭，让这些兄弟严密守护，不许离开半步。除徒单克宁和仙师之外，严禁任何人靠近本将所在的营帐。你先一步返营，派最信得过的高昌勇士暗中观察全体金国兵将和乃蛮降将，对所有反应异常的人员一律严密监控……”舒舒服服躺下，年轻小将咧嘴苦笑，“太累了，正好趁机休憩，哦，再多撒点兔血，尤其腋窝。其实，这招瞒不过仙师，一旦诊脉便知真假，师娘医术盖世，他老人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任由兔血淋脸，闭眼进入小憩，人不再出声。低头琢磨一会，耶律迪烈挥挥手，“余晋，你负责率兵守护将军，我先去了。记住，无论如何也决不能笑，只要多想想三位兄弟的凄惨遭遇，谁能不心痛？”

    看看昏迷不醒的三人，众将不由得悲从心来，集体下马，合力抬起四副担架，踉踉跄跄奔向山坳。一路大哭，人群闯入接应大军阵营，不明所以的徒单克宁飞步冲向担架，没等抵临，扑通一声跪下，“将军，您可千万要撑住呀，末将——”

    挤眉弄眼，周文龙微微摆头，见众人围上，赶紧闭上眼睛。耳畔哭声四起，熟悉的嗓音紧随呵斥飘出，“哭什么？把驸马爷送入我的营帐，身经百战也毫发无损，岂会随随便便让乃蛮人干掉，快——”

    留守的勇士团一拥而上，争相抢抬担架，悲伤者有之，暗喜者也有之，不知所措者更多。擦泪摆手，余晋喝令众将，“驸马爷为救我们而负重伤，此恩此情无以回报，若假手他人，如何心安？快，送驸马爷入帐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冲惊惶的众人拱拱手，“劳烦各位，以最快速度送这三位兄弟就医，伤势非常严重，千万小心。”

    眼巴巴看着担架上一动不动的血人，默然送行的众将士或掩面悲泣，或咽泪哽咽，或嚎啕痛哭，或冷眼干嚎，各种表情莫衷一是。随着四人被一一送入营帐，山坳下的宿营地乱成一团，大惊失色的斡列阿飞步奔向营帐，在门口被拦下。

    打一个禁语手势，指指帐内晃动的人影，余晋贴耳提醒，“仙师正在紧急救治，切勿干扰，实话实说，驸马爷恐怕熬不到明天？胸口被利箭穿透，一路上已晕厥多次，我曾仔细查看，箭头还带毒……”悲伤满脸，人默默啜泣，“呜呜……为掩护我们，驸马爷独自迎战追兵，结果被流矢射中……呜呜……”

    一下子瘫倒在地，高壮将领被彻底震惊，嘴唇哆嗦，半晌也没醒过神。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守护兵将，吐出一口憋住的长气，低头哀叹，“惨了，一旦被追兵赶上，没有驸马爷督战，凭我们这点兵力，只怕……”咬紧嘴唇，强忍不安，人哽咽失声，“驸马爷……您不能死呀……百姓需要您……将士们也急需您指挥迎敌……嗷……”

    营帐内，烛火通明，气氛紧张。一言不发的儒者缓缓收手，脸色变幻不定，“千户长，依您之见，眼下该如何为好？”早探出真实状况，但不清楚主将意欲何为，话语模棱两可，“眼下草药匮乏，无法及时医治，容小民斟酌一个万全之策。要不，您先去安抚兵将？”

    劈手揪住儒者衣襟，性烈如火的敢死队长怒睁豹眼，模样简直像要吃人，“再说一遍，我警告你，若救不活将军，休怪本将手下无情，你和你的三名弟子均会命丧当场……”

    不能再装了，仙师心知肚明，悍将无须考验，被迫出声，小将轻轻咳嗽，“咳……”连连招手，“别这样，过来——”

    声音虽弱，但吐字清晰，压根不像身负重伤。疑疑惑惑松手，靠近频频眨眼的主将，一步蹲下，徒单克宁大放悲声，“将军，风险如此之大，我却袖手旁观，呜呜呜——”

    “我没事，难道没听出仙师的话中之话？”贴耳轻笑，周文龙低声叮嘱，“赶紧出帐，尽早查出内奸，你的任务不轻，给我盯死乃蛮降将。我怀疑，通风报信的人或许为返回树林监控敌兵的将领之一，对其他人也不可大意，或许还有人潜伏其中。下一步指令由仙师传达，沉住气，别一惊一乍让人看出破绽，嗯？”

    “将军，您没有……”恍然大悟，啼笑皆非的敢死队长点点头，冲一脸淡定的儒者歉然施礼，“仙师，适才急火攻心，多有得罪，请恕末将鲁莽，日后再行赔罪。”

    “千户长真乃性情中人，敢爱敢恨，毫不掩饰喜怒哀乐，小民领教了……”苦笑不已，压压手掌，儒者悄声提示，“声音小点，这样，我们马上制定下一步对策。不如……哦……您的计谋也不错……”嘀嘀咕咕一会，很快定下连环计。小将继续酣睡，仙师默默守候，徒单克宁跌跌撞撞冲出营帐。

    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伴随丰富的肢体语言震惊围观人群，一头跪下，双手高举，扑天抢地的敢死队长痛哭流涕，“啊……呜呜呜……将军……将军他……他已不治身亡……呜呜呜……”

