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回 亲情难断丫头探狱（上）

    眼见次日便是端阳佳节，黛玉又想起外祖母来。端阳节在北方尚可，在南方却是个极隆重紧要的节日，与中秋、过年并称三大人节，对应清明、中元、冬至为三大鬼节。千百年来，端午节时，江淮等地习俗，吃粽子、赛龙舟、带香囊、系五彩线、插艾叶、挂葛藤、女婿送节、合家团圆，非常热闹。因贾府祖籍金陵，每年端午都要摆酒听戏，庆贺一番的。思及此处，黛玉心下记挂，虽则贾府对自己有千般不好，但外祖母究竟疼爱一场，此番在狱中亦不知情况如何，老太太年事已高，不知能否挺过此劫，自己又不能前去探望，虽有人来回说贾府众人眼下尚好，终究不放心，晨起时便是如此。

    早膳后仍是郁郁的，皇上瞧见了颇为担心，心道妹妹进宫这半个月光景皆是开心的，偶尔的不快亦是撒娇装的，到底何事能让她如此？于是笑问道：“妹妹怎么了，因何事挂怀？”黛玉迟疑半晌，犹豫道：“哥哥，不知外祖母眼下如何了？明日又是端午节……”她所挂怀的正是此事，又不知该如何处，因此长喘了一口气。皇上想了想道：“既然妹妹不放心，不如安排个人去探视一番，回来说与你听，亦好排解一二，已算是尽了孝心，如何？”黛玉疑道：“哥哥不是不许探视的吗？要是被有心人知晓，怕生事端。”皇上笑道：“你有如此孝心，又如此为哥哥着想，便是不让你去都不忍了。对大理寺不如说是母后体恤贾太夫人，着人明日前去探望，其他人等不让知晓便罢。只你想好要谁去，要探听什么，要备何物，你自去安排，要哥哥知晓的说来便是。”黛玉听了甚是感激，道：“那我竟找人商量了再告诉哥哥。”说罢便一旁思忖起来。皇上笑了笑自去了御书房，着人请来怡亲王命其安排次日探狱不提。

    黛玉思量着，这探狱之人必得是认得贾府众人方好，如此才能说上话，贾府之人亦方能实话说了。除却探望外祖母外，兰哥儿与巧姐儿亦是要看的，不知他们如今可好，日子是否过得还好；大舅舅不在乎，只二舅舅不知心里可能转过弯来，二位舅母并不怎样，只是苦了大嫂子，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凤姐姐行事不端，阴鸷有亏，对姐妹却无恶意，尚属难得，只她身子一向有病，如今天气渐热，不知她们能否熬得过来；链二哥哥为虎作伥，宝玉慧心蒙尘，然皆非十恶不赦之人，若能善导之，或许能自食其力或能泽及他人亦未可知……

    紫鹃见黛玉托腮拧眉，口中似念念有词，笑问道：“姑娘想什么呢？”黛玉道：“明日便是端午节了，我想找人去看看外祖母她们。”紫鹃叹道：“真真姑娘念旧，姑娘准备让谁去呢？再者亦不能空手去吧，说出来我们亦好准备去。”黛玉犹豫道：“我这不是还不得主意吗。”紫鹃道：“按说探狱需得熟悉之人方好，想是皇上不会让姑娘去的，那就只有让丫头们去了。”黛玉听后抬头看着紫鹃惊道：“倒是姐姐的话有理，怪道我一直不得头绪。”因想了想又道：“姐姐，不如将她们几个都叫了来一同商量商量如何？”紫鹃道：“如此亦好。”自去将另七个丫头都叫了来。众人不知何事，都面面相觑。黛玉笑道：“都坐下吧，竟有个事想与大家商量着办。”雪雁等笑道：“姑娘吩咐便是。”晴雯道：“再不想姑娘还真与我们商量事情，以前只是听说姑娘不管事，今日才真真知晓了。”紫竹道：“姑娘聪慧，又肯集思广益，又从谏如流，以后你便知道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黛玉道：“且先别说好听的。此事却有些难办。明日既是端午，我欲探望一下外祖母，但你们都知道，我是不便去的，其他人不是不放心，便是不熟悉外祖母等，话亦无从说起。因此少不得要劳烦你们走一着了。”紫竹道：“竟是我们去便宜些，一则不用担心老太太等人恶语相向或是磕头求恩；二则外人亦不会在意我们小丫头子的，见了顶多以为是被卖到新主那里了，不会惹事端；三则贾府的人我们都认得，姑娘与她们的情分我们亦略知一二，姑娘交代什么我们能说清楚，亦能问个明白，如此甚好。”史良娣在一边道：“我倒有一言，不如将三姑娘四姑娘及云姑娘的丫头唤来与你们一同去，岂不更好？一则三位姑娘亦都是担心老太太的，让贴身丫头去看视，亦是一份心意，全了你们的孝道；二来不会看着突兀，若单单只有姑娘的丫头去，老太太不是要担心其他姑娘？”黛玉听了颇觉有理，忙命人去传话，只说明日林姑娘的丫头要去探狱，想带她们的丫头一起，看是否愿意。这里继续商量着。

