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目录:阴阳使与一百单八鬼| 作者:跃进三哥| 类别:历史军事

    那还是十五六年以前呢,榆坨子上住进了两只狼,一雄一雌,它们占住坨坡,掏洞筑巢,生儿育女。大草甸子为它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它们是霸主,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尤其是涨大水时,整个大草甸子一片汪洋,洪水将大草甸子上的所有陆生动物都赶到了几个高地上。在这几个高地中,榆坨子最高,最保险,因此榆坨子成了百兽争往的避难所。老鼠、黄鼠、兔子、黄皮子、狐狸、獾子、山狸子、蛇等等等,两条腿的四条腿的没长腿的,出出溜溜到处都是,想躲都躲不开,榆坨子上到处是洞府。虽然狐狸、獾子、山狸子、黄皮子等稍大的动物不易捕杀,但黄鼠、兔子等稍小的,狼可以随便吃。

    即使不涨大水,夏天的日子也很好过,兔子吃不败,而且狼还能抓趴窝的野鸭子,还能捕鲶鱼。特别是捕鲶鱼,真能看出狼有高超的智慧。鲶鱼有吃老鼠的嗜好。夜间,在老鼠最密的坡前,几斤十几斤重的大鲶鱼游到河边,一个大折个,将尾巴甩到岸上。老鼠嗅到鱼腥味,就寻过来,发现了甩到岸上的鲶鱼尾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咬。这时鲶鱼在水中的大半个身子就猛地向河中游去,将老鼠拖到水中,没等老鼠反应过来,鲶鱼一个回转身,将落水挣扎的老鼠吞到嘴里,干净利索,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招数,竟被狼破解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夜间,狼便经常到河边去蹲守,听到哪里啪地一声摔响了尾巴,狼便循声摸索过去,找到了鲶鱼便迅速地扑咬上去。咬住了,不等鲶鱼游动便猛地一甩头,将鲶鱼全身甩上岸,再拖远。鲶鱼离了水,便没了凭借,逃身无术,只好就范。

    可是,到了冬天,日子就不好过了。冰天雪地,动物们都很少出洞,狼又育了崽子,食物出现了短缺。食物一短缺,狼就不得不扩大捕食的区域,这样就难免越过三八线,向人的驻地延伸。于是,它们暴露了。

    吕怀堂是土龙背村里什么都敢鼓捣的能人。既会种地,又会打渔,还会下夹子、下套子。啥快当就干啥。他发现了狼,并进而发现了狼洞。于是,他在狼道上埋了盘特号大铁夹子,夹子上拴了一截钢丝绳,钢丝绳的另一端拴了根大铁钎子,用榔头钉到冻地里。夹子埋好了,吕怀堂又从皮口袋里掏出一个搞伪装的专门用具,这是他从死狗身上砍下的一截狗腿,经过特殊处理,狗腿里的筋可以自由抽动,一抽上边的筋,狗爪子就张开。他把狗爪子抽张开后,轻轻地在埋夹子的浮土上印出几个狗爪花,然后用一把草扫净自己的脚印。

    真厉害,头天晚上下的夹子,第二天早上去遛,就发现狼被打住了。夹位很高,在膝盖以上,无论狼怎样挣扎都挣不脱。吕怀堂来到跟前,蹲下来不慌不忙地抽烟,笑眯眯地欣赏挣扎中的狼,让它可劲蹦跶。等狼蹦跶累了,他也抽足了烟。这时他才笑吟吟地操起套马杆子,把套子向狼伸去。狼左躲右躲没躲过去,被套住了脖子。吕怀堂收起笑容,咬紧牙槽骨,手腕一翻就把狼拧倒了,拧倒后吕怀堂又把套子拧了几拧,不一会儿狼就翻了白眼不动了。

    这是一条公狼,吕怀堂把它背回家,把全村人都召集来,展览他的战利品,并当着全村人说出了他的下一步计划:到榆坨子的狼洞去掏母狼。许诺说,等将母狼逮住后 ,请全村人吃狼肉。

