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盲人女工石小妹（2）
目录：从知青到中南海秘书：黑月亮| 作者：零下| 类别：历史军事
(.com) 朴凡觉得,所有聚会中，最令人不安，最需谨慎的就是同学和战友这两种聚会。象自己这种年龄，同学，至少是三十多年的同学，战友，都是二十年前战友。生活是一条漫长的时间河流，不会总是那么平静地，无声地流淌，有时会象瀑布砰然悬空飞流而下，有时会象洪水连天接地的汹涌膨湃。人生的二三十年时间，就在其间会产生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是非常残酷的，是非常无情的，是非常令人绝望的。绝大多数的人，都如时间长河中的泥浆沙粒，被冲积和推搡在河底和河边，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在时间长河中乘风破浪，万里远行。在同学聚会中，朴凡看到的大多数同学，无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几乎都是头上的白发多于黑色，脸上的衰愁多于笑容——他们大多数都己下岗，靠低保生活，或靠儿女赡养。
这能责怪他们吗？当年，他们都仅仅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和女孩，听**的话：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于是，他们背起行囊，告别家人，奔赴黑龙江，内蒙，云南，贵州，安徽，江西……上穷山，下恶乡，登丛林，进草原。朴凡觉得，那时自己和他们一样，算什么知识青年啊？有知识吗？真正认认真真读得书只有小学六年级，初中毕业也是个名符其实的冒牌货。十年农村生活之后，他们如潮水般地回到了上海，上无片瓦之房，下无立足之地，顶替父母工作进工厂，不能顶替的便在街道里谋生……更不幸的是，又一个改革十年的大潮巨浪，彻底地摧毁他们脆弱的生存基础和低微的生活需求。一个人，怎么能禁得起二十年苦难生活无情地，无休止地摧残呢？再说，他们和她们都是普普通通人，不是那种胸怀理想，目标远大，能在逆境困难中奋起博斗，勇往直前的人。他们和她们的心愿，只需要一个安稳的工作，一份微薄的工资，一个宁静的家庭，养儿良女，渡日过年，平安一生，但是，现实的社会，连他们和她们这点小小的要求与心愿也不能满足！
仅仅在上海，当年就有成千上万的企业转型和破产，汇成一百万人的下岗大军——是谁之责，谁之罪？是社会之福，是时代之进步？还是社会之祸，时代之倒退？不同地位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不同利益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当年的知青，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成为下岗大军中的主力。
朴凡一直都认为，自己和同学们这一代人是很不幸的。他们为社会的政治运动付出了青春的代价，又为社会的经济改革付出财富的代价。他们的一生，承担了中国四十年的灾难和不幸，没有沐浴过中国四十年的春风和雨露。朴凡明智地认识到，自己虽然也是属于这一代人，但是，无意中却成了社会政治运动和经济改革成果的享受者。自己没有付出时光与生命的代价，付出得只是学费。像自己这种人，在这一代中，是很少很少的。所以，必须善待自己同时代的每一个人。
只要是享受者，就一定有债务——无论是心债，情债还是孽债。
朴凡参加战友聚会之时，看到曾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同甘同苦的战友，有的还是农民，靠几亩薄地养家活口，有的未老先衰，成为中国最贫穷的，最需要救助的农村老人。在一次聚会中，朴凡当年的老班长就曾恳求道：“小朴，帮我联系联系，能不能在上海给我找个看大门的工作，一月几百块也行，儿子没钱，三十几岁了，还没讨老婆，我实在太需要钱了……”说话那年，老班长正好五十五岁。他的话说得朴凡差点落泪。要知道，二十年前，班长是个何等飒爽英姿的军人啊！他是千万个被时间，被贫穷，被苦难拖垮的复员军人中的一个。
所以，朴凡决定参加今天的聚会，依然如同以往参加同学和战友聚会一样，与男同学只谈当年往事——当年他们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情意和友谊；与女同学只谈孩子，只谈她们当年的年轻美丽——她们的孩子永远是她们心目中最好的，最能安慰她们心灵的，而当年的年轻美丽，也是唯一能使她们引以自豪，安抚现实的回忆。