    众丫头听黛玉还要探视其他人，都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极是不愿。紫竹从如蓝手里抢过茶喝了一口，笑道：“我倒有一个主意，说出来姑娘评评理。”黛玉拦住如蓝笑道：“你快说。”紫竹道：“我以为不论谁去，都该将大家都看视一番，替姑娘尽份心，亦算是人之常情，不能错了的。但我们丫头除过替姑娘去看视他们，我们自己亦可以趁便看视他们一番，不知姑娘是否允准？”紫竹停下来看着众人一脸茫然，又接着道：“这下狱的除了贾府主子们之外，还有不少体面的陪房管家等奴才。姑娘是主子，自然只看视亲戚主子，别的人却是不管的。我们若是气愤，去看看她们亦未尝不可的，只要姑娘应允才好。”众人听后恍然大悟，晴雯第一个跳起来道：“不知花大姑娘在不在？”雪雁点头道：“肯定在。”晴雯看着黛玉求道：“不如姑娘派了我这个差使吧？我亦是服侍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待我亦算不错，我很该去瞧瞧她的。再者我亦想去瞧瞧二爷，毕竟他人不错……”说着低下头来。

    史良娣笑道：“晴雯若是肯去，确实再好不过的，她去了，多半亦可看做姑娘去了。我听的说贾王氏当日骂晴雯撵晴雯都暗里有所指，不如就站出来给她看看。还有姑娘从苏州带来的旧人去看不如贾府的人去看的好，因此她们五人都不如你合适。”黛玉亦笑着点点头。紫鹃沉吟道：“按说我是家生子，很应该去看看的。只明日是节日，我想服侍姑娘，以后去看亦使得。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但管吩咐。”黛玉看着史良娣，毕竟她很多事都不关心，不知其中的厉害，这些时候很多事情俱是史良娣打点，更为妥帖，又比她们都大很多，因此颇有些依赖。这史良娣如今得了皇太后的话跟了黛玉，亦是一心一意的为姑娘着想，丝毫不错，见黛玉看她意思，因笑道：“紫鹃若是肯去一趟，却是极好的。一则你是姑娘的贴身丫头，替姑娘说话方便些，而晴雯除过我们以外并无人知晓她现在服侍了姑娘；再则性格沉稳，和晴雯不同，亦能留些体面，亦能稍稍让晴雯松快些，只别放肆了她即可；三则明日若是要去，必定要带些个东西，紫鹃细心妥帖，和晴雯帮衬着大家都不累。那边三位姑娘到底是空手来的，拿不出什么来，因此你们二人还得细心些。”紫鹃听得如此，又知如今不比当初，姑娘已有妥当之人照顾，她能替姑娘做得这些事情，亦很高兴，当下便应了。因有圣旨不许探狱，因此有她二人与探春等人的三个丫头，就差不多了，人多了亦不好。

    商议好人选后，雪雁等人先散开忙各自的事儿去了，黛玉与史良娣并紫鹃晴雯四人开始商议该准备的东西。因是过节，粽子得准备些，又不欲众人知晓黛玉等的去处，一应东西都着人早早的从外面街市上去采买。黛玉想带些米酒，史良娣拗不过，便命少备些，毕竟东西多了易招惹是非。思及牢狱辛苦，又命人备些熟肉细粮，算是过节。史良娣不欲带太多东西，黛玉因思及哥哥亦是不易，贾府与她又亲无情、无深恩却有大仇，因此亦就作罢。黛玉又提起兰哥儿来，想着他当日的见识气魄，便有心多帮他一些，因命紫鹃取来一千两银票，着人购完食物之余留下五百两给贾母，其他的由紫鹃做主，打赏众人。史良娣第一次见黛玉拿出银钱来，且条理清楚又如此散漫，揣度她必有余钱，心下更是敬佩，如此沉着又大方，甚是难得。

