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目录：言清似梦| 作者：尘子| 类别：历史军事
从去年十月就开始彻查的“托尔齐结党会饮案”，还未最后定案，紧接着又是户部主办沈天生等串通户部员外朗伊尔赛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子事发，此案又涉及到了托合齐等太子的亲信大臣，康熙责令宗人府，内阁会同刑部详审，最后查出刑部尚书齐世武受贿白银两千两，托合齐受贿两千四百两，耿额受贿一千两。
这桩贪污案，在康熙朝众多贪污大案中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因为涉及到皇太子一党，引的朝臣格外关注，据闻托合齐等人，借助手中的权势，大肆敛财，为太子援结朋党，希望太子能早日登基，这就是说太子在策划逼康熙尽早让位，我能想像康熙会有那么震怒。
如果说康熙只是将托合齐拘禁，是想放他一马，那此案一出，托合齐无疑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康熙如何处置托合齐等**人，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康熙竟甩下复杂混乱的朝政，浩浩荡荡的出巡塞外了，仅留下诚亲王胤祉和恒亲王胤祺代为理政，其余阿哥均随行。
我被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京城，康熙特意下旨，不许我与外人通传消息，不得在宫中随意走动，梁九功专门遣了两个小太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名为照顾，其实无非是变相的将我拘禁。
托合齐自被解职后，与他的两个儿子一直被拘在宗人府等候最后的处置，阿玛也因托合齐一案，被监禁在府内，由诚亲王胤祉派兵看守，姑姑定嫔虽未受到康熙苛责，但康熙对她甚为冷淡，姑姑生病已近两月，康熙却只是置之不理。万琉哈氏终于走到了尽头，昔日的名门望族，短短的几月间就变成了阶下之囚。
自从托合齐被拘在宗人府后，我便日日将自己困在屋里，每日不是看书，就是画画，要不就将滕椅摆在院中晒太阳。
康熙出宫前的晚上，梁九功曾来找过我。那晚，我拿了酒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满天繁星闪烁，我一个人坐在院中自斟自饮，微微有些醉意的时候，梁九功带着两个小太监突然而至。
我俯身向梁九功行礼，梁九功问：“晓枫，万岁爷问你可有了抉择？”我心微微一暗，这已是康熙第四次来问我要答案了，看来他势必要将我留在京城赐给他的某一个儿子，梁九功见我半天不语，略带丝怜惜之色看我，劝道：“晓枫，万岁爷即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又何苦如此固执？”
是我固执吗？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向命运认输，外公曾答应过我，如果有一日，我还想回草原，他必会亲自来京城接我回草原，以外公在科尔沁的影响力，以康熙对外公的信任，必会尊重外公的意见，给外公的信我早已写好，现在我只是在等，等着看康熙最终会如何处置托合齐和阿玛。
想到此，我淡淡一笑，回道：“奴婢感激万岁爷的恩典，只是奴婢不想嫁人。”梁九功摇头叹息：“晓枫，你辜负了万岁爷的一片苦心。”我含笑不语。
康熙走了，宫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寂静，我的日子变的越发简单，有时候倚着墙角发呆，一站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磨了墨想写些东西，可提起笔的时候，脑子总是想到别处，待回过神时，笔尖的墨早已干枯。
我的体重开始急促下降，有时候两三天都吃不了多少东西，小太监送来的膳食，总是被我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有时门口守着的侍卫看见我，都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心下惊诧，忙回屋站在菱花镜前打量自己，以前很是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空空荡荡的，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变的越发苍白，隐隐可见皮肤下的脉络，眼睛空洞无神，整张脸都显的死寂消沉，再也不见以前的明艳娇俏。
我怅然的摇头叹息，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淡然的接受托合齐的结局，甚至是阿玛的结局，没想到事到临头，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淡漠，毕竟是我叫了将近七年的阿玛和伯父，毕竟现在我仍姓着万琉哈氏，毕竟我曾享受过万琉哈氏带着我的尊荣和恩宠，毕竟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九月底。康熙从塞外返回京城，守在门口的侍卫也撤走了，我虽对外面的情况一直很关注，无奈今时不同往日，连魏珠，赵昌和寒梅我也没有机会见到，也无从打听，只好沉默的等待。