不能炫耀，万万不可炫耀！位高不能炫耀，富贵不能炫耀。炫耀，一种让人找不到理由指责的，但却是最令人憎恨厌恶的可耻行为。
天意的安排并不是如朴凡所想的那样，聚会中还是发生了一件让朴凡心灵震撼的事情。
聚会安排在市区南面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内的饭店里，饭店是由一个做饮食生意的同学承包。他专门腾出一间最大的包房供聚会用。前天给朴凡送请柬的就是他。他叫余国宝，当年他的家里有六个孩子，全是男孩，他是家中最小的。人多粮少，常常吃不饱,瘦得活象了干毛猴,一到吃饭时，他就会在邻居之间串东家跑西家，捞一口菜，刨一碗饭。该着老天有眼，让他长大做起添饱肚皮的生意，不让他当饿死鬼。
朴凡刚走进房间，就被余国宝无比热情地拉住手，喋喋不休地说：
“好个朴大秘书，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这些年你就象失踪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你去干什么了？到那里去了？跟个鬼影子一样。我问遍所有的同学，没人清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死不活没影子。对了，歪头那小子说，你大概犯了事被判了刑，还听说你出了车祸……”
歪头，是个叫李一平的同学，讲话和做功课时总歪个脑袋，所以给他起了绰号叫歪头。
“歪头这家伙改名了，你不知道，叫歪头，太难听了。改成七筒了，就是麻将牌里的七筒。”
余国宝对朴凡又让座，又沏茶。好象沏得还是一杯上好的毛峰茶，与其他同学不一样。他嘴里的唠叨依然没有停止：
“七筒说，他听咱们班主任王老师说，当年市委还专门去学校调查你的情况，都以为你卷进什么大案要案。这次聚会为了找到你，七筒还专门托他的妹夫去市委打听你的下落，他妹夫有个同学在市委警卫处工作。一打听，这才知道，你朴凡原来当年是市委大秘书，乖乖！还有你哥哥也是市委的大秘书，现在又成了中南海里的大秘书。真***藏龙卧虎，藏龙卧虎啊！咱们班里出了大人物了。嗨，前几年我真是傻帽，有眼不识泰山，硬是个日偏食，不对，是日全食，星星沾不上月亮的光，月亮遮了太阳的光。要是早点找到你，你的小拇指弹弹，也够我威风四方，还不让我那帮生意弟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现在也不迟，大树底下好乘凉，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当阿庆嫂，你就是胡传葵，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没问题，没问题。”朴凡笑着，一边应付着余国宝满嘴颠三倒四的词，一边站起身来和其它同学打招呼。大概，余国宝说得内容其它在场的同学都知道，所以对朴凡是恭敬有加，眼里都怀着一种钦佩羡慕的神情。这反而让朴凡觉得不自在了。
同学们的脸庞己经根本无法与当年记忆中的脸庞相吻合。一张张鲜活的，稚嫩的，充满青春的脸庞，变得像年轮数十圈的树皮，苍老皱褶，干枯乏光，毫无乏气。
朴凡心头无限感慨：我们也快成走向生命尽头的一代人了。
“朴凡叔叔——”
朴凡忽然听到女孩的声音在叫自己，还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拽住自己的衣角。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二十刚出头。
“你过来。”女孩拽着朴凡，“妈妈叫你。”
女孩把朴凡拉到一排椅子的最左边。那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非常宁静地安祥地坐着。
“妈妈，朴凡叔叔来了。”女孩把朴凡的一只手拉了过去，交在那个中年妇女手中。
“石小妹！”
就在那个中年妇女仰起脸的一刹那间，朴凡认出了她。
她正是朴凡最想在聚会中见到的石小妹。屈指一算，他俩整整二十五年没见过面了。
朴凡记得，他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全班同学分离校下乡前的合影。合影的时候，石小妹站在自己的身旁，她穿一件蓝色白点的棉袄，头发扎成马尾巴型。照完合影后，她悄悄拉住自己的衣服，眼睛看着自己整整十几秒钟，欲言又止，止后又欲言，最后，咬着嘴唇扭头离开。这一扭头，用了二十五年再相见。
也就在石小妹仰脸的一刹那间，朴凡同时看见石小妹那双眼睛：外表看似和常人无异样，但眼眶里却是枯涩无神，瞳仁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雪般的薄膜……这不该是石小妹那双眼睛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眼睛——”朴凡差点惊叫出声。
