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楚雄 在烟草地边（3）

    朴素从包里取出笔和本――他没有用录音机。朴素在北京时就想好和决定，此行所有的谈话都不用录音机。他认为，录音机是一种最破坏说话气氛和谈话意境的东西。而亲手用笔记下的内容是最深刻的，能从中嚼出真正的味道的。

    此时，肖建业伸手捏出竹烟筒里的烟头，用眼睛凝视了一会儿后扔在脚下碾灭。他接着说：

    “所有的人都清楚的，我是一个私营企业家，不是一个国营企业管理者。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认为，在产权不明确的企业里，如果有国营企业，或者有集体企业的一分钱，都可能害死一个私营企业家，不管他做得再强再大。作为一个打拼多年的私营企业家，我深思熟虑，百般检讨，千番研究，万分探询，我认为，我所犯的罪行如下――

    我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举首太看重自己，太把自己当个人物。我春风得意了，我招财进宝了，我生意兴隆了，我钱袋鼓胀了，我头脑发昏了，狂妄地以为自己重似一座山，深如一片海。其实，打死不应该忘记的，从根子上讲，私营企业家不管多有钱，还是轻如一枝香烟，淡似一缕烟雾。邓 小平是说过：不管白猫和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可他老人家从来也没有说过，不管是家猫和野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啊！国有制企业就是家猫，私营制企业就是野猫。家猫是宠物，吃得是专门的猫食，野猫是要偷食找食抢食吃的。自己明明是一只野猫，偏要把自己看作是只家猫。我犯的就是这样的罪。

    “举例说明，我做过的四件蠢事，也是四桩罪：第一，我把自己与中央领导人合影的照片，放得象真人一样的大，成排地挂在办公室里和陈列室里，让所有来厂的人参观景仰。殊不知，中央领导人与国有企业的领导照像合影留念，是对国有企业的支持。但与私营企业老板照像合影，绝非意味着就是支持这家企业，更绝非意味着真心与私营企业家交朋友；第二，是我拿着主席给我的亲笔信到处炫耀张扬，并恬不知耻地让省里省外的领导一一过目，举动中，显然有一种仗势欺人，要挟威逼，试图让各级领导另眼相看，期望对自己特殊对待的味道，更重要的是以为凭此举能够混进国家支柱企业家的队伍；第三，我是狂狷傲人，自持是私营企业的杰出代表，纳税大户，就业大户，又与个别中央领导交情不浅，因而忘乎所以，忘了卑微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会对一群来考察的官员说：‘局长算个球？’‘部长算个蛋？’‘我当个管生产的副总理也绰绰有余’。我竟然骄横到与国务委员比谁的工资高，狂妄到和部长比谁的皮带贵，谁的领带值钱？更有甚事，有一次，国务院和省里六个部级干部到我的公司来开现场会，我既不迎接又不陪坐。当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聚集公司门口准备离去的时候，我却在车间里和工人一起干活。当时，就有人提醒我：是不是去表示一下告别之意时？我却一甩手说：‘不理他们’。厂里的人都以为我是骄狂，可没人知道，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因为，他们的现场会就是‘打秋风’的会，他们刮去了我一车皮的香烟，还嫌不够，临走时还想刮一把赞助。我当时为什么不忍一下啊？得罪了六个部级干部，比得罪了国家主席还可怕啊！我送出去作人情，作买路费的香烟，何止千百车皮，多一车皮又如何啊？第四，是我最不可容忍的，最不能赦免的罪行。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竟然在自己住的宾馆卧室门口安排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二十四小时日夜为我站岗。这是犯上作乱，礼乐崩毁的事。要知道，就在我的隔壁房间里，也许，里面住的是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的将军；也许，在我对面的房间里，住的是曾经的部长，曾经的和现任的省委书记和省长而我，连一个员都不是私营老板，竟敢如此嚣张，吃了豹子胆，咬过老虎肉？中国，做人是讲有资格的，能有一个不是员的人的头顶上飘着一片金色的云彩吗？”

    关于肖建业的这些被火上加油，重笔浓彩加工过的传闻，朴素在北京参加两会时也早已略有耳闻，但不知是真的，还是讹传，亦或是个人攻击。想不到，今天听来这些不仅全是真的，而且，肖建业自己比谁都清楚，说起来如数家珍一般。

    话语间，肖建业仰天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的人生，我的事业，还有我的想法，就像是一枚在半空中不停闪亮着，翻滚着的硬币，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落在地上的时候会是哪一面？但是，有人早就知道了。是我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他们的，是我们社会的性质决定的。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点也不奇怪，应该奇怪的是：我怎么会一点也不明白啊？实际上，当我像硬币一样被抛向空中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身不由已了，命运和结局任凭他人作主了。这就是中国所有的私营企业家相同的起点，相同的过程，相同的命运。硬币本身，是没有力量自己从空中消失的，也没有能力控制落地的轻重，一切都由抛银币的手与风的力量决定。在我们的社会中，有些貌似深邃的问题，从正面看很难理解，可是，假如你从侧面去看，你从背后去看，其实是简单的惊人。比如，我们烟草行业的口号：‘山高人为峰’，就是一句天大的假话。峰顶上能够站人吗？顶峰上的人，冰雪冻死，雷电击倒，大风刮跑，再说，即便能站人，也绝不会是留给私营企业家的位置，对吗？山高人为峰，是一句钢铁一样坚硬的政治语言，换言之，就是金字塔。你想想，金字塔上应该站着的是谁？

    “朴秘书，你千万不要误解。我肖建业一点也不羡慕国有企业管理者的地位，荣誉和待遇条件。真的一点也不羡慕，从来也不羡慕。我只是眼红，分外眼红！眼红他们的是：保险系数一道一道用不完；护身符一层一层撕不光；前进的路和后退的道，一条一条走不绝。特别是，他们有着最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心理位置。你想想，中国所有大型企业的总部，离中南海都是那么的近，中国所有大型国有企业的领导，与中南海里人都是相知面熟，都有着历史的，个人的，利益的，官场的，理不清的，剪还乱的渊源关系。这点，相信你比我更有体会，对吗？你板板手指算一下，你认识和熟悉的国营企业老板，恐怕比耳朵听说的，文件里上看见的，视察中见到的私营企业老板要多的多，要亲得多。”

    朴素听了肖建业的这段话，信服地点点头。

    肖建业也很是感慨又遗憾地望着朴素。

    “就更不用说李荣祖领导了。你们政府与国营企业本来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因此，只有国营企业的老板才有资格，有条件，有本事为了自己企业的利益，去影响，去游说，去干扰中央制定的经济决策。那些集体企业，特别是那些私营企业，他们离开中南海十万八千里地的远，中南海的人，是听不到他们的倾诉，看不到他们的苦处，不知道他们的需求可正是这些集体企业和私营企业，养活了中国几千万个家庭和他们的孩子。当党的阳光从中南海象太阳一样照射出去的时候，最先享受温暖的是国有企业，当风霜雨雪无情地降临的时候，却是私营企业第一个被淋湿生病，被冻僵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