康熙回京后不久，将太子拘禁的旨意就传遍了紫禁城，没过几天，又正式宣布二废太子，皇位终于将他们的父子之情消磨贻尽，只余下深深的憎恶和怨恨。
太子被废不到两月，托合齐一案也尘埃落定，三，四，八阿哥，阿灵阿，马齐等人会同宗人府审查历时一年多，得出的结论是，一切如镇国公景熙所奏，托合齐和齐世武等人，贪污受贿，多次鼓动众人拥立太子早日登基，谋逆之罪罄竹难书，并建议速将托合齐等人处死，以正国之法典。
不日，康熙即下旨，将贪污案的主犯沈天生和伊尔赛等人，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兵部尚书耿额满门抄斩，刑部尚书齐世武“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呼号数日后活活疼死，托合齐虽未立即被处死，但因康熙罕见的酷厉手段，让他惶恐不安，终于在宗人府撞壁自尽，康熙命人将其“锉尸扬灰，不准收葬”，他的两个儿子连同四个孙子均被处死。
赵昌，魏珠和寒梅团团围在我的床前，寒梅静静站了半晌，扑过来紧紧抱着我，脸色煞白，“姐姐，让魏珠去请太医吧！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我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帐底，微摇了摇头，自从听到托合齐被锉骨扬灰，不许收藏以后，我便如现在一样，静静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也不想动，只想这样静静的躺着。
寒梅哭道：“姐姐，我求求你了，请太医吧！”我道：“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躺会儿。”寒梅使劲摇头，道：“你已经躺了五天了，不吃不喝，再躺下去会没命的。”魏珠也过来劝道：“姐姐，现在杜顺大人还只是被拘在宗人府，万岁爷并未最后下旨，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你可得自己保重。”
我顿时全身哆嗦，心如刀铰，问：“我阿玛还好吗？”董鄂氏自去年托合齐事发后就一病不起，阿玛被拘前三天，病死在府内，连丧事都未办好，阿玛已被投入狱中。魏珠摇头，我转而看向赵昌和寒梅，赵昌一直低着脑袋，寒梅则是泣不成声，我苦笑，喃喃自语：“是我傻了，在宗人府，又怎么会好？”
寒梅犹豫了半晌，垂着头俯在我耳边低声道：“姐姐，你还是放宽心，四爷对姐姐一向照顾，肯定会想法子。”一直刻意不去想他，不想想起关于他的一切，寒梅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我再也忍不住的痛哭起来，我侧身伏在枕上眼泪直落，忽觉眼前发黑，喉头涌起一阵腥味，一口腥红的鲜血喷在乳白色的枕上，好像雪中盛开的朵朵红梅。
“姐姐。”耳边似想起十七的惊呼声，身子被人轻柔的搂在怀里，似有人在喝斥，我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十七的脸近在咫尺，见我醒了，面上一喜，急问：“姐姐，你还好吗？”我轻点头，他对立在一边的赵昌吼道：“太医怎么还没到？”赵昌急急回道：“奴才已经差人去请了。”
望着脸色青白的十七，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十七拿帕子不停的替我擦泪，“姐姐，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你不许反悔！我不想失去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忙俯下耳朵，我道：“想见，阿玛，求你。”十七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忽使劲点了点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拿起床侧的披风将我整个人都裹了起来，一面抱着我大步朝外走，一面对身边的赵昌吩咐道：“去让常保在宫门口候着。”
赵昌一面快步走，一边回道：“十七爷，现在宫门都已经下匙了。”十七沉声道：“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开门。”赵昌脸色一白，直直瞪着十七，十七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轻笑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你先睡会儿。”