“妈妈的眼睛瞎了。”
在一旁的女孩看懂了朴凡的神情，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语道。<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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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能责怪他们吗？当年，他们都仅仅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和女孩，听**的话：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于是，他们背起行囊，告别家人，奔赴黑龙江，内蒙，云南，贵州，安徽，江西……上穷山，下恶乡，登丛林，进草原。朴凡觉得，那时自己和他们一样，算什么知识青年啊？有知识吗？真正认认真真读得书只有小学六年级，初中毕业也是个名符其实的冒牌货。十年农村生活之后，他们如潮水般地回到了上海，上无片瓦之房，下无立足之地，顶替父母工作进工厂，不能顶替的便在街道里谋生……更不幸的是，又一个改革十年的大潮巨浪，彻底地摧毁他们脆弱的生存基础和低微的生活需求。一个人，怎么能禁得起二十年苦难生活无情地，无休止地摧残呢？再说，他们和她们都是普普通通人，不是那种胸怀理想，目标远大，能在逆境困难中奋起博斗，勇往直前的人。他们和她们的心愿，只需要一个安稳的工作，一份微薄的工资，一个宁静的家庭，养儿良女，渡日过年，平安一生，但是，现实的社会，连他们和她们这点小小的要求与心愿也不能满足！
仅仅在上海，当年就有成千上万的企业转型和破产，汇成一百万人的下岗大军——是谁之责，谁之罪？是社会之福，是时代之进步？还是社会之祸，时代之倒退？不同地位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不同利益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当年的知青，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成为下岗大军中的主力。
朴凡一直都认为，自己和同学们这一代人是很不幸的。他们为社会的政治运动付出了青春的代价，又为社会的经济改革付出财富的代价。他们的一生，承担了中国四十年的灾难和不幸，没有沐浴过中国四十年的春风和雨露。朴凡明智地认识到，自己虽然也是属于这一代人，但是，无意中却成了社会政治运动和经济改革成果的享受者。自己没有付出时光与生命的代价，付出得只是学费。像自己这种人，在这一代中，是很少很少的。所以，必须善待自己同时代的每一个人。
只要是享受者，就一定有债务——无论是心债，情债还是孽债。
朴凡参加战友聚会之时，看到曾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同甘同苦的战友，有的还是农民，靠几亩薄地养家活口，有的未老先衰，成为中国最贫穷的，最需要救助的农村老人。在一次聚会中，朴凡当年的老班长就曾恳求道：“小朴，帮我联系联系，能不能在上海给我找个看大门的工作，一月几百块也行，儿子没钱，三十几岁了，还没讨老婆，我实在太需要钱了……”说话那年，老班长正好五十五岁。他的话说得朴凡差点落泪。要知道，二十年前，班长是个何等飒爽英姿的军人啊！他是千万个被时间，被贫穷，被苦难拖垮的复员军人中的一个。
所以，朴凡决定参加今天的聚会，依然如同以往参加同学和战友聚会一样，与男同学只谈当年往事——当年他们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情意和友谊；与女同学只谈孩子，只谈她们当年的年轻美丽——她们的孩子永远是她们心目中最好的，最能安慰她们心灵的，而当年的年轻美丽，也是唯一能使她们引以自豪，安抚现实的回忆。
不能炫耀，万万不可炫耀！位高不能炫耀，富贵不能炫耀。炫耀，一种让人找不到理由指责的，但却是最令人憎恨厌恶的可耻行为。
天意的安排并不是如朴凡所想的那样，聚会中还是发生了一件让朴凡心灵震撼的事情。
聚会安排在市区南面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内的饭店里，饭店是由一个做饮食生意的同学承包。他专门腾出一间最大的包房供聚会用。前天给朴凡送请柬的就是他。他叫余国宝，当年他的家里有六个孩子，全是男孩，他是家中最小的。人多粮少，常常吃不饱,瘦得活象了干毛猴,一到吃饭时，他就会在邻居之间串东家跑西家，捞一口菜，刨一碗饭。该着老天有眼，让他长大做起添饱肚皮的生意，不让他当饿死鬼。