    一时太监来回说三位姑娘问林姑娘好，都非常感激林姑娘的好意，各命贴身丫头明日跟随前去。黛玉听后甚是宽慰，心下稍安，几人又盘算起来。晴雯知晓由紫鹃代姑娘问安，她兴奋不已，知道可以随意而为了，虽在贤王府收敛了许多，到底心中一股恶气未出，且听得贾府如此这般待林姑娘，更是愤愤不平，如何肯错过如此良机。几人商议除了对贾母要认真请安问好以外，在宫中诸事不得透露，对黛玉与皇上、太后等事亦不得透露，除过请安问好外，要多注意照顾兰哥儿巧姐儿。对其他人，紫鹃自去送东西，亦不用管各人如何反应，由着晴雯看情况便宜行事。黛玉又特意交代要好好给贾政请安问好安慰一二，又命二人晚膳后亲自去与侍书翠缕彩屏三人交代清楚，二人都应下了。众人商议完已是未时，史良娣看黛玉面露倦色，忙与紫鹃劝她休息片刻，黛玉见事有着落，便安心的歇息去了。

    一觉睡了一个时辰，皇上已回来等着她用晚膳了。见黛玉依旧睡的香，皇上只是坐在龙床边儿上，心满意足的看着可人儿，都饱了。黛玉一觉醒来，看见哥哥坐在跟前，笑着叫了一声：“哥哥……”哥哥道：“小懒虫，醒了？”妹妹在床上扭着身子不依道：“我才不是小懒虫呢。”哥哥笑道：“那就快起来吧，睡多了担心夜里走困。”说着摸了下黛玉的脸就出去了。这里紫鹃见皇上出来忙进去服侍黛玉起床。

    晚膳除过黛玉素日爱吃的菜外，还有一道芙蓉莲叶羹，清香四溢，黛玉喜不自禁，连喝了两碗才罢。皇上看得很是高兴，亦多吃了半碗饭，喝了一碗芙蓉莲叶羹。因时辰尚早，天气稍凉，皇上牵着黛玉到御书房坐了一会儿，用了些新进上的杨梅等。黛玉将她们的计划告诉了皇上，皇上听着到也无碍，便允了，命人传话给怡亲王只待次日早朝后由大理寺卿私下带人进去探狱。这边厢紫鹃等五个丫头亦都商议妥了。一宿无话。

    次日因是佳节，黛玉等早早便起身了，目送皇上早朝去后，便一叠声催紫鹃等快点。紫鹃笑道：“急什么，那狱吏等亦是要过节的，我们去早了又进不去。”好歹大家都吃了粽子茶鸡蛋及煮蒜后，紫鹃晴雯才走，至承天门外等候侍书三人。黛玉送走二人后又到御榻上歪了一会儿，就见皇太后坐着銮舆过来了，黛玉很是高兴，与太后商议隔几日很该到慈萱宫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笑道：“罢了，我过来还能看看皇上，他忙，就不用总到我那里叙礼了，我过来亦是一样的。我整日坐着亦很该出来走走好些。”黛玉道：“哥哥忙，我却闲着的，很该去给母后请安的。”太后笑道：“有你这份心就够了。隔几日母后闲了叫人来请你，到底你还是应该认识一下后宫那些人的，毕竟以后见面亦是少不了的。”黛玉撒娇道：“我只去看母后，别人母后让见就见，不叫见么，也省些事。”太后笑指着黛玉的鼻子道：“好个懒丫头。”待皇上下朝后，三人自在一处过节取乐，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暂且不表。

    且说紫鹃五人出的承天门来，见侍书翠缕彩屏已经候着了，紫鹃笑道：“你们几位也不过完节再来？”侍书笑道：“左不过就是吃吃喝喝的，姑娘们着急，又恐叫你们等着，怕落人闲话，因此催着我们来了。”紫鹃笑道：“那我们就走吧。只是你回去亦告诉你们姑娘，在这里住着倒不用客气，和家里亦是一样的。”那侍卫见丫头们都上了车，就直奔大理寺去了。彩屏在车上笑道：“紫鹃姐姐，那刘公公亦是常这么宽慰我们，不过按我们姑娘的说法，这里可比家里好多了。住了这十几天，日常用度都比家里的好，那些伺候的人亦都是好的，竟没有一些府上的闲言碎语乌烟瘴气。”侍书笑着点点头，又疑惑的问道：“我总觉得奇怪。以前听姑娘说咱们家大姑娘亦是在宫里，那年省亲时说这宫里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如今既不觉得这地方不好，亦未见过大姑娘。大姑娘既是贤德妃，在宫里位份那么高，难道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吗？亦不见打发人来问候一声。”晴雯冷笑了一声道：“这宫里若是我们不与人争什么，光明磊落，自可以过的好好的。那大姑娘位份再高，能高过皇太后和皇上去？我们是林姑娘救进来的，只有皇太后与皇上知晓，别的人未必知晓，这就是为何至今我们都不能随意走动的缘故。”这些人都不知元春被贬的事儿，那翠缕更是新来的，听了啧啧称奇，感慨道：“以前我们姑娘总说林姑娘小性儿，我们姑娘又总冲撞她，再不想她如今好了还这么惦记我们，真真林姑娘是个好的，该得着这样的福分。”丫头几个连连称是，都觉幸运。

