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夜半风声

    成延顺在黑夜里边喃喃自语边向小乡场走去，快要走进小乡场时，亦或脚步声、亦或喃喃自语引起一只狗的注意。狗潜伏接近成延顺，直到近在眼前才突然咆哮着迎面扑向成延顺。成延顺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身子后退几步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狗见成延顺跌坐在地，以为蹲下身子捡石子，掉头跑得远远的，停住身子转过头，望着星光中人影模糊的成延顺恶狠狠狂吠。

    畜生就是畜生，吃过人蹲下地上捡石子砸的亏，所以对人的下蹲行为动作反应十分的敏感和警惕，长记性呗。

    世间大凡人也如此，吃过一次亏就长记性，能袭即袭，暴露目标不能袭击便远远躲避另寻机会，硬碰伤着身子不是好玩的。

    狗盯着成延顺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远远近近的狗们声援般吠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惊天动地，小乡场的黑夜被狗们喧嚣得沸反盈天，看这阵势，就算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发现了制造恐怖的人肉炸弹也不过如此。

    成延顺跌坐地上见狗跑了，率性不爬起来，他心跳怦怦浑身虚汗淋漓，狗的突然袭击确实把他吓得不轻。

    成延顺坐地上，狗遁入黑暗不见踪影不听吠声。没有狗的攻击，成延顺心绪渐渐平静，四周的狗们却正吠叫得起劲，听得出来，远远近近狗们的吠叫显然是盲从的声音。成延顺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畜生和人的活动其实十分相似，一只狗吠叫，会引来无数狗们的盲从声，一个人振臂，盲从者纷纷。盲从的结果往往是，有了狗们的盲从吠叫声，小乡场便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有了人们盲从的活动，社会自然呈现出一派五花八门五彩缤纷、热热闹闹虚虚实实的漫画般图景。

    成延顺坐在地上，想起了农家小院，想起了王庭颜、张建华、马所长、余老板，还有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姐。社会就这样子，男人为享乐而出力，女人为生活而唱吟，男人女人的所作所为，共同把人间从古到今建立起来道德文明体系撕得粉碎，不过在这个粉碎的过程中，小康社会却轰轰烈烈隆隆重重诞生！

    成延顺不禁说道：艳林，他们在压迫小姐，我临阵脱逃，没想到竟然陷入黑夜四面狗吠的包围圈里！知道吗，一个人身处那种环境，临阵脱逃也需要足够的勇气！不盲从跟随叫做不忠，不随波逐流称作叛逆，因为我有你，以前各自经历不提，从现在起，彼此要为对方守身如玉。我做得到，现在做到，今后做到，一辈子做到，你做得到吗，艳林！

    成延顺从地上慢慢站起身体，在四面狗吠包围圈中，慢慢走进小乡场，他突然想到问自己一个问题，他走进小乡场干什么，自己居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小乡场又窄又短的街道在星光照映下，黑暗模糊，阴风惨惨，显摆在街道上的木头板壁、门窗刻满了苍桑的痕迹。小乡场的两端出口处各生长着一根几个人才能围抱的黄桷树，黄桷树给垂垂已老的小乡场形成的宣明对比是，它那铺天盖地的枝叶证明它的生命正值壮年时期。成延顺感觉到，要不是狗们的吠叫，要不是小乡场有这两棵黄桷树，小乡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成延顺走到小旅店门前，小旅店门关着的，尽管现在他多么的想进他写新闻的小屋子睡觉休息，但是他却不能叫门，因为他一旦叫门，整个小乡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分辨出他人是谁。成延顺心里清楚得很，他不像狗们，吠声没人能分辨得出狗们谁是谁，而他要是凌晨两三点钟叫门，第二天小乡场人见到他，必然是异样的眼神。成延顺人还年轻，他生活在这个小乡场，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因为小乡场的人时至今日，不管这个社会怎样的天翻地覆脱胎换骨，他们评判一个人的好坏，仍然是以“嫖赌扬烟、杀人放火”为标准，其他的行为则各自用各自心中的称来称。

    成延顺向乡政府走去。

    成延顺在狗们的吠叫声中走到乡政府大门前，大门早已关闭，可是他同样不能叫门，他知道，如果他出去违法乱纪没有关系，可是一旦叫门就犯讳，即便他不像王庭颜、张建华他们那样压迫小姐，但他夜半三更归来其行为本身就有些诡秘，谁都会对他的诡秘行为产生怀疑，谁都不会相信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没有去鬼混。

    成延顺不能叫门，他在乡政府大门前呆站会儿，背靠大门往门槛坐下去。成延顺坐在门槛上，心中不觉好笑，自己怎么就变成乡政府的看门犬了呢？

    一阵夜风吹来，并夹带着潮湿的空气，给人蚀骨的寒冷，成延顺不禁打个寒噤。成延顺不敢跺脚暖和身子，小乡场的狗门刚刚安静下来，稍有动静狗们的吠叫声又会风烟般四起，他连忙双臂抱胸，抵抗凌晨寒风的袭击。