朴凡刚走进房间，就被余国宝无比热情地拉住手，喋喋不休地说：
“好个朴大秘书，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这些年你就象失踪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你去干什么了？到那里去了？跟个鬼影子一样。我问遍所有的同学，没人清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死不活没影子。对了，歪头那小子说，你大概犯了事被判了刑，还听说你出了车祸……”
歪头，是个叫李一平的同学，讲话和做功课时总歪个脑袋，所以给他起了绰号叫歪头。
“歪头这家伙改名了，你不知道，叫歪头，太难听了。改成七筒了，就是麻将牌里的七筒。”
余国宝对朴凡又让座，又沏茶。好象沏得还是一杯上好的毛峰茶，与其他同学不一样。他嘴里的唠叨依然没有停止：
“七筒说，他听咱们班主任王老师说，当年市委还专门去学校调查你的情况，都以为你卷进什么大案要案。这次聚会为了找到你，七筒还专门托他的妹夫去市委打听你的下落，他妹夫有个同学在市委警卫处工作。一打听，这才知道，你朴凡原来当年是市委大秘书，乖乖！还有你哥哥也是市委的大秘书，现在又成了中南海里的大秘书。真***藏龙卧虎，藏龙卧虎啊！咱们班里出了大人物了。嗨，前几年我真是傻帽，有眼不识泰山，硬是个日偏食，不对，是日全食，星星沾不上月亮的光，月亮遮了太阳的光。要是早点找到你，你的小拇指弹弹，也够我威风四方，还不让我那帮生意弟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现在也不迟，大树底下好乘凉，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当阿庆嫂，你就是胡传葵，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没问题，没问题。”朴凡笑着，一边应付着余国宝满嘴颠三倒四的词，一边站起身来和其它同学打招呼。大概，余国宝说得内容其它在场的同学都知道，所以对朴凡是恭敬有加，眼里都怀着一种钦佩羡慕的神情。这反而让朴凡觉得不自在了。
同学们的脸庞己经根本无法与当年记忆中的脸庞相吻合。一张张鲜活的，稚嫩的，充满青春的脸庞，变得像年轮数十圈的树皮，苍老皱褶，干枯乏光，毫无乏气。
朴凡心头无限感慨：我们也快成走向生命尽头的一代人了。
“朴凡叔叔——”
朴凡忽然听到女孩的声音在叫自己，还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拽住自己的衣角。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二十刚出头。
“你过来。”女孩拽着朴凡，“妈妈叫你。”
女孩把朴凡拉到一排椅子的最左边。那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非常宁静地安祥地坐着。
“妈妈，朴凡叔叔来了。”女孩把朴凡的一只手拉了过去，交在那个中年妇女手中。
“石小妹！”
就在那个中年妇女仰起脸的一刹那间，朴凡认出了她。
她正是朴凡最想在聚会中见到的石小妹。屈指一算，他俩整整二十五年没见过面了。
朴凡记得，他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全班同学分离校下乡前的合影。合影的时候，石小妹站在自己的身旁，她穿一件蓝色白点的棉袄，头发扎成马尾巴型。照完合影后，她悄悄拉住自己的衣服，眼睛看着自己整整十几秒钟，欲言又止，止后又欲言，最后，咬着嘴唇扭头离开。这一扭头，用了二十五年再相见。
也就在石小妹仰脸的一刹那间，朴凡同时看见石小妹那双眼睛：外表看似和常人无异样，但眼眶里却是枯涩无神，瞳仁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雪般的薄膜……这不该是石小妹那双眼睛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眼睛——”朴凡差点惊叫出声。
“妈妈的眼睛瞎了。”
在一旁的女孩看懂了朴凡的神情，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语道。<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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