    吕怀堂一下子成了英雄,人们奔走相告。为了表示对吕怀堂这位英雄的仰慕和支持,也可能是为了看热闹,很多人都要求带上他们,吕怀堂也不拒绝。

    那天,天气很冷,东北风呼呼地吹。两辆大马车拉着五六十人浩浩荡荡开上了榆坨子。总指挥吕怀堂让大家划拉了一大堆山黄草,然后将一大桶柴油泼到山黄草上。吕怀堂亲自将泼了柴油的山黄草往狼洞里塞。塞草的叉子是用铅笔粗的钢筋特制的,可随洞弯曲。吕怀堂用这把特制的叉子曲曲折折地将油草送进狼洞深处,不塞实,只塞满。塞完后,他就在洞口点着了火。洞口是北向的,东北风呼呼地向里吹,洞里有空气,烟火一直烧向洞底。烧了一洞火之后,吕怀堂又拿出了另一根钢筋,也是铅笔一般粗细,就是村民做大耙齿子搂草的那种。这种钢筋,即很硬,又可弯曲。吕怀堂在钢筋的一头弯了个小钩,钩尖磨得锋快。吕怀堂让人们操着铁锨二齿子等兵器,守在他身边。他便蹲到洞口,将钢钩子曲曲折折地伸进洞去。他一点点往里伸,慢慢地,不断拧手调整方向。几十米长的钢钩子眼看要送到头了,他触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于是拧动钢筋的这头,钢筋那头的钩子在洞里跟着拧动,拧了两圈就钩住了狼皮。吕怀堂觉着钩住了,便一点点向外拉,没有挣扎。他料定洞里的狼已经死了,可是其他人不知道,个个神情紧张,紧握家伙,胆突突地拉着架势。吕怀堂不慌不忙,一点儿点儿拉着,拉着拉着,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拉出了洞口。人们呼地一下闪开,然后又呼地一下聚拢来。母狼头尾都含在胸前,蜷成了个半圆,像女人肚里的胎儿形状,外圈儿的皮毛已被烧光,一动不动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吕怀堂将钩子从母狼身上摘下,又将母狼的头尾和四条腿掰开,吧嗒吧嗒,从母狼的怀里掉下两个小狼崽儿,小狼崽皮毛完好,一点儿都没烧着,但是也都死了,是乏氧窒息而死。

    那几天,土龙背村就像过年了一样,人们都喜气洋洋。吕怀堂将两只狼烀熟了,撕成小块,这家送一碗,那家送半碗。杨思举家也收到一碗。杨思举蘸着蒜酱吃了狼肉,那狼肉肉丝子又粗又硬,没啥味,不香。杨思举没吃几块儿,他不高兴,因为爸爸不让他去参加熏狼战斗,说他太小,有危险,致使他没能看到吕怀堂的壮举,没能看到那狼是从哪个洞里掏出的,这让他至今都感到遗憾。

    从此,他觉得狼很好对付。他希望眼前这洞就是狼洞。其实,是什么洞都无所谓,杨思举想,一个大活人还怕几个破洞?能把谁咋地?不管它了,去遛甸子吧。想到这儿,他离开洞口,走上坨脊,回到小窝棚,关好窝棚门,拿起镰刀,兴致勃勃地去巡甸子。

    3

    真美丽啊!甩手无边的江湾大甸子,横躺竖卧的河沟。上午的阳光斜照在草海上,草尖上浮起雾一样的水汽。无风,河水平静得像玻璃。静静的水面,鱼儿吐着水花,偶尔跃出水面击出一圈圈涟漪。成双成对的水老鸹悠闲地在水面漂游,从这墩蒲草游向那墩蒲草。空中成群的白色打渔郎低空盘旋,时而箭一样击向水面,将一条鱼衔往空中,飞离河面。那鱼在空中还不停地摆着尾巴。河岸上,一人多高的水蒿,一人多高的小叶樟,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望不到边。走进去就像进了原始森林,看不到前程目标。即便是杨思举熟悉的道路,也得到草根处寻找细若羊肠的道眼儿。披荆斩棘,十分费力。杨思举就专拣塔头沟走。塔头与塔头之间有空隙,乌拉草长得挺实,格格棱棱,不缠身子不绊脚,但是水汽很大,露水被趟落,雨点儿般凉哇哇浇着身子。每走一步,黄胶鞋就呱唧呱唧向外冒水,全身湿漉漉的。杨思举神清气爽,越走越有劲头。

