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目录:阴阳使与一百单八鬼| 作者:跃进三哥| 类别:历史军事

    那天,天刚黑不久,也就黄昏以后,人定将初时分。宁老五吃完晚饭,走出小窝棚。

    这个时段,他轻易不出来,今天也是多喝了点酒,晕晕乎乎,飘飘悠悠就走了出来。外边幽幽冥冥的,一条青白小道曲曲弯弯蜿蜒向西边,道两边好像闪着点点灯火,忽明忽暗。一个女人正从小窝棚门前走过。宁老五架着酒劲喊住了她:干啥的?女人回答:割乌拉草的。宁老五来上了态度:谁让你割乌拉草?你以为乌拉草是你家韭菜呀,想割就割?

    女人笑了,笑得很响,说,咋地呀大哥?不就割几捆草吗,多大个事儿呀?别生气,明天妹子来陪你喝酒。

    咦!好家伙,出乎意料之外,宁老五有点蒙,有点酥软,就蔫了,没了阳气。半天才嗫嚅着说,那就今天喝呗,我桌上正好还有。女人说今天不行,今天我有要事要办。明晚,明晚还这个时候,我一定来。宁老五说,你说话算数?我可等你呀!女人说不带差号的,说完就回转身继续向西走。

    宁老五目送女人走远,反复回味女人所说的话,揣度其中的含意。“怎么了大哥?”这娘们儿,她管我叫大哥!别人都叫大叔大伯,他叫大哥,多近乎。大哥,妹子,多好听,多甜蜜。“明晚妹子来陪你喝酒”,陪我喝酒,啥意思?再傻的人也能咂摸出点味道来,这不明摆着要和我好吗?宁老五心猿意马,魂不守舍了。回到小窝棚,他半宿没睡着觉,一遍遍念叨女人的话,猜着这话的内容,想象着“妹子”陪自己喝酒的场面,甚至想到了喝完酒后睡觉的场面。一遍遍想着,兴奋的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盼着天亮。一直到小窗白了,才勉强睡了一小觉。

    天亮了,宁老五就忙着打扫屋子。还到龙坑钓了几条鱼,早早就炖上,然后选了两瓶50度的嫩江白放到桌上,盼着天黑。天黑了,也就黄昏以后,人定将初时分,女人如约而至。一进屋就嗅嗅鼻子,响着大嗓门儿说,行啊大哥,鱼炖得挺香!然后撸掉裹头的方巾,露出一头蓬松松的卷发。女人个子高大,比宁老五还高一头,长脸。看样子不到40岁,稍微有些瘦,但挺结实。人很爽快,她自我介绍说,我姓马,叫二岔子。

    宁老五是个老光棍儿,平生没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女人,而且还是怀着不轨心思地面对一个女人,他显得很笨拙,没嗑摸了,于是就直入正题,请“妹子”上桌喝酒,倒酒的手竟哆哆嗦嗦。

    两个人坐到小炕桌边,一边一个,面对面喝起来。马二岔子真不简单,很能喝酒,海量。50度的嫩江白,一仰脖就下去半碗。宁老五本不是对手,但是为显示男子汉的风度,也不甘落后,便拼命跟进。不一会儿两人就椆进了一瓶。平分的,各自半斤。半斤酒下肚,宁老五壮起了熊人胆,开始大话连篇了。东山踢死个狼,西山踹死个虎,尽英雄事,而且,你别提啥,提起啥事他都知道,全明白,万事通。马二岔子心直口快,看不惯,就嘲讽他,说,大哥,你真行啊!知道的不少啊!宁老五说那当然,老哥我在这世上闯荡了六十来年,山里山外,江东水西,啥事没经过?光吃的咸盐堆起来就能把你腌成咸腊肉。马二岔子说,得了吧,少跟我吹。在我跟前,你是儿子辈儿的。老娘我从姓马到现在都快一百年了,跟我吹,你太嫩了,来,喝酒!宁老五也不在意马二岔子说啥,都在兴头上,闹两句骂两句更显得近乎。于是端起酒碗跟着喊一声,喝!

    喝到啥时候,喝了多少酒,宁老五不记得了。当他睡得正香甜时,马二岔子推醒了他,说,我得走了,一会儿割乌拉草的人就都上来了。说着还塞到他兜里一沓子钱,说,大哥,妹子不能白喝你的酒,妹子有钱,给你留一些。宁老五说不要不要,但是却不往出掏。停了会儿,宁老五问,喝完酒我都干啥了?马二岔子说,什么都没干,睡得跟死猪似的,连桌子都是我收拾的。宁老五感到一阵惭愧,把头埋到裤裆里喘气。过了会儿才抬起头来,问,明天还来吗?马二岔子说,来,还是那时候。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宁老五掏出马二岔子塞到兜里的钱,揉揉眼睛,借着昏暗的小油灯看,喝!嘎嘎新的硬票子。宁老五心里这个美呀,好家伙,不但陪着喝酒,还给钱花,这不是倒贴吗?只可惜,自己喝得太多了,没做成好事儿。不过没关系,明晚她不是还来吗?总有得手的机会。宁老五琢磨着,天亮后,用这钱上太赉城去买些酒肉,到晚上好好和马二岔子喝喝。想着,宁老五便晃晃荡荡地走到门外撒尿,外边静悄悄的,东边已经放白了。