    说话间车子停下了，原来是昨日差人买的东西都到了，足足有一大车子，正碰头了准备一块儿走呢。因见时辰尚早，那侍卫便让姑娘们歇息片刻，那购物的侍卫过来对紫鹃说道：“姑娘，准备东西共花了五十两银子不到，我已将几两散碎银子赏给跑腿的那几个小厮了，这是清单，这是下剩的四百五十两银子，姑娘请收好。”紫鹃让晴雯大概看了一下，账目十分简单清楚，因想起黛玉的话，虽然四百五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有点儿太多，但黛玉亦定是知晓要不了那么多银子的，只不计较而已。因此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们外头今日共跟来五个人，我们亦是五人，我们一人得四十两银子，下剩的赏给那狱里的狱卒打酒吃吧。”这里外的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晴雯虽昨日听得黛玉的吩咐，再不想紫鹃真能将如此多的银钱就此做主赏了出去。其他八人则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外头那侍卫道：“多谢姑娘好意，今日出来，原是分内之事，且这么多银子，不敢生受。”翠缕跟着姑娘这么多年，虽亦见过多少银钱贵重之物的，但一次得这么多赏钱，亦是没有过的，因此都有些不敢置信。紫鹃取出四百两银票递给外面的侍卫，笑道：“你先拿着。其中二百两你们下去分了，另二百两着人帮忙换成现银后给我，我们几个好分了。这都是姑娘吩咐的，姑娘说大过节的劳烦大家出来一趟，都幸苦了，大家都别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好意。”翠缕半哭道：“真真这林姑娘这么好，紫鹃姐姐亦是好的。”外面三个侍卫两个太监亦连连道谢，都感慨这紫鹃亦不多得一丝儿，亦是个极难得之人。

    紫鹃分派完大家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驱车前往大理寺。几位丫头从未到得此处，因此亦不知是怎么从侧门进来的，只知侍卫让他们下车时，已经到了一个院子中，大理寺卿已经候着了。大理寺卿似乎认得那侍卫，只大略瞧了一眼他手中的手谕，命人带着那车里的东西在后面跟了，便往前领着众人去了。一行人似乎走得亦非正道，路上亦无人，待远远看见狱门时，便停下来，大理寺卿道：“各位请稍等片刻。”说着走到狱门那边，领了狱丞及几个狱吏过来，将紫鹃五人交代他道：“你好生领着这五位姑娘进去探望贾家一干人犯，并将这些东西带上，着人好生跟着，待她们出来时你将他们送到西边偏房里，他们五位在那里等候。今儿个过节，就让她们好好叙叙罢。”那狱丞及几个狱吏见是大理寺卿亲自来吩咐，又见来者都衣着气质不凡，都恭敬的领了命，带着紫鹃她们进去了。这里大理寺卿领着侍卫太监们去喝茶不提。

    到了狱中，那狱丞找了几个妥帖的狱吏狱卒跟着，又交代说有事只管找他，便走了。紫鹃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为首的狱丞道：“节下原不该来打搅官爷，这点银子给官爷们打酒吃。”那狱吏见大理寺卿亲自领来的人又百般交代且极其恭敬，本就不敢待罪，此时见紫鹃温柔和蔼又出手大方，都喜道：“不该劳姑娘破费的，这可是小的们的不是了。”紫鹃笑道：“官爷客气了，还承蒙各位多照应。”

