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将军 你不能那样做

    (.com)    诗，不能总是一罐蜂蜜。诗，成为子弹之时，便是诗人成为靶子之日。有良心有责任的诗人，总是艰难的行走在权力与真理两面高墙的胡同里。

    文达写完后，更不能自己了，立即——是的，一秒钟也不耽误，找来几个朋友，给他们朗读一遍，朗读之中，诗人和朋友们都禁不住相对痛哭了——

    我说什么？我怎么说？

    你——是受人尊敬的前辈我是后之来者

    你我之间隔着硝烟弥漫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

    批评你——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因为，也许正是你

    用抱着机关枪向旧世界猛烈扫射的手

    把抽在我脊梁上的皮鞭一把夺过

    你把我搂在满是血污和热汗的胸前

    大滴的泪水砰然而落

    你抽泣着抚摸着我浑身的伤疤

    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你说

    孩子，我们解——放——了——

    于是，我赤着脚，小小的脚丫

    踩着你又深又大的脚窝，走进了新中国

    不，将军，即使是这样，我也要说，我更应该说

    多么不幸，我的浑身弹痕的将军啊

    四十年后，你英雄的身躯，竟会让功劳压得步履蹒跚

    你雷霆般的声音，被时光的流水侵蚀得多么孱弱

    难道大渡水都无法吞没的井冈山火种

    竟要熄灭在你的茅台酒杯之中

    难道能让南湖风雨中驰来的红船

    在你的安乐椅上搁浅、停泊

    难道一个**人竟要去写牛金星们可悲的历史

    将军，你怎么对得起牺牲在你怀里的战友最后的嘱托

    怎么对得起那白发苍苍的《**宣言》的作者

    去，将军，穿上当年的红缨草鞋

    去吻吻你曾为之流血的土地

    那一寸一寸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土地啊

    那一寸一寸从苦难中捞起来的土地啊

    那一寸一寸打着革命印记的土地啊

    那一寸一寸养育过红军、八路军的土地啊

    喂过你小米汤的那太行母亲

    手中的木勺还在碗里搅拌着野菜

    当年为你包扎伤口的洛阳大嫂

    一家三代堆在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床上架锅

    我的官高权重的将军啊，你戎马征战几十年到底为的什么——

    为了你的现代化，幼儿园都拆掉了，后人都不管了

    满头飞雪啊，你还能舒适几年

    明天是孩子们的，是孩子们的啊

    孩子都不要了，谁来捧你的骨灰盒——

    真不幸——我的将军，第一次长征你征服了大渡河

    而今天新的长征，你想过没有，

    你再后退一步就会变成大——渡——河——

    除了诗人，谁能谁敢发出这般披肝沥胆的语重心长的忠告。多么珍贵！对真正的**人来说，对坐在权力的沙发里的人来说，这种忠告永远不会太多，只会太少。

    四月初春，乍暖还寒。冷风从背阴之处吹来“党的政策过右了，”“解放思想过头了”。为了慎重一些，文达先将初稿念给周围的一些同志听听。一次，在另一个军队机关念时，引起来不同寻常的反响。原来，这个机关的领导——同样是一位惨遭“四人帮”迫-害的老干部，竟然也是把机关幼儿园拆掉，建成自己的安乐窝。

    全国人大期间，他听说当时的几位高级领导人里，有的一家竟占有上百间住房！他惊讶得——

    他真奇怪，那些人的庞大的家族中的成员——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难道竟没有一个货真价实的**人从中抗议？或者感到惭愧脸红？难道都是那样心安理得的，在埋着先烈骸骨支撑起来的社会主义大厦里，在松软的沙发里，悠悠地吐着烟圈，品着茶香？

    文达征求了一些朋友的意见，将诗稿又作了一次修改，但终于没有送出去——他也怀疑自己解放思想过了头？他在思索自己做的说的对吗？稿子又压了一个月。

    五月的一天，文达偶然路过北海附近的街道，只见尘土飞扬，大型载重车来往穿梭。他站在弥漫的尘土中，望着墙里面的大吊车忙碌不停，一排排真正现代化的楼房替代了慈禧太后时代古老的宫殿。顿时，他两眼模糊了。虽然，在这以前别人就告诉他，这一带大兴土木，花了好几千万元，但他从来没象今天这样真切地注意过。

    好几千万啊！或许更多些，也或许少一些，如果用来治理黄土高原的泥土流失？如果用来建立三北的防风林带？如果用来抢修危危将倒的小学教室？如果用来改造陈旧的技术设备？如果用来治疗山区人民疾病的痛苦？如果用来抚慰一下十年受尽创伤的家庭？……

    如果这样，该多好哇！

    泪水象失去闸门的春汛，在他的脸上——战士的脸上——诗人的脸上，痛苦地澎湃着。这一瞬间，他痛苦地想起秦二世，想起杨广，想起刘宗敏的无头尸体，罗伯斯皮尔的斑斑血迹，还有无数至高无上的帝王自缢的绫带，头戴花翎的将军最后的泪滴——

    不，今天毕竟不是昨天！悲剧不应该属于**人！

    他站在飞扬的尘土中，想起**，想起周总理，想起元帅们，想起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们的房子过于陈旧，有关部门提出要修缮一下，他们总是一拖再拖，含笑谢绝。他们珍惜和舍不得花那笔钱——那是人民的钱！报纸曾对领袖们简朴清贫的生活发出多少由衷的赞叹和钦佩。而今天，面对这桩桩令人心痛的景象，为什么统统沉默了呢？为什么？！照这样的规模挥霍，现代化，哪个世纪才能从长安街走到偏远的山村啊？……