    成延顺身体虽然寒冷，内心却泛起一股温流，这股暖流来至刘艳林。此时，成延顺心里想，如果刘延林知道他为她守身如玉，果断摆脱肮脏之地才如此遭遇，她一定会为他的行为感动得满面涕零。不过，成延顺觉得这事还是说不准，因为刘艳林有可能不相信他为了她会摆脱那个肮脏之地，也有可能不相信他为了她会守身如玉。现在的社会虚假盛行，说虚假话做虚假的事，其结果人人对人人，人人对事实都产生怀疑。不怀疑不行啊，就像水要淹死人，雨要淋湿衣服一样，这是一个人人都相处在一起的大环境，尽管一个人表明心迹摆出事实，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说的话做的事真真实实。成延顺想到这反到觉得，今晚他从农家小院脱逃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如果他这时抱着小姐睡觉，身体不像现在这样的遭罪，还得到愉情悦性，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刘艳林远在天涯海角也不知情。

    成延顺想到这里，见还有三四个小时才天亮，他决定回农家小院去。

    成延顺想走就走，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乡政府的大门，见不远处有人打着手电筒、说着话向乡政府大门走来。成延顺听说话声音熟悉，他想起了，走来的人是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计生办的人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晚，是因为他们得到确切信息夜里突袭捉孕妇，听他们的说话声和凯旋归来的脚步声，竟管月黑风高，同样正大光明。

    成延顺在没有写新闻前，经常被安排跟着计生办的人去捉孕妇。捉孕妇很辛苦，有时去许多人，结果扑了空，把人的情绪弄得挺沮丧的；有时把孕妇堵在屋子里了，但是孕妇家里人多势众，一个个提刀弄棒，给那些人磨到天亮还把人带不走，人搞得十分的疲惫；也有时捉住孕妇就可以带走，这算是最顺利的了，因为这种情况不会在路上遇到围追阻截，回来后守着孕妇把引产针打了，万事大吉。当然，打了引产针后也有出事的，出事就让出吧，谁叫违反计划生育的，国策事大还是孕妇事大，这个道理是人人都能分辨出来的。

    成延顺见捉孕妇的一行人越走越近，他慌忙跑到养鹅脱贫达康专栏背面躲藏起来，他怕他们见着他问，夜半三更没有参加搞计划生育，没有下乡催粮催款，没协助派出所搞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不去睡觉在乡政府大门外瞎游荡，为了锻炼身体减肥瘦身，还是患了夜游症？成延顺害怕回答不上来他们的提问，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会怀疑他什么呢，成延顺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上上下下政府里的人和事值得怀疑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因此，遇事无可逢告或者回避才是最明智的处理方式。

    转眼间，一行十多个人押解着孕妇走到乡政府的大门前，走前面的人把大门拍得“怦怦”响，高声叫喊“开门开门”，听那些人敲门和喊叫的声音，像是在告知乡政府大门里面的人，他们出去立了好大好大的功劳才回来似的。

    “你们要打针我没有意见，”孕妇站在紧闭的乡政府的大门前，哭哭泣泣提出条件，“你们把拿去的东西还我，不还东西我不打针！”

    “我们捉到你了，”计生办公室叶主任嘿嘿笑两声，“你说不打针就不打针，想过没有，夜半三更不晓得睡觉安逸，要辛辛苦苦跑出去捉你！”

    “你们捉我打针，就不该拿我的东西。”女人犟着头说。

    “你说，谁欠你的东西了？”叶主任问。

    “家里的猪、鸡、粮食、床、被盖、锅、村里叫喂的大白鹅、老人的棺材、还有门窗都被你们拿去了，你们捉我打针，扣着我的东西不放，还讲不讲道理！”孕妇哭着说，听得出愤愤的语气。

    “我们找你落实计划生育，谁叫你跑的？”叶主任理直气壮说，“我们到你家宣讲计划生育国策，按政策规定要收国策宣传费，叫你家里人交钱，你家里人拿不出一分半厘，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替你交国策宣讲费，你那些东西一文不值，我们已经公开处理，所得现金全部上缴了财政！”

    “你们把我的家弄成那个样子，我们怎么生活啊！”孕妇哭出声来，“现在只剩下两间破屋子，针打了我在哪里吃饭哪里睡！”

    “找得到地方躲计划生育，”叶主任训斥的语气，“还找不到地方吃、找不到地方睡？”

    孕妇突然扯开声音哭起来，边哭边诉说道，“呜呜呜……生娃儿犯了好大个罪……呜呜呜……值得你们把我家的东西抢干净……呜呜呜……娃儿贵贱都是一条命……呜呜呜……咋有的生得有的生不得……呜呜呜……”

    “哭啥子哭！”叶主任见孕妇哭诉得不像话，怒喝道，“娃儿生了几个，逮着你打了几次针，你又不是小孩子，夜半三更的，好意思！我们要是不捉你，让你随便生，到时候生一大堆下来养不活，你拿去到处扔，公安局逮着判你一个遗弃罪，还有你哭的时候呢！”

    大门吱嘎大开，门卫张胖子说，叶主任，今晚回来得早啊！叶主任说，今晚运气好，在去的路上刚好撞着她，就回来了。张胖子说孕妇道，夜半三更都被捉住了，撞到鬼了不是。

    “跑了！跑了！”突然有人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