我扯了扯嘴角，轻点了下头，窝在他怀中，慢慢闭上双眼，不想再去顾忌，不想再去考虑，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轻轻的放下，脑子徒然清醒过来，睁开双眼四处打量，周围有些暗，泛着股霉味，好像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心下恍然，想来这里就是宗人府了。
十七轻轻将我放在一个铺着稻草的石榻上，让我倚在他的胸口，阿玛侧身坐在我的身旁，正满眼怜惜的看着我，有些污秽的手小心翼翼的轻抚着我的脸颊，“阿玛，枫儿来晚了。”我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无奈用尽全力仍是徒劳无功，只好大口喘着气，阿玛急了，忙道：“病成这样，别乱动。”
我笑了一下，低声道：“枫儿想阿玛。”阿玛闻言猛的闭紧了双眼，眼睛不断涌出了泪珠，转眼之间，泪竟已是成串的滚落下来，每一滴都好像砸在我的心里，我抱紧了双臂，浑身都不住的颤抖，十七帮我裹紧了披风，关切的问：“姐姐，你还好吧？”
我摇头，阿玛静静看了看我，又看看望着我满脸忧心的十七，突然翻身朝十七跪下，咚咚嗑了三个头，十七一惊，想要伸手搀扶，可惜我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他的手根本就伸不出去，只好急急叫道：“杜顺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阿玛嗑完头，挺直了身子，看着十七道：“老臣犯下重罪，罪不可恕，皇上不管如何处置臣，臣都毫无怨言。”十七道：“此事皇阿玛并未下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阿玛摇了摇头，道：“臣有一事肯求十七爷。”十七眉头挑了挑，垂睫看着我，低声道：“你若是要求我保住姐姐，就不必说了，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姐姐有事的。”
阿玛又重重嗑了三个头，笑道：“那老臣就死而无撼了。”我指指阿玛，又恳求的看着十七，十七轻点头，起身将我放在地上，我从他身上滑落下来，跪在阿玛面前，阿玛要伸手扶我，却被十七挡住，我在阿玛面前跪好，规规矩矩的嗑了九个响头，我最终还是没有救下阿玛，最终还是负了被我鸠占鹊巢的晓枫。
待我嗑完头，阿玛含笑的将我扶起来，拍拍我的额头，柔声道：“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我重重的点头，阿玛帮我裹好披风，对十七道：“请十七爷带枫儿回吧！”我一听又哭了起来，拉着阿玛的手不放，阿玛一边笑着，一边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嘴里轻声道：“乖，快回去吧！乖！”
十七也拉我，劝道：“姐姐，时辰不早了，快回吧！我们改天再来。”我心里明白，此时一别，肯定是再难相见，只是紧拉着阿玛，无论他怎么用力，就是咬紧牙不松手。
正在拉拉扯扯，忽见常保跌跌撞撞的跑进牢房，大声道：“爷，爷，有转机了，有转机了。”十七猛然回过头，常保道：“奴才听说昨晚十四爷去为杜顺大人求了情。”十七脸色似悲似喜，问：“结果如何？”常保道：“听说十四爷跟皇上大吵了一架，最后被万岁爷罚跪在乾清宫的宫门口，后来三爷，四爷，五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二爷，十五爷，十六爷都去乾清宫门口陪十四爷跪着，恳求万岁爷饶恕杜顺大人。”
十七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又问：“那现在如何？”常保道：“万岁爷正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共同商议此事。”十七闻言大笑着看我，道：“姐姐，你听见了吗？皇阿玛肯召集群臣商议，肯定是改变心意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笑起来，扑到阿玛怀里，边哭边道：“阿玛，你不会有事了，你不会有事了。”阿玛拥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半天无语。
天已大亮，心里急着知道结果，所以拉着十七匆匆赶回宫，十七将我送回小屋，自己径直去了乾清宫，在小屋里躺了半晌，终是躺不住，央求了冰绡好半天，她才答应扶我去乾清宫门口等着。
从没料到等待的滋味竟是如此漫长，我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睛直直盯着乾清宫门口，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很多，冰绡静静陪在我身侧，也是一言不发，此时此刻，再多劝慰的话也是惘然。
太阳渐高，我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眼睛有些模糊，冰绡忙过来扶我，道：“姐姐，你先回屋吧！有了消息，我去告诉你。”我摇摇头，揉了揉眼睛，仍是一动不动的盯着乾清宫的大门。