    众将迅速反应过来，集体冲向灯火摇曳的营帐，在门口照例被拦下。拔出弯刀，格尽职守的余晋寸步不让，“若敢硬闯，我认人这把刀可不认人，驸马爷清醒时曾反复下令，若万一身故，不许任何人祭拜。只要求把他的骨灰带回高昌，一半交给依婷盖赤公主，另一半由耶律迪烈千户长亲自送入蒙古，转交仙儿公主，谁敢不听命令——”

    同时跪下，众将领眼泪滂沱，一个个泣不成声。悲伤不已的人群中，魁梧的金国百户长一面干嚎，一面暗自沉思。南宋小儿太狡猾，没有亲眼目睹，确认其已毙命，不能露出半点声色。发自肺腑的哭声和干巴巴的嚎叫自然有所区别，跪在一旁的副将迅速锁定表情怪异的百户长，冲扭脸探询的高昌将领努努嘴，暗指拼命嚎叫的人影，以示日夜监控。

    透过朦胧泪眼，徒单克宁暗暗观察两名乃蛮降将的应激反应，一个悲切痛哭，一个偶尔抽几声，同为哭泣，但明显迥然不同。暗暗梭巡埋头哭泣的人群，又有三人被相继锁定，原因无外乎神色不自然，动作太怪异。身处如此境地，其中一人居然偷空挖鼻孔，另两人小声交谈，显然并不关心主将生死。

    两大悍将默契对视一眼，戛然收声的徒单克宁缓缓站起，忧郁的目光扫视一圈，口吻沉重无比，“各位勇士，别跪了，将军临终遗言，让全体将士护送三名负伤的勇士和他的骨灰返回浑八升。至于乃蛮勇士，可以自由选择去留，但不得泄露军机。若有良心，帮我们哄骗追兵，带其远离军民，料想将军在阴曹地府也会感激不尽……”

    叹口气，话语极尽诱惑之能事，“对于金国兵将，如果想脱离大军，现在是一个绝佳机会，到时可报为战损。将军留下遗命，人各有志，不必强留。若返回浑八升，再无机会，我当然不会为难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们……”微微摇头，闭目拭泪，“天气炎热，我们也要赶路，今晚就火化将军遗体。追兵不会罢休，请各自尊重，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以决定去留。”

    枯灯孑影，默坐一会，儒者小声提醒，“驸马爷，驸马爷，醒醒，您得尽快出帐，我去吩咐看守勇士……”

    伸一个懒腰，小将悄然溜下担架，匍匐贴近营帐后方。掏宝刀，划破毡帐，探头左右查看。早等候多时，黝黑猎户龇牙一乐，悄然递上准备好的人形草把和全套军服以及找来的薄被。返帐低头忙碌，人自得其乐，脱去丐服，换上旧衣。替草人穿好衣物，保持平躺，薄被遮体，反复端详，暗自得意。

    入帐旋即出帐，儒者暗暗落泪，“让将士们最后看一眼吧，千万别进去，驸马爷被毒箭所伤，全身上下已溃烂。我曾仔细检查，此毒名为七步断魂散，颇具传染性。能熬到现在，也归结于驸马爷强烈的求生**，只可惜我回天无力，徒叹奈何……”擦去浑浊老泪，”来，一人吃一颗，确保无虞……”

    掏出瓷瓶，“一个个来，不许哭，驸马爷不喜欢男儿流泪，他笑着离开人世。希望诸位化悲痛为力量，完成他的遗愿，把百姓安全带回浑八升，也不枉相交一场……”

    以三人为一组，咽下玲珑药丸，逐一探看薄被掩体的主将，一帮勇士咬牙强忍痛哭的冲动。等众人探视完毕，看一眼早堆积如山的干柴，一脸痛苦之色的余晋断然下令，“送驸马爷上路——”

    熊熊烈火照亮表情不一的脸庞，有无奈，有悲伤，有茫然，也有释然，人群默默瞩目化为飞灰的营帐，一个个悲从心起。一路迎战强敌，秘密侦探几乎变为大张旗鼓的突袭，若没有驸马爷指挥，只怕早被阴魂不散的追兵干掉？默默转头，各自回营，收拾兵刃粮草辎重，垂头丧气踏上归途。

    主将身故的不幸消息迅速扩散，失去主心骨，哀声四起，蹒跚而行的百姓吓得几乎走不动路。一面劝慰，一面督促，耶律迪烈不忘询问追上的将领，“看出端倪没有？那六人是否有逃离的迹象？一旦其露出狐狸尾巴，给我当场拿下。不必取其性命，捆绑后押回浑八升，若敢顽抗，力斩不饶！”

    “金国百户长好像五心不定，但主动要求防守南翼，缺水少粮，一个人又能逃到哪里去？两名乃蛮降将均失魂落魄，但其中一人曾煽动部分勇士脱离大军，理由为引开追兵。另外三人暂无异常，好似无心无肺一般。”悄声回禀，高昌将领拱手折返队尾。

    看着大队人马离去，一身轻松的年轻小将放声大笑，“此计如何？即便无法当场查出内奸，但也圈定嫌疑对象，假以时日，必定露陷……”

    “驸马爷，您的计谋可真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明明暗暗，简直让人防不胜防……”崇拜的目光投向凸包，余晋回望一眼幽暗的西方，“不对劲，听，好像有蹄声……”

    “掉头主动迎战，引开追兵，记住，不得近战。完成阻截任务后，渡河撤往乌什方向，绕道追赶大军。下步会合地点——断魂谷，此处离山口不到一百里，即便再逢敌兵，只需坚持一夜，百姓们即可翻越山口进入浑八升地界。到了我们的地盘，谅那帮胆怯小儿也不会继续追击……”精神气十足，环视亢奋的猎户团，年轻小将取弓拔箭，“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