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六）公平正义

    放假回家，奶奶正在厨房做饭，白色的油烟和铿锵有力的刀铲声，被飞快地卷进了窗前那飞快旋转咆哮着的抽油烟机。奶奶听到我回来了，边在厨房里忙活，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小手洗洗手，先吃个苹果，饭一会儿就好了。”

    过去做饭都是靠上山打柴，现在电力有了保障，每家通上了电，每家做饭都用电饭煲或者用沼气做饭，既快捷又干净，省去了过去烧柴做饭的烟熏火燎。

    一弯金黄色的下弦月沉甸甸地挂在树梢间，距离我们家院落不到三五百米。我们的家乡空气异常清新，能见度特别好，这里风光秀美，这里是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鸟的天堂。奶奶告诉我这些都是这些年推行退耕还林政策带来的新变化。

    夏天的村庄闷热而冷清。这个季节村里的年轻和壮年的劳力大都外出打工了。留守村庄的除了要上顾老、下顾小的媳妇，其他的就都是老人和孩子。

    天快黑时，奶奶和婶娘们劳作先后归来，未能休息片刻，接着做晚饭或收检日晒的衣物，饭熟后喊我们吃夜饭。

    饭后我们堂兄妹就逐一躺在竹床上玩耍起来。大人们用稻草夹杂一些艾草扎起火把，将点燃的火苗弄熄，稻草顿时冒起一股股轻烟，轻烟熏得蚊子飞舞，随着阵阵烟雾，飘过来阵阵稻草艾蒿清香，沁人心脾。

    好在这样的村庄并没寂寥，老人、孩子和妇人们依然延续着村庄经久不变的习惯，夏天的夜晚，大家围坐在一起，闲聊的话题从未中止。即使是白天不多搭讪的婆媳，此时也少了隔阂，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话柄。他们聊家中那个在外的人电话里说的新鲜事，聊谁家的女儿在外面打工时找了对象，聊谁家的儿子考了好学校，聊天不下雨，上沟的水总流不进自家的稻田，聊秋季准备养殖几张纸的蚕卵。

    和奶奶在一起，总能让我觉得非常轻松，我可以给自己的心灵好好的放上一次假期，让心灵尽量舒展，无拘无束。

    在学校里，我们的期望，我们的梦想都被格式化了，我们接受的是那种你必须成功成才，否则你将被人鄙视，被人看不起的教育。这让我们自己感受到，我们每个人长大后，肩膀上都背负着巨大的未来，我们终生将为那不可预见的“幸福”拼斗着，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像堂吉诃德斗大风车那样，在和自己自己的想象在战斗。我们都在拼命用智慧和能力在创造更加丰富的物质世界，而我们的精神世界却总让人觉得一天天地在撂荒，我们不断丰富的日益满足的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们觉得总缺少一种什么东西，难以满足，其实那是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的饥渴与精神荒芜的恐惧感始终伴随着我们自己。

    我们的房屋建造的比过去更加富丽堂皇，我们的田野生产出能满足我们一切需求的各种食品，但我们很少觉得那种食品的可口香甜。我们的法律制定的空前的完善，但人们都觉得自己在这个庞大的社会面前，自己就是弱势群体，人们都渴望那种公平正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挤压被排挤，人们自己在处事时尽量不讲道德，却都又觉得我们的确应尽快建设一种道德文明。

    我们觉得奇怪，觉得自己很幸运，生活在在这个没有血与火的年代。我们都有着自己更加贪婪的，我们都渴望着美好的未来，但我们都不确定自己的未来是一种什么模样。

    奶奶坚信人死后是可以托生转世。她常说人要积德行善，如果这一辈子不胜人，要多做好事朝下一辈积德。

    奶奶又讲了那个她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她小时候听她的奶奶给她讲，她奶奶小时候家里曾在县城开一榨油坊，油坊东头住着一户游姓的人家，游家老头死后，邻居因房屋地产和这家游姓人家打官司。游老头的儿子根本没想到，自己家的房子住了这么多年，现在突然冒出来是邻居家的这稀奇事，并且邻居家还把他告上了官衙，要求官府帮助讨回房产，他不知如何是好，邻居强说他的房产是邻居家的，邻居的起诉让他寝食难安，让他焦头烂额，难道自己父亲传给自己的这份房产，就要在他这一辈手里丢掉？

    一天晚上，游老头的儿子在床上贴烧饼似的睡不着觉，他把眼睛一闭，迷迷糊糊地觉得父亲在给他说话。游老头告诉儿子说，自己死后托生在南河乡的何家村，他到阎王爷那里报到时，阎王爷太忙，忘了给他灌汤，所以他托生后，前世的事情都还清楚地记得。