    因贾府一案皇上定为钦案，不得探狱，因此都另行关押在大牢后面的天牢里。刚进牢门，就见一个独立的小厢房，原是狱吏等歇息之所，如今特挪出来给贾母等住了，既全了入狱之理儿，又顾了顾全之义，虽比不得贾府富足，然则比起小门小户或是乡下穷人，却不知好过多少倍了，比之真正的牢房，无异于天上地下。房门口立着两名狱卒，那狱吏道：“姑娘们，这里是贾府的太夫人及小哥儿小姐儿，我们在这儿等着。”紫鹃道：“如此有劳了，烦请将东西先放在这里，亦歇会儿吧。”那两名狱卒愣了一会儿，便过来接过紫鹃挑出的东西，开了门领着她们进去，放下东西又都退出去了。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堂屋，贾母正坐在正面椅子上，虽苍老了许多，只气色看着还行。两边是两间小巧的套间儿，虽然摆设简朴，但都极干净整齐。贾母听得有人进来，便睁开眼睛，一见来了这许多人，似乎认识，有些吃惊。这里紫鹃等见了贾母，忙跪下磕头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家里主子给老太太请安。”这一声惊得两边厢房里的人都出来了。鸳鸯扶起老太太道：“是姑娘们的贴身丫头们来了。”一边说着眼泪却流了出来。这里贾母听说亦是老泪纵横，贾兰、巧姐并琥珀碧云亦从厢房出来，此时亦皆哭个不住。

    紫鹃等忙劝了半日，方渐渐止住，又见过贾兰鸳鸯几位，几人自是还礼不迭。贾母再三让紫鹃几位坐了，鸳鸯泡了茶来。紫鹃站起来道：“主子们都惦记老太太，今儿过节，叫我们带些东西来给各位过节，不论好坏，只是个意思。”贾母忙叫鸳鸯收了，道：“倒叫姑娘惦记了，不知你们姑娘如今可好？”紫鹃回道：“回老太太，主子很好，其他几位主子都是好的。主子让问老太太好，不知这里可还过得去？”贾母听紫鹃一口一个“主子”，不知是何道理，想想道：“多谢她们惦记，我们都很好。不知她们现在那里？”紫鹃道：“老太太放心，有人安置我们的。主子们原想自己来的，偏有些事情，回头得空了回定来给老太太请安。”鸳鸯见了紫鹃后面的晴雯吓了一跳，道：“你是晴雯吗？不是听说……”晴雯道：“多谢鸳鸯姐姐还记得我，是主子救了我，如今我亦跟在她身边服侍。”这里众人又都使劲的看着晴雯，又问了当日的情况，晴雯拣能说得说了。贾母叹道：“再不想竟有这等缘故，你亦算是个有造化的，以后好好服侍主子吧。”说着不免又掉下泪来。贾母回头又见翠缕道：“你怎么也来了？”翠缕道：“我们家亦被抄了，我们主子被救了出来，未曾受罪。”贾母点点头道：“果然是个好丫头，是我老婆子亏待了她，让她吃了那许多苦，偏她还念旧情。”说完看着紫鹃道：“为何史家亦被抄了？却是为何？我们家亦缘何被抄？”紫鹃道：“这个我却不知，主子走时大病一场，才刚好些，我们都忙着照应她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贾母等听见黛玉病了，忙又问缘故，紫鹃道：“不过是些旧疾，偏又气急攻心，身子本就弱，如今好些儿了。”

    紫鹃又问贾兰与巧姐儿如何，贾兰道：“还请紫鹃姐姐回去转告一声，兰儿现在很好，我现在每日闲了就看看书，他们送来的书亦是好的，多谢姑姑费心了。”巧姐儿道：“姐儿亦很好，现在除了帮琥珀姐姐做点事情外，鸳鸯姐姐还叫我做些针线，等姐儿做得好了，给姑姑亦做些。”贾母道：“你姑姑很不用你做得东西，你只需管好你自己即可。来日见了姑姑再谢恩吧。”贾母想着黛玉等既然关心她，除过既愧且叹外，知黛玉必想知晓她们现在的境况，便命鸳鸯领众人进得套间儿都看了，里边设有床榻桌椅，虽不及往日奢华，但起居还是妥当的，贾兰住的套件另有几本书及一些笔墨纸砚等，紫鹃等才放下心来。又闲话一会，便要去看看其他人。贾母等都送到门口方罢。

    从贾母处出来，那狱吏道：“姑娘还要看谁呢？我也好带路。”紫鹃等想着黛玉一直惦记贾政，于是便要先去探望他们。原来在狱中男女是分开关押的，虽只一墙之隔，到底还是有别的。那狱吏领着几位狱卒从左边进的男牢来，刚拐过弯儿，便闻见一股臭味儿。为免失礼，一狱卒机灵的大叫一声：“众人都听着，有几位姑娘看你们来了，都候着。”贾府一干人等见这许久都无人来探狱，他们那里知晓原来是圣意不得探狱，还感慨人去茶凉呢；呆了这些时日亦有些煎熬，不曾想却有几位姑娘来探狱，虽于理不通，到底亦是一丝儿希望，于是一时都精神起来。紫鹃等虽心里猜测了几千回，待得亲眼见了，到底吓了一跳。里面大小共七间牢房，虽是大白天亦是昏昏然的，似乎呆了很多人，只不论主子奴才，如今都已被磨挫的一般模样儿了，灰头土脸，面黄肌瘦，衣裳亦是皱皱巴巴的，即便是锦衣华服，此时亦被磨的没了光泽了，兼之又是夏日，这汗臭、尿臭、饭食发馊的味儿夹杂着丝丝血气及偶尔飘来的药味儿，惹得晴雯一阵呕吐，其他几人亦都掩鼻难受，只到底是受主子之托，只得忍着。