    在乌拉草又高又密的地方,常有野鸭孵雏。那野鸭子有时就在杨思举眼前三五步远的地方,扑棱棱突然飞起,吓人一跳。飞的那样迫不得己,那样恋恋不舍。到它飞起的地方去找吧,用镰刀一扒拉,一个大塔头上,圆圆的一个草窝儿,一堆鸭蛋码在窝底,纯青纯绿地鲜亮着,十分诱人。呐唻儿鸟也不时被惊飞起来,直升机一般停在空中鸣叫,不肯离去。最恋窝的是黄豆瓣儿,只飞几步,便冒着危险蹲在草尖,冲他叫骂不停。杨思举抡起镰刀,刚想打过去就放下了,他想起了一句话: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盼娘归。

    春风得意马蹄疾,杨思举虽然没骑马,但他走得飞快,只四个多小时,就遛了大半个甸子,绕了一圈,又回到榆坨子上。他不愿在榆坨子上多呆,便草草啃了一个馒头,走下榆坨子,来到莫乎来前怀的一个牛毛岗儿上。这莫乎来是嫩江的一个支流。准确说,它叫抹回来。这是根据它的流向起的名。他从滚滚的嫩江岔出,向东方大草甸子流去,流到官家亮子附近,忽然折向西南,曲曲弯弯,经几十里地执着地流淌,又流向嫩江。因此,人们就给他取名叫“抹回来”。这名字流传时间长了,音发生了变化,就成了莫乎来,而且“来”字不读平音,读成了上声。

    牛毛岗上长满了纤软细滑的牛毛草,这牛毛草不高,跟城中绿化带里的美国草相类,但不像美国草那样娇弱,需要人工侍弄呵护。牛毛草是野孩子,任由牛踏马踩山羊啃,它始终平展展铺满岗背。它是黄绿色。铺满牛毛草的牛毛岗就像一铺铺了黄绿色毯子的大炕,柔软温馨。杨思举放开四肢,平躺在牛毛岗上。温柔的牛毛草触摸着他的脊背和两肋,痒酥酥的;浓郁的青草香裹着轻微的泥腥味,浸润着他的鼻腔和两肺,醉晕晕的;四周百鸟鸣啭,远近和鸣,莫乎来前怀空旷无人,静悄悄的。杨思举张开四肢平躺着,就觉得手脚胳膊腿脑袋都与自己脱离,散落在牛毛岗上,如土委地,不再压抑自己的身心。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踏实。仿佛就在昨天,他还蒙一身尘土,背负行囊,站在市声繁杂的城市街边,看着各种颜色的小汽车一辆咬着一辆的屁股向前推流,焦急地等待它们松口,好趁它们松口的刹那间,快步跑过马路;仿佛就在昨天,他还低头丧气在那些弱势群体撼不动、推不倒、挤不进、叩不开的高楼大厦间穿行,乞求那些曾经当过大学生因为生得逢时如今对大学生嗤之以鼻的用事者们,遭了无数的寒威与白眼;仿佛就在昨天,他还手提一沓子简历,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钻空儿而行,挤得满身臭汗浑身酸疼,无数简历投出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俱往矣,如今总算摆脱了那些踏不出足迹的柏油钢筋水泥路,摆脱了低三下四的寻找和请托,摆脱了等待与焦虑、空虚和失落,给心找到了一个安静舒适的场所。人多有什么好?高楼大厦立交桥有什么好?大草甸子才是天堂!在这里,自己愿意看什么就看什么,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可以随便溜达,随便躺着,可以尽情享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快乐。杨思举感到无比的轻松。他平躺着,轻松着,无目标地看着天空。灰蓝的天空中,一块块疙瘩云由西北向东南飘游,在草甸子上拖着长宽不等的阴影,从他身上掠过。一只白色的鹞鹰在他上边一圈儿又一圈儿地盘旋,他就把镰刀举起挥动几下。他知道,他若一动不动,那鹞鹰就会把它当成死尸,俯冲下来啄食了。平躺累了,他改变了一下姿势,把脸侧向东方,遥望家所在的土龙岗,视野中气浪蒸腾,所有景物都变了形。土龙岗岗尖儿那棵几十米高的大杨树,犹如一把倒立的歪把笤帚,模模糊糊;大树旁边,那高高的铁路上,一辆火车就像一只千足虫,扯着一串长烟在悄无声息地向前爬,不一会就爬没了影儿。看累了,他又把脸侧向西面,遥望江对岸太赉城隐隐约约的楼尖儿,还有罐头厂大烟囱上那凝固般的长烟,想着一些有用的没用的事。不知不觉中,落霞寻山去,飞鸟觅巢归。杨思举也得回窝棚了。