    6

    第二天,太阳升高后,宁老五便搭上方便船,过江到太赉城去买肉和酒。称好了肉,宁老五掏钱付款。手一伸到兜里,他愣了,那沓嘎嘎新的票子没了,却抓出了一把灰,一片儿一片儿的纸灰。宁老五蒙了,怎么搞的?啥时把钱烧了?!

    不对呀,衣兜还好好的吗!让谁给扒去了?那这灰是怎么回事?让扒手给换了?宁老五听说过扒手偷钱后在失主兜里装上别的东西的事,但是那给装上的都是纸呀本啦什么的,没听说给装灰的呀!宁老五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走了魂儿似的离开了肉铺。边走边捏着半兜子纸灰瞎寻思,任凭卖肉的怎么喊他骂他,他也不理会。

    宁老五在太赉城中恍恍惚惚晃荡了一上午,毫无目的的晃荡了一上午。最后琢磨明白了,丢了,那钱可能丢了。丢就丢吧,反正窝棚里还有两瓶嫩江白,回去炒两个土豆,对付一顿吧。他想好了,就向回走。在经过物资局大门口时,他看到垃圾箱旁堆了一堆穿衣镜的碎片,其中一块挺方正,大约一尺见方,稍微有点儿斜边。他就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又对着脸照了照,便乐呵呵地捧在手上。一路上像捧了个宝贝,捧回了小窝棚。回到小窝棚,宁老五找了几个钉子,把它夹钉在南墙上。宁老五留心生活了,因为小窝棚里有了一个和他近乎的女人。

    天黑了,又是七八点钟左右,马二岔子如约而来。手里还提了两瓶酒和一包猪头肉。宁老五一看到马二岔子,一看到马二岔子手里的酒肉,就乐了,乐得什么都忘了。心里想,这娘们儿,真是倒贴呀!想着,嘴上便抹了蜜似的一劲儿说,妹子你真行!真讲究!头子!马二岔子说,那当然,老娘我上百年来全靠这个混了。

    俩人又坐到小炕桌边,一边一个,面对面地喝起来。

    这回宁老五多了个心眼儿。他想,不能硬拼。拼完了什么都干不了,醉得连摸一把的能力都没了,多丢人,多亏呀!今天无论如何得尝尝女人是什么味了。于是他喝酒时就耍起了鬼儿。每次都是把碗倾斜着端起,等端到嘴边,一半便倒进了衣襟和裤裆。嘴里一阵瞎吵嚷,来,喝!喝!以掩盖他的小动作,同时也是为了鼓动马二岔子多喝。马二岔子也不管他喝没喝,自己一劲儿椆。不一会儿就喝得满面桃红,晕晕乎乎了。宁老五可清醒,他见马二岔子醉眼朦胧的,便凑凑呼呼地挪过去坐到马二岔子一边,试试探探地摸了马二岔子的手。感觉不是太好,挺粗糙。这也不奇怪,劳动妇女吗,割乌拉草的手能怎么细发?他又得寸进尺,摸了马二岔子的胸脯,挺瘦硬,尽骨棱子。马二岔子并不拒绝,还乜斜着醉眼鼓励他,大哥,虎实点儿,别像个小脚娘们儿似的。宁老五就大起胆儿来,扳过她的头就亲了一个嘴儿。这回感觉不错,满嘴都是嫩江白酒和猪头肉味儿。

    马二岔子说,干脆,咱把桌子收拾了,好好玩儿。说着便下地收拾桌子。宁老五心花怒放,眯缝着笑眼看马二岔子收拾桌子,欣赏她麻利的动作,享受着女人伺候自己的幸福。哎!有女人就是比没有女人强啊!

    马二岔子收拾着桌子,在地上走过去走回来。宁老五盯着她看,美滋滋地想心事。无意间,宁老五往南墙的小镜子瞥了一眼,就见马二岔子映在镜子里的半个脑袋没有头发!宁老五吃了一惊,赶紧坐直身子,使劲儿揉揉眼睛,再盯住镜子看。没长头发,绝对没长头发,是白森森的皮骨!看得他后脊梁沟子发冷。他吓坏了,真想跳地下跑掉。可是等马二岔子转过身去,把那半个脑袋对着他,那半个脑袋上又明明是蓬松松的卷发。而这时,出现在镜子里马二岔子的一张脸,竟然没有了皮肉,牙龇龇着,眼睛、鼻子都变成了黑窟窿!