    文达再也忍不住了，噙着泪水离开了那条街道，低着头，不敢再看一眼那一幢幢骄傲威严的高楼，急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把压着不敢发出的稿子摊开，整整一天，连饭也没有吃，重新作了一次修改。

    言人所言，易；言人欲言，难；言人畏言，难上加难！在中国，很长时间里，说真话是要担风险的。他是诗人，要说真话，他是**人，更应该说真话。他还是那条信念，今天，毕竟不是昨天！

    他把修改后的诗稿，郑重地送到《诗刊》编辑部，不久就发表了。《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相继转载，许多省报，刊物也陆续转载。报纸，原来并没有沉默。

    反映之强烈，是文达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人们奔走相告，竟争传阅，一时间，这首诗成了社会的重要话题，许多人通过诗认识了文达。

    信，从四面城市，八方乡村寄来，带着枪弹的硝烟，带着泥土潮湿，带着机油的芳香，带着办公室，实验室的问候……

    人们愤怒、敬佩、深思、赞叹、担心、恐惧，这一切都不是没有理由的。

    将军们铁一般的正常思维被打断了，纷纷从老花眼后仔细端详这首诗。有的赞叹之余，仰天长叹；有的凝眉长思，往事泉涌；有的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因为这首诗的缘故，文达，这个从未在任何文件上出现过的名字，就因为这样的一首诗，突然被提到党的中央会议上来了，有人要开除他的党籍和军籍，遣送回家，但更多的是反对。

    是的，今天，毕竟不是昨天！

    文达，在将军面前是一个后生小子，百万军中一名小卒；论年龄，将军至少比他大一倍；论关系，犹如两条轨道上的行星，永远不会相遇；论功劳，用文达的话说：简直是天上的彗星与地上的黄土相比。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官，敢于写诗对战功赫赫的将军和重权在握的领导，提出热情的责备和严肃的警告，仅这一点，就足已证明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是多么的了不起！

    可是，许多人已经没有这个习惯了。他们如坐针毡：“这还了得，竟敢批评将军？！无名小卒，吃了豹子胆了？”“丑化党和军队领导，利用诗反党，大毒草！”……有人用放大镜在诗行字间寻找“反党证据”，批判的文章如枪弹上膛，执笔者严阵以待，一旦气候突变，只要一纸命令，就立刻打他文达个魂飞魄散……

    “反党？！”文达愤怒了。他还是用诗回击：

    “我热爱党，热爱祖国/我愿意仆倒去填平路上的沟壑/让党和人民拖着满载光荣和屈辱/满载丰碑和泪水的车轮从我身上碾过/说我反党/我可以捧出我的心给你们看看/它犹如葡萄美酒、犹如玫瑰、热血、绛唇/犹如红色的天鹅绒和赤色的火焰/说我反党/我敢断定我比你们更深地爱着党/你们，谁知道我是怎样从一个苦孩子到今天吗/说我反党/别来这一套/我们见过，见过很多/党，不是你们手中的十二道金牌/更不是你们身上的龙袍/就你们这那么几个人/以党的名义干私活/顺者昌，逆者亡/我们见过/我不怕压力，不畏*/我蔑视莫须有的罪名/来，天大的困难到我这儿/都会化作美丽的诗句/不过，我也要告诫你们/收起这一套/今天，毕竟不是昨天！”

    句句掷地可作金石之声！

    首先感动大众的往往是作者的人格，而不是作为艺术家的才能。拿破仑很懂这一点，他曾说过：“高乃依假如还活着，我要让他做侯爵，却不读他的书。”

    文达是生活在今天。今天，是中国彻底走上灿烂的黎明道路，虽然黑暗还在，终究必将逝尽。他不是普希金，不是莱蒙托夫，他不会去决斗；他不是屈原，不会在汩罗江里留下一个伤尽后人之心的旋涡；他不是书呆子，孔乙己。他是**员，是持枪战士。

    虽说文达是逆风逆舟，但是，只要他轻轻转一下舵——他同样会唱最美的颂歌，就会顺风顺水顺舟。可是，他不！在真理与权力两面高墙的胡同里，他有自己的主航道。

    世界八千年的黄金史，还从未找到一块百分之百的纯金；人类文明史上伟大的人物迭出不穷，还不曾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文达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诗人。在他身毫无疑问地存在着各种缺陷和不足，有难以克服的弱点，有常常导致命错误的劣根性。即使是毁誉各半，也远不足以淹没他思想上，诗行里闪光的东西，远不能阻碍他前进的步伐。

    他曾一度是众说纷纭的人物，尤其是他常常喜欢把自己反锁在黑黑的小屋里，与他人隔绝的个性再现，更为种种流言蜚语大开方便之门。被歪曲被夸张的事实经过口头文学的加工，听来来常常令人瞠目结舌。说他性情暴烈，会当众掀翻一桌酒席；说他生活随便，脱下的臭袜挂在床头几个星期不洗；说他嘴如销，舌如刀，尖刻损人的话能讲一天，不带重复的……这里有亲昵的传说，有善良的误解，当然也不乏凶狠的诅咒和别有用心的诽谤。

    他，真的应该牢记许多许多的教训，诗人的即兴讲话和行为常常象维吾尔族的小姑娘，辫子一把。

    非常遗憾的是，他又一次没有被幸运之神眷顾，更令人遗憾的是，审查他的人问他：

    “你觉得自己有错误吗？”

    文达不明白指的什么，是一件事，还是一生？他想起了母亲的话；“人总是会做错事的。”

    “好，既然有错误，那就检查！”

    文达眼睛瞪得好圆啊。什么？真是最灵巧的“辩证法”！从中间看是个二难推理，从左边看是个三段论，从右边看是偷换概念。

    于是，他便用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来实践这个二难推理和三段论，用来寻找回被偷换了的概念。?c=860010-03190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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