    杨思举不愿回窝棚,他多么希望窝棚就搭在这牛毛岗上,但是他也清楚,若把窝棚搭在这牛毛岗上,说不定哪天一夜大水,他就得喂了王八。他必须回榆坨子上住。

    小窝棚不大,窗也不大,幽暗昏黑。门倒挺结实,实木的,厚重。杨思举将门关严,用一截铁丝将门牢牢地拴住,然后也没脱衣服就躺到了小炕上。小炕不大,只两个炕洞,仅容一人居。

    平生第一次独自一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甸子上住宿,而且是在榆坨子这样乱葬岗上住。他睡不着。白天里培养起来的什么都无所谓的勇气一扫而光了,无论怎么给自己壮胆儿,他都睡不着。心里一阵阵发瘆。只十多平米的小屋,四个黑幢幢的角落,他一会用眼睛看一遍,一会用眼睛看一遍。仅两个洞的小炕,总觉得炕里有人。耳朵尖得很,风吹声,草动声,野鼠叽叽的尖叫声,野猫或者黄皮子什么的扑咬声,还有西边大江哗哗的流水声,什么都能听到。他睡不着,竖起耳朵分辨各种音响。忽然,一阵很大的踩踏声从窝棚顶上跑过去了,踩得小窝棚房盖儿直掉土渣。吓得他一下子抓起了镰刀,屏住呼吸,可是不一会就没了动静。就这样他绷紧着神经,一分一秒地挨着漫长的黑夜时光。

    大约半夜将近,他困了,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半睡半醒中,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哭,哭声很大,呜呜啕啕,仿佛就在窝棚西边不远。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炸起来,睡意一扫而光。他大气儿不出,不敢动弹,半天才偷偷地把镰刀摸过来,握在手里,然后微翘起脑袋,将耳朵对着门外听。他听得更清了,绝对是人在哭,是个女人在哭。一边哭还一边诉说着什么,中间还夹杂着不知什么东西的吱哇乱叫声,凄惨瘆人。谁呢?什么人呀?深更半夜到这榆坨子上来哭诉!莫名其妙。哭诉什么事呢?他更努力地去分辨,但听不清。女人絮絮叨叨的诉说被那众多的不知什么东西的嚎叫声混淆了。杨思举绷紧神经,屏息静气,努力辨听,不敢懈怠。听着听着,他又听到了另一种人的动静,这动静绝对是人的,不是野兽所为。是赶马车的声音:喔喔,驾驾,于于。大鞭子甩的嘎嘎响,车轮滚动轰轰隆隆。车声停了以后,就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咳儿咳儿咳儿咳儿,一声接一声,咳得上不来气儿了,憋住了,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正在让人担心憋过去的时候,又缓过来了。那咳嗽声挺稚嫩。这又是什么人呢?深更半夜赶着大车跑榆坨子来干什么?要不出去看看?杨思举想了想没敢动。他想,算了,天亮以后再说吧!只要窝棚里没事,外边愿意咋地咋地吧。可是,他刚想到这儿,屋里就有了动静。好像就在他身边,小炕里边,一个人说“真挤”,接着便窸窸窣窣地披衣,穿鞋,下地,然后趿拉趿拉走出去了。我的妈呀!杨思举吓了一身冷汗。他瞪大眼睛,用尽全力向地上看,向门看。一切都黑乎乎的,并没有人。他又用力听外边动静,外边除哭声咳嗽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怎么回事?是自己耳朵听邪了?不可能啊!方才清清楚楚,分明有个人下地了吗!可是这人是哪来的?啥时进来的?现在到哪去了?还能不能回来了?杨思举手握镰刀,哆哆嗦嗦地在心里问着自己,绷紧了神经与黑暗对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窗有了一点白意,外边声音小了,渐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小窗越来越亮,光线射进来逼亮窝棚黑暗的四角。杨思举躺着不动,直到天光大亮,一束阳光很强地射入,他才小心地爬起。爬起后他审视屋中各处,与昨晚躺下前并无异样,然后他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下了炕。看看门,系门铁丝依旧;他解开铁丝推开门,小心地走到外边,阳光白亮亮地刺眼,等他缓过劲来,查看四周,窝棚依旧;坟包依旧。没看到人,也没发现车轮痕印,什么都和昨天一样。难道真的有鬼?杨思举心怯了。这地方不能住了,这差事也不能干了,回家!于是他关严窝棚门,一口气跑回了家。