又过了好一会儿子，王充撩着衣服的下摆冲了出来，见我坐在门口，显然是一愣，我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不敢出口相问，冰绡扫了我一眼，忙上前两步，问：“皇上怎么说？”王充俯身向我行礼，道：“皇上已下旨，将杜顺大人发配边疆，永不许返回京城。”
冰绡面上一喜，回头看着我，笑道：“姐姐。”我长呼了口气，发配边疆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王充又道：“万岁爷已让众位爷们跪安了，奴才还得回去当职。”我问：“十四爷可好？”王充道：“只是跪了一晚上，并无大碍，万岁爷吩咐传太医了。”我道：“你回吧！”王充又打了个千儿，转身匆匆走了。
冰绡俯身欲扶我起身，我推开她的手，撑起身子端端正正的跪好，冰绡不解，问：“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淡淡道：“我要感谢几位爷的救命之恩。”冰绡呆了一瞬，也跪在我身侧，道：“我陪着姐姐。”我扭过头，面色凝重的看向她，道：“这里用不着你，你先回去吧！”冰绡不依，我沉下脸，喝道：“当真不听我的话吗？”说罢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她被我的盯着有些惧意，只好慢慢起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乾清宫，我呼了口气，理了理衣服和凌乱的发丝，静静跪在地上。
我已有四五天未进食，这几日都是寒梅用勺子喂给我些许热水度日，早上又在冷风中吹了半天，现在只觉得浑身发软，全身早已无半丝暖意，膝盖如针扎般刺痛，脑子也开始昏昏沉沉，我咬紧牙关，死死硬撑着。
终于，一阵脚步声慢慢传了出来，最先出来的是一群大臣，走在最前面的是张廷玉和马齐，两个看见我都是微微一顿，张廷玉似是犹豫了半晌，终是快步走过来，低头道：“晓枫姑娘，皇上已下旨让杜顺大人回府了。”我俯身嗑了个头，道：“奴婢谢大人求情之恩。”张廷玉有些惶惶，忙道：“姑娘若是要谢，就去谢十四爷吧！”我又嗑了个头，道：“奴婢也会感谢十四爷的。”
张廷玉看着我，重重摇了摇头，又长叹了口气，慢慢走了，他一走，那些候在一边的朝臣也都跟着走了。又等了片刻，三阿哥和四阿哥走在最前面，其余的阿哥随在后面，慢慢走出了乾清宫。
十七最先冲过来，拉我，大声道：“姐姐，你做什么跪在这里？”我挣开他的手，俯身冲众阿哥嗑头，额头碰在地面上，发出轻脆的响声，地上隐隐有些暗红，想来是额头破皮了。
我边嗑边道：“奴婢谢众位爷的求情之恩。”众人都有些无语，只是怔愣的看着我嗑头，十七拉了半天，见我只是不理，恼怒的冲我吼道：“你若是生气，你就骂出来，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我仰头看他，道：“我不生气，我只是感激。”
十七嘴唇微动，却是无晌无言。
四阿哥突然大步踏来，直接从地上拎起我，丢到十七怀里，冷声道：“送她回去，传太医。”三阿哥等人也走了上去，劝道：“晓枫，杜顺大人已然无事，你何苦这样？”十四阿哥站在九阿哥身后，面无表情的盯着我，我淡淡看了看他，挣开十七的手，蹒跚着走到十四阿哥面前，他扭过头，淡淡道：“若要嗑头，就免了，本阿哥受不起。”说罢轻哼一声，负着双手大步从我面前走过。
十七上前搀着我，低声道：“姐姐，你送你回去吧！”转头看了看四阿哥，又看看八阿哥，这才轻点了点头，十七面上一喜，冲三阿哥微俯了俯身，三阿哥道：“快送晓枫姑娘回去，再让人传太医。”十七道：“我这就让人传太医去。”
十七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的我，一步一步走的极慢，还未走离众人的视线，眼角瞟见一个侍卫飞奔着冲了过来，三阿哥斥道：“什么事，如此急躁？”侍卫忙跪在地上，道：“回三王爷的话，宗人府呈上消息，杜顺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什么？”三阿哥的惊呼声如睛空中响起的一个炸雷，我慢慢回过身，十七或许也被惊住了，竟忘了扶住我，离开他的双臂，我立马支撑不住，重重的摔在地上，十七这才回过神来，面色惨白的扶起我，他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全身冰冷，僵直的身子被十七抱在怀中，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回荡着一句话，阿玛自尽了，难怪刚才离开牢房时，他会有那样安祥的神情，一点不为自己重获生机而激动，原来他早抱了必死之心，也是，如今的情形，对他而言，或许真的是生不如死。罢了，罢了，罢了。
我扭头看着正痛哭的十七，笑道：“哭什么？去了也好，省得活着受罪。”十七眼中的泪凝在眼角，嘴唇一张一合，却是半丝声音也无，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努力想把他看清楚，可惜他的脸慢慢变的模糊，声音也变的模糊了，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微微一晃，缓缓滑倒在地，彻底坠入黑暗。
