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那把青草

    克力塞在马家骏那只空着的手里。他开始不接，把手缩回，看一看妈妈的意思。妈妈，家骏，叔叔特地招待你的，接着吧！马家骏这才要了那颗巧克力。他的另一只手仍将那把青草抓得紧紧的，并两手就着剥开了巧克力的烫金锡纸，然后现出的巧克力有半颗银元那么大；他在妈妈的面前晃了一下便放进嘴里，喜滋滋地嚼吃，两个圆润可爱的腮帮子微微起伏，还伴随着格嘣格嘣的响声。

    郑圭也拿一颗巧克力递给刘雪，刘雪不吃，却接在手里，动作优雅地剥开那烫金锡纸，摘取那白色的巧克力粒送到郑妈的嘴边。郑妈坐在堂屋的墙边，龙钟老态的样子，但眼睛还好使，她双手推开递到嘴边的巧克力，又用一根食指指着张开的嘴巴，没有话。郑圭替她，我妈的意思是告诉你，她没有牙齿。刘雪定睛看，郑妈嘴里的牙齿落尽了，上下应该有牙齿的部位空荡荡的，只有两排赭色的牙帮。刘雪没什么，只将那颗巧克力放进自己的嘴里，这种香甜的味道、易融化的内容她很熟悉，因为平时经常买给孩子吃，她也偶尔吃上一颗。可这会儿，她品味巧克力，有着特别的感觉，仿佛品味的不是巧克力，而是一种与郑圭拉近了距离的情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肉食的香味，刘雪也闻到了，内心里对郑圭充满了感激，知道他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已准备丰盛的午餐。

    晌午，堂屋里的一张大方桌上，摆满了菜肴，以肉唱主调：有大蒜炒肉、粉丝炖肉、粉蒸肉、干煸肉；还有卤水肠、卤口舌、卤肝、卤心，碟、钵、碗、盘装得满满的，还有竹笋、土豆、菜苔和嫩蕨之类的时蔬野蔌，颇能刺激人的食欲。上座是家里唯一的太师椅，郑圭示意刘雪去坐；刘雪不敢，把坐在一边的郑妈扶来，让她坐上。没有牙齿的郑妈含混不清地，你是客。刘雪听清楚了，还是很恭敬地扶她坐在太师椅上。

    郑圭看着刘雪，也和郑妈一样客气地讲，你是贵客你坐吧！刘雪，老人为上，让老人坐在上席，才合情理。郑圭也就随意，又对马家骏，你随便坐，随便吃。马家骏就挨着方桌下方的妈妈坐下来，手里抓着的那把青草依然没有放。郑圭，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马家骏不肯。刘雪，家骏，放下那把青草，吃过饭再拿。马家骏这才将那把青草放置在椅子下面，抬起头，见桌上自己的碗里已装了几块干煸肉，那是郑圭给他搛的。郑圭正在缩回的筷子还举在空中，并盯着马家骏问，喜欢不喜欢干煸肉）？这可有烧烤味。马家骏没有话，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干煸肉就往嘴里放。刘雪，家骏，还不感谢叔叔？马家骏边吃边，感谢叔叔。他歪着头没有看郑圭，却看了一眼放在椅子下面的那把青草。

    一阵风卷残云，桌上的每个菜都动了，却都没有吃完，特别是肉食不像是猪肉弄的，吃起来有一种膻味，刘雪和马家骏都不爱吃，所以留下了大半。

    俶尔，马家骏从座位上下来，蹲下身子拾起椅子下面的那把青草，然后缠着已离开饭桌，正坐在另一把椅杌上喝茶的妈妈。妈妈懂他的意思，用手帕给他抹一下油嘴，低声问，你是要用这把青草喂马是不是？马家骏直点头。刘雪抬头望着郑圭正要什么，郑圭却深情地看着她，刘妹妹，你今屈尊光临寒舍，我没有什么好招待，得罪你们母子哦！刘雪，今日多有吵谢，打扰你了。郑圭，哪里，哪里？他又盯着她问，你们母子今日来到寒舍，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刘雪抚一抚软缎碎花旗袍，又将马家骏手里的那把青草拿过来，听你从北方牵回了一匹白马，我儿子想一睹为快。你看，他还在路上扯了一把青草，要亲自喂你的那匹白马。站在她妈妈身边的马家骏激动地，叔叔，我不光要喂马，还要骑马哩！

    郑圭没有回答，只见他脸色陡变，转过身双手抱头继而号啕大哭。刘雪不明就里，听他边哭边诉，弄了半才明白：郑圭家境贫寒，因没钱买肉招待她刘雪，知道这位特殊的女客和她的儿子要来，竟在昨请屠夫把那匹白马宰了，今桌上摆满的肉食都是马肉，所以吃起来有点膻味；还有那招待刘雪娘儿俩的糖果，是卖了一些马肉得来的钱购买的。

    郑圭越哭越伤心，越诉越让人内心酸楚——为了给他朝思暮想，多年难得一见的刘雪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竟把自己最不愿意宰的白马宰了。

    这时，见郑圭伤心伤意地哭诉，马家骏骇得脸色惨白，一把抱住刘雪的一只手袖不停地问，妈妈，叔叔哭个啥？刘雪，叔叔为了招待我们，把那匹白马给宰了，我们今中午吃的肉，都是那匹白马的肉。听到这里，马家骏也大哭起来，耍赖地，妈妈，我要那匹白马，要那匹白马……

    见马家骏在哭闹，郑圭才止住了哭声，他用手背擦干泪水，看了马家骏，又看刘雪，刘雪手里的那把青草不知么时候散落在地。她不经意地踩踏着，一袭碎花旗袍也星星点点地沾上了孩子哭闹的鼻涕眼泪，她顾不上擦，抱起孩子就要向郑圭作别。郑圭走近她，刘妹，你等着，我再到北方去给你孩子弄一匹白马来，好不好？刘雪心情沉重地，没有那个必要，为了我，你付出了太多，我不希望你再去吃苦。

    郑圭却执意要去北方给刘雪的孩子弄一匹白马来，他没有盘缠上路，正在准备之际，也就是在那个午餐后的第14，他打算像过去一样荷锄上路，边给人做工、边趱行程，这个想法倒好，可他刚刚起程，还没有走出浮屠镇，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一座山坡上晃动，那不是刘雪吗？她一身缟素，手里拿着一束白花，插在一冢新坟前。她弯下身子还没有站起来，以至郑圭来到她身后，都概然不知。郑圭轻轻地，刘妹妹，你怎么在这里？你在为谁上坟？刘雪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见是郑圭，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惊诧。郑圭，我这就起程，到北方去，争取在一年半载，或者用更快的时间给你的儿子弄一匹白马来。

    不了。刘雪红润的嘴唇蠕动着，泪水夺眶而出，她，儿子走了，我正在给他上坟。郑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雪伤心地讲出原委，那次她和儿子自郑圭家吃过午饭回家后，由于没有见到那匹白马，知道那匹白马宰了，要不来了，儿子便整哭闹，抑郁成疾，及至医治无效，抱憾而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