    4

    杨思举气喘嘘嘘地推开家门,刚要喊“我不干了,榆坨子闹鬼!”,就见妈正从消炎利胆片的小瓶里往出倒药,桌上还有护肝片、鸡骨草丸等一堆药瓶。妈的脸青黄疲惫,痛苦不堪,整个人倦怠怠没一点精神。他就把话咽了回去,转问妈的病。问完了,他默默坐在一边,自己在心里骂开了自己:没用的东西,连个甸子都看不了,还能干啥?他后悔了,后悔不该回来。死也要死到榆坨子上,回来干什么?毁约?按合同规定,毁约要交毁约金的!上哪去弄三千块钱?不干了,不干了干什么去?没有为官的亲,没有干事的友。天上的神脉,阴间的鬼脉,世间的人脉,样样没脉!不干这个又能干啥?长个不到一米七的个子,三等残废,又学了个上百万人都学的中文,还想起高调吗?他真想揍自己几个嘴巴。

    可能是离开了榆坨子,可能是回到家的缘故吧,他的恐惧感减弱了,没了。他那什么都无所谓的勇气又上来了。能怎么的?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来的鬼呀神的。可能就是自己听邪了,也说不定有人故意吓唬人,想把我吓跑了他好干。不能耍尿泥。他把镰刀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精神倍增。他很喜欢用镰刀自卫。小时候到野外割猪草,春夏时旋风很多。有的旋风刮得很大,柱天柱地的。有人说旋风是鬼魂变得,所以孩子们都很怕旋风。杨思举也怕,因此一遇到旋风,他就抡着镰刀来壮胆儿。边抡边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一把镰刀割你腿,大刀不快小刀快,一割割你十八瓣儿。旋风似乎真就怕了他,绕着圈儿跑远了。如今他掂着镰刀,很自信地想:把镰刀磨快,守住小窝棚门,没事。于是,当妈问他回来干啥时,他就跟妈说,我回来拿点东西。他咬着牙跟妈要了十几块钱,买了两副门鼻儿和一把大锁,还买了一只手电筒,把表姐给的MP3充足了电也带上。还带什么呢?杨思举想了想,从衣柜上抽出了那把心爱的竹笛,擦擦灰,也放到兜里。杨思举又回到榆坨子上。

    他在实木门上里外各钉了一副门鼻儿。出去巡甸子时锁外边,回窝棚睡觉时锁里边。

    锁上门睡觉,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再加上MP3的耳机子堵住了耳眼儿,音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外边的动静听不到了。他还真睡着了点儿觉,两宿安然无事。