<hr />
这桩贪污案，在康熙朝众多贪污大案中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因为涉及到皇太子一党，引的朝臣格外关注，据闻托合齐等人，借助手中的权势，大肆敛财，为太子援结朋党，希望太子能早日登基，这就是说太子在策划逼康熙尽早让位，我能想像康熙会有那么震怒。
如果说康熙只是将托合齐拘禁，是想放他一马，那此案一出，托合齐无疑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康熙如何处置托合齐等**人，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康熙竟甩下复杂混乱的朝政，浩浩荡荡的出巡塞外了，仅留下诚亲王胤祉和恒亲王胤祺代为理政，其余阿哥均随行。
我被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京城，康熙特意下旨，不许我与外人通传消息，不得在宫中随意走动，梁九功专门遣了两个小太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名为照顾，其实无非是变相的将我拘禁。
托合齐自被解职后，与他的两个儿子一直被拘在宗人府等候最后的处置，阿玛也因托合齐一案，被监禁在府内，由诚亲王胤祉派兵看守，姑姑定嫔虽未受到康熙苛责，但康熙对她甚为冷淡，姑姑生病已近两月，康熙却只是置之不理。万琉哈氏终于走到了尽头，昔日的名门望族，短短的几月间就变成了阶下之囚。
自从托合齐被拘在宗人府后，我便日日将自己困在屋里，每日不是看书，就是画画，要不就将滕椅摆在院中晒太阳。
康熙出宫前的晚上，梁九功曾来找过我。那晚，我拿了酒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满天繁星闪烁，我一个人坐在院中自斟自饮，微微有些醉意的时候，梁九功带着两个小太监突然而至。
我俯身向梁九功行礼，梁九功问：“晓枫，万岁爷问你可有了抉择？”我心微微一暗，这已是康熙第四次来问我要答案了，看来他势必要将我留在京城赐给他的某一个儿子，梁九功见我半天不语，略带丝怜惜之色看我，劝道：“晓枫，万岁爷即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又何苦如此固执？”
是我固执吗？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向命运认输，外公曾答应过我，如果有一日，我还想回草原，他必会亲自来京城接我回草原，以外公在科尔沁的影响力，以康熙对外公的信任，必会尊重外公的意见，给外公的信我早已写好，现在我只是在等，等着看康熙最终会如何处置托合齐和阿玛。
想到此，我淡淡一笑，回道：“奴婢感激万岁爷的恩典，只是奴婢不想嫁人。”梁九功摇头叹息：“晓枫，你辜负了万岁爷的一片苦心。”我含笑不语。
康熙走了，宫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寂静，我的日子变的越发简单，有时候倚着墙角发呆，一站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磨了墨想写些东西，可提起笔的时候，脑子总是想到别处，待回过神时，笔尖的墨早已干枯。
我的体重开始急促下降，有时候两三天都吃不了多少东西，小太监送来的膳食，总是被我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有时门口守着的侍卫看见我，都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心下惊诧，忙回屋站在菱花镜前打量自己，以前很是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空空荡荡的，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变的越发苍白，隐隐可见皮肤下的脉络，眼睛空洞无神，整张脸都显的死寂消沉，再也不见以前的明艳娇俏。
我怅然的摇头叹息，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淡然的接受托合齐的结局，甚至是阿玛的结局，没想到事到临头，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淡漠，毕竟是我叫了将近七年的阿玛和伯父，毕竟现在我仍姓着万琉哈氏，毕竟我曾享受过万琉哈氏带着我的尊荣和恩宠，毕竟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九月底。康熙从塞外返回京城，守在门口的侍卫也撤走了，我虽对外面的情况一直很关注，无奈今时不同往日，连魏珠，赵昌和寒梅我也没有机会见到，也无从打听，只好沉默的等待。
康熙回京后不久，将太子拘禁的旨意就传遍了紫禁城，没过几天，又正式宣布二废太子，皇位终于将他们的父子之情消磨贻尽，只余下深深的憎恶和怨恨。