    鬼!宁老五脑袋里闪过这个字,但却没敢说出口。他虽然胆大,但深更半夜,远离村屯,活生生面对一个鬼,也难免魂飞魄散。他害怕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直抖。这时,马二岔子收拾完桌子,一抬腿,跨到炕上,脱离了镜子,出现在宁老五眼前的,仍是个有头有尾、五官俱全、发肤完整的女人。宁老五疑惑了,方才是看差眼了,还是今天捡的镜碴子有问题?这马二岔子明明就是马二岔子吗!他真想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踩个响。老眼昏花,耽误老事了!此时的宁老五虽然没喝多,但是也喝了不少酒。烈酒烧身,邪心正盛,他的精神又放松了。

    宁老五心里放松了一些,但仍然胆突突的,行动猥琐。马二岔子却很热烈,她眯着一双醉眼,就来搂宁老五。宁老五向后缩了缩,说,别忙,妹子!等我撒泡尿。说着,披衣,穿鞋,下地,趿拉趿拉走到外边。宁老五这泡尿尿得挺长,尿完了回到屋里,马二岔子已平躺在炕,昏昏欲睡了。这娘们儿,邪劲上来得快,退去的也快。宁老五想着,便爬上炕,把小油灯端到跟前。

    宁老五把小油灯放到头上的墙台上,三下五除二,几把脱掉了衣裤,便去搂抱鼾声微微的马二岔子。他搬住马二岔子的头,先深深地亲了个嘴儿,然后腾出手来就去解马二岔子的裤带。这时,像变魔术一样,怀里的马二岔子一下子变了样,皮肉全无,仅存一具白森森的骨架。骨节间闪着青幽幽的光,跳动着白酒点燃后那样的蓝色火苗。牙龇龇着,鼻子眼睛又都变成了黑窟窿。宁老五啊地一声,喊道:鬼!随着喊声,他的身子侧歪到一边,但并未倒下。此时的宁老五阳气正盛,一种占有女人的邪火,燃腾腾地在体内烧。他瞅着眼前这具骷髅,淫欲、惊恐、愤怒汇成一种特殊的情感喷发出来。他歇斯底里地喊道,马二岔子!你是鬼我也要你!没想到这一声喊,竟喊出了一个新场面。眼前的马二岔子真就像变魔术一样,一下子恢复了原形。红扑扑的脸上醉眼迷离,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眼里跳着渴望的火花。胸脯一起一伏娇喘微微。宁老五一阵惊疑,惊疑过后,他想,这娘们儿会障眼法?怎么一会儿一个样?不管那么多了,是女人就行。他像一头发情野牛扑向了马二岔子。感觉非常好,马二岔子的身体不再骨硬,绵软温润,蜜糖一般美好。两人搂抱着,享受着人世间最神圣的幸福。

    过了一会儿,马二岔子说,看你长得跟疙瘩杨似的,还真有些虎劲。宁老五说,你明天还来吧!我明天去买二斤肉,咱包饺子吃。就饺子喝酒,那才有滋味呢!马二岔子说,我明天还来,还是那个时候。你就是吃糠咽菜,我也和你好。宁老五啥都不说了,俯下头,将嘴伸进马二岔子耳边的卷发里,吮她的耳垂。

    第二天,黄昏以后,马二岔子果然又来了。两人就饺子喝酒,酒足饭饱以后,再次宽衣解带,相拥而卧。正缠绵温存之际,门开了,一股阴风刮进来,随即一阵咣琅琅铁链子响,两人都被捆了起来。一黑一白两个怪物像抓小鸡一样,把他俩拖到了地中间。

    黑白无常牵着宁老五和马二岔子走出窝棚,走下榆坨子。沿着一条青白小道,将他俩带进了另一世界。这世界看不到天空,也没有阳光,像月照幽幽,又没有月亮,青冥浩荡。路上遇到几拨行人,都脚步匆匆,飘忽不定。过了一座山梁,洼地上是黑幽幽的田垄。几个光身男人在田垄间引犁前行,犁套勒进他们的。后边跟着一个头脸凶恶的壮汉,提着皮鞭催行。他们拉着犁走过来。靠近道边时,一个人抬头看了看宁老五,宁老五也看了看那个人。这一看,宁老五大为惊诧,随口喊了一声:爹!那人没有理他,埋下头继续拉犁了。宁老五哭了,站下来不走。那拉犁的分明是他爹呀!虽然爹走的时候他还小,但爹的形象他记得很清楚。几十年来,他想爹,不如意时受委屈时,千百次地向爹哭诉,求爹爹灵魂护佑。也因为千百次的失望而怨恨爹。如今爹就在眼前,他真想跑过去,跪在爹的面前诉诉这几十年的苦啊!求爹爹跟无常鬼说说情。他站下来不走。黑无常狠劲拽了他一下,白无常在后边踹了他一脚,他们又上路了。宁老五哭着向前走,他明白了,爹在阴间也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没有个黑天白夜之分,混混沌沌的总一个样子。时光没有变化,估不准时间。反正是走了很远的路。宁老五被带到一座府衙前。这府衙好轩敞,院落幽深。几个奇形怪状的衙役在门前打盹儿。黑白无常将他俩带进府中。