    第三宿,快半夜了,他听着《双枪老太婆》插曲《是非功过任评说》,迷迷糊糊刚睡着,并没睡实诚,就觉着有一双手把他平躺的身子一下子椆【掫】得侧卧过来,椆得他激灵就醒了。接着清清楚楚地感到一个人紧挨他在炕里躺下了,还用膀子撞了撞他的后背。杨思举的头皮又一下子炸了起来,所有的汗毛都竖起来,一点儿没敢动,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后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儿伸出手去,摸过电筒一下子按亮,迅速翻转身照过去。什么都没有,只两个洞的小炕,除了他什么都没有。真奇了怪了,是做梦了?不可能啊!方才耳机子里唱的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面是条河,再深也得过呀,弯多莫害怕,小心把稳舵。”真真亮亮,不可能是做梦。杨思举觉着不妙,于是将身边的镰刀抄起来,一手握镰刀,一手拿电筒,重新躺下。但是他听不下音乐了,耳机子还插在耳里,MP3却关了。他绷紧了神经,搜索周围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这回他绝对没睡着,真真亮亮,真真亮亮地觉着有一只手在他头上摩娑,从他头顶摩挲到前额,再从头顶摩挲到前额。轻轻地,缓缓地,一遍一遍,摩挲的很仔细。杨思举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不敢喘气,全身僵死了一般,不敢动一动,身子象水洗一般往出冒汗。过了好一阵儿,才想起了镰刀,他偷偷地抬了抬右手,空虚虚的,镰刀没了!他又抬了抬左手,电筒还在。心想,奶奶的,拼了,便嗷地一声喊,迅速按亮电筒。什么都没有,照遍了角角落落,什么都没有,却看到了立在墙角的镰刀。真是奇了怪了,镰刀明明是攥在手里的,咋跑到墙角去了?杨思举吓得鼻涕都流出来了,浑身抖做一团,电筒都有些拿不住了,MP3也不知掉哪里去了。他一骨碌爬下地,想开开门跑掉,跑回家去,可是连开门也不敢了。他站在地上发抖。几乎挺不住身子了。

    这时,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孩子,别害怕,我是你宁太爷,宁老五。这声音似乎挺遥远,但听来又很近,好像就在屋中。杨思举循声望去,炕里的墙上,闪闪烁烁地映出一张青灰的脸,嘴上一把胡须扎扎撒撒,被电筒的光逼的虚幻不定,一会儿拉长破碎,一会又聚拢,努力坚持着和他说话。话语很亲切,还叫出了杨思举爸爸妈妈的小名,讲出了杨思举爸爸小时候许多讨人喜欢的事。杨思举稳定了一些,但仍然站在地上,不去接近炕沿儿。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宁太爷,就是四十多年前给生产队看甸子死在窝棚里的宁老五。他听爸爸妈妈说过,听许多人说过。因此,电筒的光柱始终不离开那张脸。宁太爷,宁太爷也是死了的宁太爷,是鬼不是人。杨思举像对待异类一样提防他。宁老五央求杨思举,说,孩子能把电筒关了,点油灯吗?停了会,他又说,电筒光太刺眼,我受不了。杨思举没有动,犹豫了半天,才掏出火柴点上了灯。这灯是他自己用墨水瓶做的,烧柴油,火苗小,不太亮。因为有电筒,所以他轻易不点灯。他点上了灯,关了电筒,但仍把电筒攥在手里。

    离开了电筒的强光,宁老五渐渐现出整个身形。挺瘦小的一个老头儿,小眼睛,高颧骨,大嘴,长了一嘴招风大牙。杨思举问,你为什么要害我?宁老五一脸冤枉,辩解说,我什么时候害你了?杨思举说,你上我窝棚来吓我,还不是害我?宁老五苦笑了一下,说,这是你的窝棚,也是我的家呀。四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了。谁让你们就着过去的墙底子搭窝棚呢?挤得我没了位置。这两天我还到邬瞎子那找了两个宿呢,若不早搁不下了。

    原来如此,杨思举就在心里骂起许四儿来。真他妈没长眼睛,咋就选中了老窝棚的墙底子!过了一会儿,杨思举突然想到了宁老五的死因问题,他从小就听人们议论,宁老五好好的就死到了窝棚里,不知啥原因。现在本人就在此,正好问一问。于是问道,那你是咋死的呢?宁老五掏出小烟袋,装上一袋烟,说,我给你慢慢说。

    5

    宁老五是个老跑腿子。他从小就死了爹妈,是大哥大嫂收养了他。大哥大嫂的孩子和他般大般小,总欺负他。他是大哥大嫂家孩子骑大的。长期寄人篱下,逆来顺受,磨练出了一个好脾气,他很知道谁大谁小。在大的面前,他嘴甜,会来事儿,挺讨人喜欢。在小的面前,他好装大,喜欢吹牛,尤其是喝点酒,大嘴一咧,尽英雄史。对这一点,人们也都理解,一个老跑腿子,一辈子孤孤单单,没有尊严,再不自己给自己长点阳,还活不活了。就这样,宁老五有时畏畏缩缩,有时得意洋洋,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从解放前活到了解放后,从互助组活到了人民公社,活到了生产队,一气活了六十来岁。