太子被废不到两月，托合齐一案也尘埃落定，三，四，八阿哥，阿灵阿，马齐等人会同宗人府审查历时一年多，得出的结论是，一切如镇国公景熙所奏，托合齐和齐世武等人，贪污受贿，多次鼓动众人拥立太子早日登基，谋逆之罪罄竹难书，并建议速将托合齐等人处死，以正国之法典。
不日，康熙即下旨，将贪污案的主犯沈天生和伊尔赛等人，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兵部尚书耿额满门抄斩，刑部尚书齐世武“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呼号数日后活活疼死，托合齐虽未立即被处死，但因康熙罕见的酷厉手段，让他惶恐不安，终于在宗人府撞壁自尽，康熙命人将其“锉尸扬灰，不准收葬”，他的两个儿子连同四个孙子均被处死。
赵昌，魏珠和寒梅团团围在我的床前，寒梅静静站了半晌，扑过来紧紧抱着我，脸色煞白，“姐姐，让魏珠去请太医吧！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我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帐底，微摇了摇头，自从听到托合齐被锉骨扬灰，不许收藏以后，我便如现在一样，静静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也不想动，只想这样静静的躺着。
寒梅哭道：“姐姐，我求求你了，请太医吧！”我道：“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躺会儿。”寒梅使劲摇头，道：“你已经躺了五天了，不吃不喝，再躺下去会没命的。”魏珠也过来劝道：“姐姐，现在杜顺大人还只是被拘在宗人府，万岁爷并未最后下旨，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你可得自己保重。”
我顿时全身哆嗦，心如刀铰，问：“我阿玛还好吗？”董鄂氏自去年托合齐事发后就一病不起，阿玛被拘前三天，病死在府内，连丧事都未办好，阿玛已被投入狱中。魏珠摇头，我转而看向赵昌和寒梅，赵昌一直低着脑袋，寒梅则是泣不成声，我苦笑，喃喃自语：“是我傻了，在宗人府，又怎么会好？”
寒梅犹豫了半晌，垂着头俯在我耳边低声道：“姐姐，你还是放宽心，四爷对姐姐一向照顾，肯定会想法子。”一直刻意不去想他，不想想起关于他的一切，寒梅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我再也忍不住的痛哭起来，我侧身伏在枕上眼泪直落，忽觉眼前发黑，喉头涌起一阵腥味，一口腥红的鲜血喷在乳白色的枕上，好像雪中盛开的朵朵红梅。
“姐姐。”耳边似想起十七的惊呼声，身子被人轻柔的搂在怀里，似有人在喝斥，我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十七的脸近在咫尺，见我醒了，面上一喜，急问：“姐姐，你还好吗？”我轻点头，他对立在一边的赵昌吼道：“太医怎么还没到？”赵昌急急回道：“奴才已经差人去请了。”
望着脸色青白的十七，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十七拿帕子不停的替我擦泪，“姐姐，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你不许反悔！我不想失去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忙俯下耳朵，我道：“想见，阿玛，求你。”十七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忽使劲点了点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拿起床侧的披风将我整个人都裹了起来，一面抱着我大步朝外走，一面对身边的赵昌吩咐道：“去让常保在宫门口候着。”
赵昌一面快步走，一边回道：“十七爷，现在宫门都已经下匙了。”十七沉声道：“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开门。”赵昌脸色一白，直直瞪着十七，十七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轻笑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你先睡会儿。”
我扯了扯嘴角，轻点了下头，窝在他怀中，慢慢闭上双眼，不想再去顾忌，不想再去考虑，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轻轻的放下，脑子徒然清醒过来，睁开双眼四处打量，周围有些暗，泛着股霉味，好像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心下恍然，想来这里就是宗人府了。