    游老头托梦给儿子说，这场官司那邻居家根本赢不了，游老头知道证据放在什么地方，让儿子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事。

    游老头托梦让儿子在三天内赶到何家去，并交待儿子去了何家，但游老头是不能和他见面的。如果和他见面了，游老头有可能又要去见阎王爷，或者大病一场。儿子要求父亲把那证据放在什么地方说出来，游老头说现在已经说不清了。这时游老头儿子听到不知谁家的公鸡打鸣了，游老头儿子看到父亲腿一软，便瘫在了要离开的那路上，游老头儿子看到父亲成了那样，放声大哭。

    当他哭醒后，他才想起这是父亲在给自己托梦。

    第二天，天一亮，游姓儿子就按梦境来到南河乡何家，去与游老头见面。

    游老头上辈子积德成善，他才能托生到何家。何家是真正的豪门大家，三进三出的大瓦房，家里养着上十头牲口，家有良田千亩。传说有一个庄稼人曾偷过何家的两窝红薯，怕被何家的壮丁给抓住，就拼命地逃跑。可是那个偷红薯的贼娃子，跑了半天，被一泡尿憋急了，就地解手方便，当那贼娃子解罢手后，发觉那地界上仍刻着何家的名字，那贼娃子吓坏了，人家何家的家业那可不是一般的大。

    游姓儿子到了何家大院，看到何家的确是富裕人家。院落里有果树花木绿色菜蔬，扁豆上架依秋风，南瓜附地而生，院墙边白色或黄色的雏菊见缝插针，在风中摇曳。

    院外葱葱郁郁的南瓜秧显示着非常旺盛的生机，依旧趴在蔓上的，顶着喇叭状的黄花，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坦然、舒展。而那些熟透了的南瓜，橙黄色，像灯笼，有些耀眼。早熟的被摘下来，一字排开在窗台上，在秋天的阳光下，像色调明快的油画。

    何家这么大的家业，游老头上辈子做尽了善事，所以他能够转世托生到何家，成了何家的独苗儿子，让游老头来世有着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游老头的儿子去了何家，游老头隔着墙壁和儿子说话，游老头告诉儿子，邻居家在三十年前将房屋卖给咱家，当时是有契约的。那契约装在一个瓦罐里，那瓦罐放在前墙风火眼里，风火眼被砖砌起来了，并且在上面糊了一层泥巴，把那契约取出来交予官府，这官司不就赢定了？

    游老头儿子回家后按照父亲吩咐的那样，找到前墙的风火眼，果真有一处用泥巴糊起来的墙壁。他用铲子轻轻铲掉那层泥巴，取出砌上去的砖，竟然真有一个瓦罐在里面，在瓦罐里找到了那份契约。游老头的儿子把这份契约交到官府，官府将那诬告的邻居治罪下狱。

    奶奶讲着她那言之凿凿的传说。

    村前池塘里一阵接一阵地传来蛙鸣声。大的声音低沉，雄厚，像擂响的大鼓，像圆号，又像管风琴；小的声音高亢，清脆，像丝竹，又像唢呐，又像古钢琴；蛙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和谐优美的乐章。时而高亢，明亮，如潮水涌来；时而沉默，像休止符，在做暂时的停顿。

    奶奶最喜欢给我说的另一个故事，让我觉得玄而又玄，至今无法忘记。

    奶奶说她妈妈一天晚上做了个梦，她小时候娘家养的那头黑犍牛是奶奶的舅舅死后托生转世，奶奶的舅舅曾托梦给奶奶的老娘，说上辈子曾欠过奶奶娘家的钱，他在世时没还上。这辈子托生成她家的一头牛来还债，等把债还清了，他就会走的。

    奶奶的舅舅是被拉了壮丁战死沙场。自打舅舅给奶奶的老娘托梦后，她们就尽量让那黑犍牛少推磨，少犁地，少干活。

    奶奶的老娘有时自己抱着磨推磨，也舍不得让那黑犍牛上套出力，推磨推得实在太累了，就让那黑犍牛帮忙推磨。那黑犍牛推着推着，说不走就不走了，奶奶的老娘是不带一声吆喝的，更不用说舍得挥鞭驱赶那黑犍牛了。并且那黑犍牛偷吃磨盘里的麦子和面粉，也不吆喝它。

    看着天上的月亮，奶奶喜欢讲月兔的故事。奶奶还讲村里的连姑姑死了后已经成仙升天去了。因为她一辈子做好事，经她说合成亲结成夫妻的不下五十对，像能做这样多好事的人，是不会死的。这样的人即便阳寿到了，也会上天做神仙的。