    那年夏天,生产队要派一个人到江湾看甸子,派誰谁不愿去。倒不是看甸子这活不好干,那时甸子很好看,主要是看江对岸太赉城渔民社那些人。他们有船,常常划过江来,割几捆蒿杆、小叶樟什么的,用船托过江去,备起来,留到冬天顶煤取暖。这些人也都是朴朴实实的百姓,割几捆烧柴,虽然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但毕竟甸子是人家的,行为上是偷,所以他们也都很讲理。只要有人来挡了,哪怕看甸子的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们也乖乖地住手,老老实实地离开。有时,家里实在需要烧柴,也不硬来。买点油条面包烧酒什么的,孝敬孝敬看甸子的人,一切都好办。偌大个甸子,割出几船草,九牛一毛的事,没人查,也查不清。看甸子人很风光。但是人们都不愿干,大家都打怵榆坨子那住处,说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队长想到了宁老五,一谈,宁老五欣然前往。

    宁老五乐呵呵地扛起行李卷儿前往榆坨子。动身之前,有些人就吓唬他,说,小心点儿呀,榆坨子上可闹鬼,别让哪个女鬼把你干死了。宁老五鄙夷地一笑,说,咱不怕那些,咱在这世上带活不活地活了六十来年,啥鬼没见过?想当年,在东北乱葬岗子看西瓜,我见过一个长了仨脑袋的鬼。那鬼开头还跟我龇牙咧嘴,后来我一举铁叉子,它立马跪下了,举着烟口袋说,大哥,您抽烟吧。哼,它还得孝敬咱呢,鬼怕恶人。若真有个女鬼倒好了,最好长得漂亮些,咱跟她在榆坨子上生儿育女。大话说的震山响,可是来到榆坨子后,看到小窝棚就搭在坟跟前,他也着实不舒服,但是毕竟岁数大了,把命看轻了,也不很在意。只在心里想:人过人的,鬼过鬼的,井水不犯河水,咱只管看甸子,也不到坟圈子里去撩骚。

    最初的几夜,他也睡得胆战心惊。窝棚西边好像住了许多人家,一入夜就闹起来,开门声,关门声,哭声,骂声,咳嗽声,什么声音都有,许多人在活动。他就在炕上躺着,也不出去看。还好,不管是人是鬼,没有进小窝棚来的。渐渐地,他就习以为常了。你闹你的,我睡我的,真的是井水不犯河水。

    随着草越长越高,白天来榆坨子的人也越来越多,当然都是江对岸太赉城的人,他们划着小船过江来割烧柴。这下宁老五可火起来了。几乎天天有进项,罐头、瓶酒、饼干、蛋糕,小炕里摆了一溜。宁老五好显摆,逢人便说,咱酒算喝够了,现在放屁都是酒糟味。还说,要过江跟咱说,不用花钱,绝对好使。船有的是,多了不说,站榆坨子上招一下手,三五只立马划过来。这也不全是吹,他本人过江是从来不花钱的,那些来割柴草的人顺便就把他捎带过去了。宁老五的甸子看得很得意。

    最得意的时候是七月份。七月份乌拉草长够高了,太赉城编织社开始大量收购乌拉草。乌拉草就是塔头缨子,这种草经过处理后很柔韧,可以打草绳子,编草袋子。编织社收乌拉草价钱挺好,每斤干草二分钱,一个成年人一天能割五六百斤干草,可以卖到十多块钱。十多块钱,在当时是挺大的数字呀!所以,江西太赉城中来割乌拉草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没有工作的妇女和孩子。

    生产队对乌拉草并不上心,社员们只要烧柴。乌拉草几乎不在看管范围之内,可以不管。但是宁老五管,特别能管那些母子大军。吓得那些女人绽开笑脸,大叔大伯甜甜地叫。上供更是少不了,什么礼品都有。宁老五开始时并不挑剔,后来一般东西看不上眼儿了,尽盯好东西要,而且脾气见长,快六十的人了,看着那些嘴上抹蜜,脸上堆花的女人,竟然动起了邪念,想开了好事。眼前花开丑难亲,心里花开爱妇人。本来,他胆子小,只是想想而已。然而,心想事成,他竟想成了一桩好事。他生命旅途中,一朵桃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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