    紫鹃定了定神，问狱吏道：“敢问官爷贾家大老爷二老爷在那里？”狱吏道：“在最里间。”说着在前头带路过去了。紫鹃等见人多，不好四顾，只低头随着狱吏直走到贾赦等牢前。只见贾赦、贾政等都趴在一边稻草上，似乎是受了些刑了。紫鹃等都认出来了，跪地行礼道：“奴才给大老爷、二老爷请安，主子给老爷们请安。”贾赦等都不太认得这些丫头，紫鹃等又不便说，只含混道：“家里姑娘们都想着老爷，只是多有不便，不能前来，还请老爷恕罪。”一面请狱卒送来一份丰厚的节礼，虽只是些日常吃食，与贾政他们却是极难得的。贾赦等人见了东西忙吃起来，早将这些个丫头晾一边儿了。到底贾政稳重些，约略问了几句“姑娘如今可好？老太太如今可好？兰哥儿如何？”等，紫鹃一一回了，又道：“姑娘们如今都很好，二老爷不用惦记，等回头得空了，会来看望你们的。老太太在外面住着，三个主子有三个丫头伺候着，住的是一大两小独立的厢房，虽行动不便，到底还是不错的。兰哥儿如今还看书，姑娘亦送来些笔墨，都是好的。姑娘问老爷可好？”贾政道：“回去替我谢谢甥女儿，有她帮衬着我到底亦是放心的。我们都很好，只过了几次堂，不过问些素日所为，挨了几下板子，到底算不得重刑。”贾赦等吃了些东西，方缓过神来，道：“到底为何缘故将我们害得如斯地步？又不似甥女素日的行事，不知能否叫甥女帮忙将我们都放了出去。如今我们到这里这么些时候，竟没有一个来探望的，丝毫不念素日旧情，真真是一群白眼狼儿。”紫鹃道：“我们只是丫头，亦不知缘故。只姑娘巴巴的着我们来探望老爷，我们听命便是了。”贾珍等猜不透缘故，他们那里知晓皇上除不许探狱外，还要好好磨挫磨挫他们，先摆着架势装模作样的审一遍，无非看各自此时的良心品性而已，若有悔改之意，当堂供认不讳的，自当设法开脱，亦好全了开国功臣的脸面；倘若百般抵赖耍诈，则必定重处。待都审过一回了，方对质严审他们，到时罪行重的，还有那尚不思悔改的，必将被处死。可怜这么些人，享受一生害人一世，却不知此时已被人像猫逗老鼠一样玩着呢。

    紫鹃亦顾不得这些人吃着骂着猜测着呻吟着，匆匆辞了贾政，便退出来到得宝玉贾环贾蔷贾芝他们这间牢房来。刚进去时宝玉已瞥见晴雯，只不敢认罢了。此时五人到得跟前，送上节礼，行礼问安毕，都定定的看着。宝玉喃喃道：“晴雯你不是做了芙蓉花神了么？缘何又到了这里？”晴雯面有戚色。宝玉又拉着紫鹃道：“林妹妹可好？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故，她一个人可怎么办？到了夏日，她又该整夜睡不好了……”晴雯原想着该说什么好的，待听得宝玉这几句便冷冷道：“你很不用为姑娘操心，姑娘好得很。离了你她吃的好睡的好，服侍的人也好，关心他的人也好。你只关心你自个儿吧，何时要真能护着身边的花儿朵儿就好了。”翠缕在一边哧哧的傻笑，侍书道：“你操了那么多的心，连晴雯死你都护不住，还不醒悟么？三姑娘都整日想闯一番事业，你却只会无事忙。”说着又对贾环道：“三爷，你姐姐问你如今可好？”贾环愤愤道：“这样的家，会有什么好的？三姐姐既关心我，为何不来看我？可见得都是些虚情假意。”侍书气的脸都白了，还是晴雯道：“我看你就很好，有什么不知足的。你既是个爷们儿，即便兰哥儿都能理解一家子祸福相依的道理，难不成你只管享福不成？再者你虽在这里，到底亦有吃的住的，亦不曾受过刑，待案子明了了，若是无罪，自然还是要出去的，吃这点子苦就发牢骚，还是不是个爷儿了？还有，三姑娘亦是罪人，她自保尚且不能，如何顾得了你？”侍书接口道：“亏得姑娘还给你做了不少东西，你却是一点都不能体谅的。若是心肠坏了，看你将来可怎么处，尽不学个好的。”说着掏出一个小包裹甩给贾环。贾环看着崭新的袍子，慢慢的挪到墙角抽泣去了，宝玉见状就要开口，被紫鹃抢道：“三爷自己亦多动动脑子，这世间不是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亦要记得谁对你好，记得将来多学些本事，才不辜负姑娘们的一番心意。别人拥有的未必不是过眼烟云，好好珍惜自己拥有的吧。”