    有月的夏夜，是村庄最美的夜。虽然村庄的人，和我一样，谁都不会抬头去留意，但谁又都不会否认，银色月光下的村庄，有着一份别致的美，村庄特有的恬静与祥和，也正借着这朦胧的月色，在悄悄酝酿。

    但奶奶的另一个传说，让我相信奶奶的这些故事都在诠释着她的观点。她说她是坚信这世界是公道的，人做好事好事等人，不管什么时候，干事情都要凭着自己的良心，要对得起自己的第三道扣。她说我们家曾经养了一头大黄犍牛，那大黄犍牛可是为我们家出尽了力，临了没有善终，这让奶奶一提起来，就很是伤感。奶奶说她是坚信转世之说的，这辈子不胜人，要做好事朝下一辈子积善，最终会有好报的。人生在世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对财富金钱过于贪婪，当然爱才也无可厚非，但一定要取之有道，如果太不择手段，太处心积虑了，当下就会遭到报应，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在做，天在看。

    奶奶说奶奶在那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遇到一个戴着官帽的老头，非要到奶奶家里住不可。奶奶说，你这官人，你有钱有势，为啥非要到我们这穷家破业的地方来住，的确委屈你了。那老头说，什么官人，我曾收过你家的钱财，但又没有为你主持公道，我心里一直很不安，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你们家，现在终于找到了，现在我就是来还债的，请求你们的宽恕。奶奶说这个梦让他感到很可怕，怎么那老头转眼间，变成了一张牛皮摊在我们家的院落里，奶奶对这个梦百思不得其解。

    奶奶说，要说多应验就有多应验，第二天早晨起床，我们家的那头母牛就生产了。等奶奶再去给母牛添草料时，奶奶发现老母牛身边卧着一头小牛犊，奶奶一看，真是一头小黄犍牛。

    奶奶说这头牛真好，看来这头牛跟奶奶建立起了真感情。奶奶说，这头黄老犍，真是为咱家出尽了力，我们这一大家族的几十亩地就是靠这头黄犍，这黄犍牛真是对主人忠心耿耿，兢兢业业，转眼见，黄犍牛老了，奶奶也让老黄犍牛很少下地了，可让奶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又是在一天早晨，奶奶起床准备为老黄犍牛添加草料，可发觉老黄犍牛不见了，只剩下一张老黄犍牛的皮扔在那里，奶奶心里那个疼呀那种对老牛的不舍之情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表达的。奶奶说一想起那在自己手里喂养，而没有善终的老黄犍牛，奶奶就感到非常亏欠，太亏欠老黄牛了，如果自己夜里睡得醒一些，睡得惊心一些，就不会发生老黄牛被盗杀的惨剧。

    奶奶说让她心里稍稍安慰的是，那个梦又再次解救了她，劝说了她，她现在才理解了原来梦里曾梦见过的一具牛皮扔在自己家的大院里。奶奶说，看来结局是早已经安排好了的，并不是按照人们的所思所想来的，这老黄牛用自己一生的耕耘来还前世的孽债，最后还让人心疼地留下一张皮，来给主人留念想。

    奶奶和大人们说的那些关于大人的话，我们也是不大关心的。

    像我们这样十几岁的孩子也不爱搀和进去。我们三五一群地约着，去河边，去村外的公路上，或坐在离大人远些的墙角处，悄悄地说着只有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我们在晚上和同龄的孩子们玩着自己喜爱的游戏，玩捉迷藏玩累了，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就玩起了训练体力的撞拐游戏，每个人搬起一条腿，单腿蹦着，用搬起的那条腿撞对方。

    夜渐浓，月渐明。邻居家的玩伴来了，谈起我们感兴趣的话题，充满了童趣，处处是童真，还有那不停地嬉闹，童年游戏，无忧无愁，真可谓少年不知愁滋味。

    墙角边蟋蟀的低吟，让村庄的夏夜更显宁静。

    好在远处狗儿恰合时宜地狂叫，先是一只，后是一群，很体贴地将山村这份静默划出一道裂口。

    晚上，本来和小伙伴们说好，要去村边的池塘里捉青蛙回来烧着吃的。但一想到奶奶说的那些鬼怪之类的话，我们倒有些怕了，作为半大小孩，在天色暗下来之后，我们还是不敢远离大人的。

    阵阵晚风徐徐飘来，仰望着天空上月亮和颗颗闪烁的星星，好奇的数着；屋前一排排树木，在月光下轻轻地晃动着，月光衬着树影，婆娑妖媚，虫鸣蛙唱，首首原生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