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最恨丁汝昌

    北九州外海，海天相接。

    此时正处于一片繁忙的海景之中，这里原本是宁静的海域，平日也少有船只经过。只有一条航线，是从长崎港通往香港的。那里设有日本的转口贸易站，将日本出产的各种商品，搭乘英国货轮运往欧洲。由于日本的商品质量粗糙，在欧洲几乎没什么销路，因此这条航线上，走的基本都英国输往日本商品的商船。

    往来轮船冒着灰蒙蒙的浓烟，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喷发的火山，海风一扯，浓烟散落在四周的海面上。

    仿佛连同海水，都染成了黛青色。

    原本平静的海面，被划开一道雪白色的伤痕，数条兵船此刻正在黛青色的海面上航行。这些兵船船头刻着菊花图纹章，船尾处飘扬着旭日旗帜。走在前面的两条船外形看上去几乎一样。他们唯一的区别，前面那条的识别线是红色，后面的那条识别线是黑色。

    这两条船是单烟囱，前后树立着两根高耸的桅杆，兵船的首各有一座单装的克虏伯巨炮。舰体全部是用钢板铆接而成，接口位处理得非常平整，说明制造这艘船的造船工艺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船的中部左右两边各有三个耳台，每个耳台上列放一门单装的克虏伯大炮，此刻已经撤去炮衣。白色海军制服的水手们，正在船上来回奔跑，忙碌着手里的事情。

    一名身着将军礼服，戴着英式鹅帽的矮胖男人，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罗圈胡子几乎遮掩他紧紧抿着的嘴巴，腰间武装带束得绷紧。只是那扫视着海军水手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一种极度不满意的感觉。

    此人正是日本海军参谋长兼任佐世保镇守府司令官，刚刚被晋升为海军中将的井上良馨。

    紧贴着他身后的，是一个个头不高，但面色严肃的中年人。从衣袖的军衔识别线上，可以看出他和井上两人大小相当，也是海军中将。

    旭日旗被海风扯得咧咧作响，后面的浪速号，紧随着高千穗号的尾迹，一路向南。高千穗号的后甲板上，水手们正在进行操炮演习，随着枪炮长的一声声口令，水手们慌张的调试射击参数，可能是过于紧张的关系，不是有些人先将炮弹装入炮膛，后面的药包跟不上，就是后面装填药包的，居然先一步将药包填入炮膛内。还有一些水手，居然相当聪明的将药包一包包堆放在甲板上，等候着上弹后装填。

    枪炮长已经将手里的指挥刀丢在一旁，抄着一根不知那里来的长棍子，见到乱中出错的士兵，对着那人就是一棍子，他越是督操的严厉，那些士兵反而更加紧张，错误更是频繁发生。

    眼前的慌乱情景，还在继续。天海相接处，袅袅升起一道烟气，舰队的后方出现一只大轮船。和这些军舰不同，他的航速很慢，航向似乎是从长崎的方向开过来的。只是略略偏离航线而已。在舰队的正后方，紧紧的跟着舰队。很快有旗语传来，那是一艘英国货船。舰队最后方的大和号，还观察到英舰上三三两两的英国水手。知道是英国货船，反而没有人去关心他们了。

    心高气傲的井上，看着眼前的境况，对身后那人道：“伊东君，你曾经是浪速的舰长，你觉得我们的军舰和清国比起来如何？”

    他身后这人，正是海军省军务局长伊东佑亨，伊东佑亨依然板着脸，淡淡道：“我知道阁下的意思，但我要告诉阁下的是：如果现在和清国开战，我们没有胜利的可能，只要‘定远’和‘镇远’两舰就能把全部常备舰队送到海底。阁下，军舰！我们要军舰！我们是四面环海的岛国，卫国就是卫海，拥有能和‘定远‘对抗的军舰是我们最要紧的。我这里说的是铁甲舰，而不是这些装了大炮的蚊子船。”

    他一指那门克虏伯巨炮，慨然道：“浪速和高千穗都装备了这种二百六十毫米的克虏伯重炮！理论上我们能打穿定镇两舰的装甲，可这也仅仅只是理论而已。而且都是单装炮，射速缓慢，装甲薄弱，这一切从根本上和定镇两舰就不能相提并论。每次看到定远舰到日本来，我晚上都不能睡的安稳。只有他走远了，才能稍稍心安一些。现在陆军里都是一群长洲疯子，居然提出什么征讨中国策，要征服朝鲜，占领台湾。既然他们这么有信心，就让他们游过东海，去个清国人交战好了！”