十七轻轻将我放在一个铺着稻草的石榻上，让我倚在他的胸口，阿玛侧身坐在我的身旁，正满眼怜惜的看着我，有些污秽的手小心翼翼的轻抚着我的脸颊，“阿玛，枫儿来晚了。”我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无奈用尽全力仍是徒劳无功，只好大口喘着气，阿玛急了，忙道：“病成这样，别乱动。”
我笑了一下，低声道：“枫儿想阿玛。”阿玛闻言猛的闭紧了双眼，眼睛不断涌出了泪珠，转眼之间，泪竟已是成串的滚落下来，每一滴都好像砸在我的心里，我抱紧了双臂，浑身都不住的颤抖，十七帮我裹紧了披风，关切的问：“姐姐，你还好吧？”
我摇头，阿玛静静看了看我，又看看望着我满脸忧心的十七，突然翻身朝十七跪下，咚咚嗑了三个头，十七一惊，想要伸手搀扶，可惜我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他的手根本就伸不出去，只好急急叫道：“杜顺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阿玛嗑完头，挺直了身子，看着十七道：“老臣犯下重罪，罪不可恕，皇上不管如何处置臣，臣都毫无怨言。”十七道：“此事皇阿玛并未下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阿玛摇了摇头，道：“臣有一事肯求十七爷。”十七眉头挑了挑，垂睫看着我，低声道：“你若是要求我保住姐姐，就不必说了，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姐姐有事的。”
阿玛又重重嗑了三个头，笑道：“那老臣就死而无撼了。”我指指阿玛，又恳求的看着十七，十七轻点头，起身将我放在地上，我从他身上滑落下来，跪在阿玛面前，阿玛要伸手扶我，却被十七挡住，我在阿玛面前跪好，规规矩矩的嗑了九个响头，我最终还是没有救下阿玛，最终还是负了被我鸠占鹊巢的晓枫。
待我嗑完头，阿玛含笑的将我扶起来，拍拍我的额头，柔声道：“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我重重的点头，阿玛帮我裹好披风，对十七道：“请十七爷带枫儿回吧！”我一听又哭了起来，拉着阿玛的手不放，阿玛一边笑着，一边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嘴里轻声道：“乖，快回去吧！乖！”
十七也拉我，劝道：“姐姐，时辰不早了，快回吧！我们改天再来。”我心里明白，此时一别，肯定是再难相见，只是紧拉着阿玛，无论他怎么用力，就是咬紧牙不松手。
正在拉拉扯扯，忽见常保跌跌撞撞的跑进牢房，大声道：“爷，爷，有转机了，有转机了。”十七猛然回过头，常保道：“奴才听说昨晚十四爷去为杜顺大人求了情。”十七脸色似悲似喜，问：“结果如何？”常保道：“听说十四爷跟皇上大吵了一架，最后被万岁爷罚跪在乾清宫的宫门口，后来三爷，四爷，五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二爷，十五爷，十六爷都去乾清宫门口陪十四爷跪着，恳求万岁爷饶恕杜顺大人。”
十七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又问：“那现在如何？”常保道：“万岁爷正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共同商议此事。”十七闻言大笑着看我，道：“姐姐，你听见了吗？皇阿玛肯召集群臣商议，肯定是改变心意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笑起来，扑到阿玛怀里，边哭边道：“阿玛，你不会有事了，你不会有事了。”阿玛拥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半天无语。
天已大亮，心里急着知道结果，所以拉着十七匆匆赶回宫，十七将我送回小屋，自己径直去了乾清宫，在小屋里躺了半晌，终是躺不住，央求了冰绡好半天，她才答应扶我去乾清宫门口等着。
从没料到等待的滋味竟是如此漫长，我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睛直直盯着乾清宫门口，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很多，冰绡静静陪在我身侧，也是一言不发，此时此刻，再多劝慰的话也是惘然。
太阳渐高，我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眼睛有些模糊，冰绡忙过来扶我，道：“姐姐，你先回屋吧！有了消息，我去告诉你。”我摇摇头，揉了揉眼睛，仍是一动不动的盯着乾清宫的大门。
又过了好一会儿子，王充撩着衣服的下摆冲了出来，见我坐在门口，显然是一愣，我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不敢出口相问，冰绡扫了我一眼，忙上前两步，问：“皇上怎么说？”王充俯身向我行礼，道：“皇上已下旨，将杜顺大人发配边疆，永不许返回京城。”