    从牢里出来，众人都有些累了，一脸的疲惫，狱吏们忙招呼五人歇息吃茶。待吃过两回茶，狱吏才唤来女牢那边的牢头等来，低声吩咐了，那婆子一边拿眼睛细细的打量了紫鹃几个，一边不住的满脸堆笑的点头，眼里闪过些许惊诧。紫鹃等人道劳后，便随着那婆子往右边牢房走去。由于刚才到过左边，众人心里都有了准备，待进得右边牢里，境况要好得多，虽则四间牢房都满满的是人，到底没那么臭，因此亦好受许多。

    第一间是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还有湘云的婶子等，紫鹃等先替各自主子简单行了礼，送上节礼，便算任务完成了。紫鹃退到一边儿看着，晴雯那眼睛直直的盯着王夫人，叹了口气，悠悠道：“二太太，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呢？”王夫人此时眼中喷火，又一身冷汗，发抖道：“你们这些狐媚子，就知道你们是狐媚子，可恨当初竟没早下手！你是谁？我不怕，我是娘娘的母亲，娘娘会给我做主的……”晴雯张牙舞爪的奔到王夫人跟前，狠狠道：“可惜勾引宝玉的是大贤人，不是我，亦不是金钏，你找错人了，哈哈哈。”晴雯幸灾乐祸的笑着，虽有很多话不便出口，比方说娘娘给林姑娘提鞋都不配等，但到底吓坏了王夫人，算是出了口恶气了，于是一直笑着，直笑得王夫人毛发直竖，疯狂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怕你，你自己跳井的，与我无关……”看那样子显然是听说晴雯“死了”，又听见说金钏，更是抓狂。几个丫头无不幸灾乐祸，都不阻拦，紫鹃看得过意不去，才拉着大家走了。

    第二间是李纨王熙凤薛宝钗等人，紫鹃等都行了礼送上东西，凤姐儿忙问道：“巧姐儿怎样？姑娘有没有见到她？”见凤姐儿如此关心女儿，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忍。紫鹃回道：“老太太兰哥儿凤姐儿都很好，两位奶奶不用担心。她们在外间一个厢房里住着，虽小些，到底亦是极干净清爽的。”紫鹃刚说完，李纨凤姐儿二人便跪下来，磕头道：“多谢姑娘关照，我们便是死了亦放心了，大恩大德来世再报吧。”说的众人都哭起来，紫鹃便按着黛玉的意思说道：“姑娘说了，奶奶们都看开些，过一阵兴许就好了。若是以往有什么过失，还需坦荡些好。姑娘说善恶终会有报的，只总要对得起良心才是。”这李纨凤姐儿怎能不知此话的意思？对贾府素日作为，两人都颇有所闻的，而凤姐儿一直在咂摸紫鹃的最后那句话，想着自己素日的行径，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刚进来时，总想着能糊弄过去，死里逃生，听得这两句，颇为忌惮，后来亦老实些，到底躲过了一劫，死的好看些，亦给女儿留了许多体面。只自始至终宝钗都是端庄贤淑的坐在一边，待到大家都说完了，才微笑问道：“紫鹃姐姐，林妹妹可好？”晴雯走过去亦是端庄的道：“宝姑娘放心，林姑娘虽是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却是极得人疼的，便是好生伺候她的丫头，别人亦都是极看重的。”宝钗原想黛玉能救探春惜春出去，就一定能救她出去，怕是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因此才拉出这层关系来，不想却被晴雯如此狠狠的驳了几句，紫鹃却站着一旁但笑不语，心里颇是气愤，带要发作，终究不得理儿，只呆呆的看着晴雯喃喃道：“你不是死了吗？”