    井上略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伊东佑亨，鼓吹进攻清国，他也有份，伊东佑亨这不等于连他也骂进去了。井上良馨虽然不满伊东佑亨，但是对于伊东的才干他还是佩服的。这位被称为日本海军的“头脑”，位居军务局长，但实际上指挥着日本海军的伊东佑亨既然说出“没有胜利的可能”。这让他在对清国和日本的关系上，稍稍动摇。

    有关甲午海战的很多著作中，都把伊东佑亨说成贪生怕死，指挥适当。这种指责也不无道理，但考虑到当时日本的具体情况，这种指责也有些偏颇了。甲午战争爆发，日本几乎是把最后一分钱都投入了战争中，当时伊东曾经提出要将浪速和高千穗两舰的十二门克虏伯炮，更换成六寸速射炮的钱都拿不出，最终只采购了四门四点七寸速射炮，安装在了西京丸上。在日本看来，相对清国而言，经费问题更容易解决，在没有确信可以击败清国之前，任何一艘军舰，都是宝贵的。不是不允许他损失，而日本根本损失不起啊！

    甲午之后，也是得到了两亿三千万的白银赔款，才真正让日本海军走出了财政危机。

    想到军舰的事，井上略略有些失神。连伊东佑亨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怎么去听。到了最后，连伊东佑亨也沉默了。两人就这么默默站在甲板上，看着那些士兵们在忙碌。

    正在他们沉默的时候，一名海军士官小跑过来，将一份文件递上来，井上良馨接过一看，忍不住骂了一声：“巴格！”

    伊东佑亨见他一脸阴沉：“阁下，出了什么事？”

    井上将那份情报递给他，语带愤恨：“这是咱们驻清公使馆刚刚得到的情报，已经证实清国海军刚刚购得一艘新式军舰。至于军舰的具体情报，清国这次保密很严格。他们只打听出只言片语，很多又是自相矛盾。同时，咱们最近派往旅顺口的谍报人员，已经无缘无故失踪了几批……咱们的征清计划，怕是已经引起了清国人的主意！”

    伊东佑亨听到这里，右手微微一抖，一年前的情景让他如何也不敢忘记，由于一个日本疯子，开枪打伤现在还是皇太子的尼古拉二世。日本害怕俄国人会乘机报复，于是就邀请北洋水师访日，意在警告俄国，清日两国同种同族，是同气连枝。

    东京小石川炮兵工厂的小石川后乐园。受外务大臣?本武扬的委托，海军大臣桦山资纪中将在这里召开一个游园会形式的欢迎宴会。贵宾自然是大清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和正在日本访问的包括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镇远号”在内的七艘军舰上的五十名大清水师军官。

    伊东佑亨在游园会上劈头对丁汝昌就说：“丁提督，能不能让我参观一下你们伟大的超级战舰‘定远号’？”

    当时丁汝昌坦然地对他笑了笑：“什么时候都非常欢迎，但是你只能看，我们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丁汝昌有资格坦然，那艘长达九十五米的巨舰，满载排水量七千三百吨，是远东的最大新型战舰，十二寸的装甲防护，四门三百零五毫米的克虏伯巨炮，能够毫不容情地把所有敌舰送进海底。让你伊东佑亨参观一下又怎么样？

    第二天伊东真的去参观了“定远”和“镇远”两舰。

    回来之后，他也被那两艘军舰彻底吓破了胆。

    他见井上还在咬牙切齿，一脸愤恨，低声问了句：“阁下还记得六年前吗？”

    井上一愣，喘了口粗气：“你是说长崎那回？”

    在六年之前，北洋水师就派出以“定远”，“镇远”两艘主力舰为首的四艘军舰（还有两艘是“济远”和“威远”）访问过日本，带队的还是丁汝昌，那次是在黄海演习完毕以后，开到长崎去修理军舰去的。其实修理军舰也没有必要到日本去，所以过去其实是有个七八成炫耀武力的成分在里面。但那次的长崎港闹出了一个在日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清国长崎水兵事件”，北洋水师士兵因为**和日本警察发生冲突，双方大打出手，死亡十人，伤七十余人，结果是日本人在定远的炮口下，不得不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了事。

    伊东佑亨望着西方海面，脸色变得铁青：“我最恨的就是丁汝昌，迟早我们是要在战场上见面的敌人，当时他选择从下关进日本，经濑户内海绕纪伊半岛到东京来，就是在向我们示威，那意思是说日本的内海就是北洋水师的庭院，如果日清开战，他能指挥着北洋水师一口气攻到东京来。”

    井上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我也最恨丁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