冰绡面上一喜，回头看着我，笑道：“姐姐。”我长呼了口气，发配边疆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王充又道：“万岁爷已让众位爷们跪安了，奴才还得回去当职。”我问：“十四爷可好？”王充道：“只是跪了一晚上，并无大碍，万岁爷吩咐传太医了。”我道：“你回吧！”王充又打了个千儿，转身匆匆走了。
冰绡俯身欲扶我起身，我推开她的手，撑起身子端端正正的跪好，冰绡不解，问：“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淡淡道：“我要感谢几位爷的救命之恩。”冰绡呆了一瞬，也跪在我身侧，道：“我陪着姐姐。”我扭过头，面色凝重的看向她，道：“这里用不着你，你先回去吧！”冰绡不依，我沉下脸，喝道：“当真不听我的话吗？”说罢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她被我的盯着有些惧意，只好慢慢起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乾清宫，我呼了口气，理了理衣服和凌乱的发丝，静静跪在地上。
我已有四五天未进食，这几日都是寒梅用勺子喂给我些许热水度日，早上又在冷风中吹了半天，现在只觉得浑身发软，全身早已无半丝暖意，膝盖如针扎般刺痛，脑子也开始昏昏沉沉，我咬紧牙关，死死硬撑着。
终于，一阵脚步声慢慢传了出来，最先出来的是一群大臣，走在最前面的是张廷玉和马齐，两个看见我都是微微一顿，张廷玉似是犹豫了半晌，终是快步走过来，低头道：“晓枫姑娘，皇上已下旨让杜顺大人回府了。”我俯身嗑了个头，道：“奴婢谢大人求情之恩。”张廷玉有些惶惶，忙道：“姑娘若是要谢，就去谢十四爷吧！”我又嗑了个头，道：“奴婢也会感谢十四爷的。”
张廷玉看着我，重重摇了摇头，又长叹了口气，慢慢走了，他一走，那些候在一边的朝臣也都跟着走了。又等了片刻，三阿哥和四阿哥走在最前面，其余的阿哥随在后面，慢慢走出了乾清宫。
十七最先冲过来，拉我，大声道：“姐姐，你做什么跪在这里？”我挣开他的手，俯身冲众阿哥嗑头，额头碰在地面上，发出轻脆的响声，地上隐隐有些暗红，想来是额头破皮了。
我边嗑边道：“奴婢谢众位爷的求情之恩。”众人都有些无语，只是怔愣的看着我嗑头，十七拉了半天，见我只是不理，恼怒的冲我吼道：“你若是生气，你就骂出来，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我仰头看他，道：“我不生气，我只是感激。”
十七嘴唇微动，却是无晌无言。
四阿哥突然大步踏来，直接从地上拎起我，丢到十七怀里，冷声道：“送她回去，传太医。”三阿哥等人也走了上去，劝道：“晓枫，杜顺大人已然无事，你何苦这样？”十四阿哥站在九阿哥身后，面无表情的盯着我，我淡淡看了看他，挣开十七的手，蹒跚着走到十四阿哥面前，他扭过头，淡淡道：“若要嗑头，就免了，本阿哥受不起。”说罢轻哼一声，负着双手大步从我面前走过。
十七上前搀着我，低声道：“姐姐，你送你回去吧！”转头看了看四阿哥，又看看八阿哥，这才轻点了点头，十七面上一喜，冲三阿哥微俯了俯身，三阿哥道：“快送晓枫姑娘回去，再让人传太医。”十七道：“我这就让人传太医去。”
十七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的我，一步一步走的极慢，还未走离众人的视线，眼角瞟见一个侍卫飞奔着冲了过来，三阿哥斥道：“什么事，如此急躁？”侍卫忙跪在地上，道：“回三王爷的话，宗人府呈上消息，杜顺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什么？”三阿哥的惊呼声如睛空中响起的一个炸雷，我慢慢回过身，十七或许也被惊住了，竟忘了扶住我，离开他的双臂，我立马支撑不住，重重的摔在地上，十七这才回过神来，面色惨白的扶起我，他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全身冰冷，僵直的身子被十七抱在怀中，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回荡着一句话，阿玛自尽了，难怪刚才离开牢房时，他会有那样安祥的神情，一点不为自己重获生机而激动，原来他早抱了必死之心，也是，如今的情形，对他而言，或许真的是生不如死。罢了，罢了，罢了。
我扭头看着正痛哭的十七，笑道：“哭什么？去了也好，省得活着受罪。”十七眼中的泪凝在眼角，嘴唇一张一合，却是半丝声音也无，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努力想把他看清楚，可惜他的脸慢慢变的模糊，声音也变的模糊了，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微微一晃，缓缓滑倒在地，彻底坠入黑暗。
<hr />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言清似梦》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言清似梦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