    众人撇下她来到第三间，乃是那些陪房媳妇儿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来旺媳妇儿等，素日都颇有些体面的，此时却因人多地方小，都挤在一起早失了体统。因这些婆子素日就不待见几位姑娘，且颇有些恶语，此时几个丫头见任务完成，便要撒开性子出出气。紫鹃原是个最温厚的，偏见自家姑娘被欺太甚，便悄悄告诉那跟着的婆子，待会儿见谁厉害，便使劲儿的教训她。那婆子早已得了吩咐，听得如此，更如得了令箭一般，摩拳擦掌一旁候着了。晴雯拦在众人面前歪歪的笑了一下，示意众人先等着，她自个儿先凑了过去，低沉这嗓子拖着长音儿道：“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上世欠下的今生还，还不清的来世做畜牲还得还，不如都算清了吧……”说完直冲着王善保家的直咧嘴笑。这牢里就没几个冤枉入狱的，各人心里都清楚，待听得晴雯一席话，趁着那半明半暗的光线，晴雯阴阳怪气儿的说笑，都吓得不轻。晴雯见状突然跳起来指着王善保家的道：“你个不要脸的婆子，你一心要害死我，却不知害人如害己的道理，你难道不知善恶有报的道理？”那王善保家的抖抖索索的看清是晴雯，仗着里边儿人多，素日又是个厉害的，犟嘴道：“晴天白日的，你休要作怪，我没有害你，不过就是个狐狸精……”两个看牢的婆子听了打开牢门拖了她出来赏了一顿嘴巴子，末了又踢了她几脚，早已嚎哭鬼叫起来了。后面几个丫头略一思索，便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嘀咕道：“恶行太过，白日又如何？一刻都等不得了……”侍书等晴雯过足了瘾，便招手让她退回去她又蹭了过去，心里一直记挂着司棋入画，还有被强娶的彩霞，此时走过来盯着旺儿媳妇儿，面无表情的瞪了许久，方叹口气道：“可惜了，可惜……”那旺儿媳妇儿素来仗着凤姐儿的威势没少给他们脸色瞧的，此时亦是厉害得道：“你个丫头片子，下作的娼妇，少得意了……”尚未骂完，那两个看牢的婆子早已拖了她出来，到后面去了，这里众人正疑惑不解之际，便听见一声儿嚎叫，此后依旧无声息了。

    几个丫头见差不多了，便到了最后一间牢房。此处关押的是姬妾大丫头等，赵姨娘及平儿袭人就在里面。一见来人，赵姨娘就窜到牢门前喊道：“你们是来救我的吗？都是那些人造的孽，我都知道，我是无辜的，快放我出去。”大家都忌于探春，虽见惯了赵姨娘的卑贱下作，到底不好说什么。只紫鹃送了一份节礼给她们，道：“这些是姑娘送给姨娘的，姨娘在这里亦安神些，亦为三姑娘环三爷多积积德，少兴风作浪的了。若果真无罪，自然亦不会有人冤枉你的。”赵姨娘冷笑道：“三姑娘是个主子，犯不着我为她积德，她亦不稀罕。”侍书听罢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赵姨娘道：“姑娘到底是姨娘生的，连你都不体谅她，也真够可怜的。这几日姑娘无事，给三爷和姨娘做了件衣裳，想着这里苦些，亦只能如此了。”赵姨娘听罢打开手里的包裹，果真是条裙子及一件中衣，看着身上有些扯破了的衣裳，又看看手上密密的针脚，不觉泪眼朦胧，女儿从未给她做过一针一线，不知是否合身……一边想着一边退到一边儿去了。这里晴雯又挤了过来，大叫道：“袭人姐姐，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刚才隔壁牢里的声音以及后面传来的尖叫，本就让这些昏暗之中的人们心惊胆寒的，此时听了晴雯当面叫她，袭人吓得面色惨白，双膝发软，一身儿出不得。边上两个看牢的婆子喝道：“谁是袭人？听不见姑娘叫吗？装死阿，不如我送你一程？”袭人听到此处已经瘫软在地了，那两个婆子见了无趣，进去拖了袭人出来不过胡乱踢了几脚了事，不想几个婆子做惯了粗活儿的，这几脚已将袭人踢得一辈子都起不来了，此乃后话。

    却说五个丫头见事已毕，出来依旧到贾母的厢房中来，告诉她众人都还好，茶亦不喝一口，便随着狱吏等走了，待紫鹃晴雯回到嘉德殿时，已到了酉时了，忙回过黛玉下去梳洗收拾歇息去了。听得众人尚好，黛玉亦放心了，毕竟她能做的就这么些，再多的，她亦不愿了。又听说晴雯好好的教训了那些人，都开心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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