    进了府衙,迎面是一条长大的黑色桌案。上面摆放着两摞卷宗,一个头戴方帽的官儿端坐案后。案前几个衙役懒散地立着。宁老五认出其中有牛头有马面,他猜想那个官儿一定是阎王。

    冤枉啊!冤枉啊!宁老五一上堂就开始喊。阎王 一拍惊堂木,喊道,肃静!

    宁老五说,阎王爷,我没犯什么法呀!

    阎王说,大胆刁民!你睡了两次马二岔子还敢说没犯法?

    宁老五说,那也不怪我呀!是她自己愿意,他主动上我小窝棚里来的,她还倒贴呢!

    阎王说,她是她你是你。她上你小窝棚,陪你喝酒,那是她的事儿。我们另作处理。你就说你睡了她几次吧!

    宁老五说,算这次共睡了两次。难道睡了两次就犯法了?

    阎王嘿嘿地笑了,说,当然,你只有睡一次女人的命,超过了一次你的命就该终了。

    宁老五说,为什么?我还不到六十呀!

    阎王说,这和岁数无关,只要超出了命限,你的人生就走到了尽头。停了下,阎王又说,你这人太贪,睡一次就该收手,偏要睡两次!

    宁老五哭了,说,这不公平。为什么别人可以三妻四妾,我却只有睡一次女人的命?

    阎王说,人心不足,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还想高口味!让你三根肠子闲两根半,看你还睡谁去!

    宁老五说,哪棵草没有一颗开花的心?凭什么不让我有?

    阎王说,这就是命,命中注定。休要胡闹,再胡闹,大刑伺候!牛头就举起了夹板,马面就举起了烧红的烙铁。

    宁老五就不再闹,蹲下去呜呜地哭。

    阎王一挥大笔,在生死簿上勾销了宁老五的名字。然后吩咐黑白无常:把他送的远一些,还送到榆坨子上去吧,磨磨他不认命的性。然后转对马二岔子说,你身为冥界的鬼民,不守妇道,罚劳役十天,遣返原籍!

    宁老五被送回榆坨子时,正是中午,榆坨子上来了不少人。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人,戴上白手套,扒拉两下他的尸体,说,已高度腐烂。无明显外伤,系老病而死。让他家属处理一下算了。说完就坐上吉普车走了。其他人也相继撤去。小窝棚前只剩下宁老五几个侄子。侄子们坐下来合计处理办法。不一会就合计好了。办法很简单,什么都不动,什么都不用张罗,就把小窝棚的门窗堵死,囚成了一座坟。宁老五看着侄子们这样发送自己,连口棺材都舍不得给,心都凉透了。后来生产队再没往榆坨子上派看甸子的人,这座窝棚坟,风吹雨打,牛顶马踏,狐鼠道洞。不几年就坍塌了。宁老五的骨殖也东一块西一块地散失了,只有一缕亡魂还坚守在小窝棚里。

    7

    宁老五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磕了磕烟袋,接着说,那天,来了几个搭窝棚的人。搭窝棚的人把旧墙底子清了清,就着原位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是给你搭窝棚,我还以为是给我修坟呢,没想到来了个争房的。宁老五把两只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没办法呀!

    杨思举一直站在地上,听宁老五慢慢悠悠地讲述自己的遭遇,和宁老五保持一定的距离。听完了,他问宁老五,那马二岔子呢?她到底是什么人?

    宁老五说,马二岔子是个好人,她生前就不爱她的丈夫,曾经逃出家门当过胡子。死后和丈夫合葬在一起,住在东北乱葬岗。她没有害我,也不会害别人。说到这儿,宁老五突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说,孩子,我也不会害你,你不用怕我。但是,你今后一定得多加小心。你要知道,这里是阳间的荒坨,也是阴界的边村。在阳间,那些夭亡的,横死的,因痴、傻、疯、癫、缺胳膊少腿五官不全没成家而老死的,暴病而死的,瘐毙的,入不了祖坟,便都葬到了这里。在阴间,那些有劣迹的,不受阎王欢迎的孤魂野鬼,也都被流放到这里。这里简直就是恶鬼的集中营。而这个集中营又远离冥府,阎王看管不严。这里居民杂乱,鱼龙混杂。有心眼儿好的,也有心眼儿坏的。在这蛮荒之地,他们生活寂寞,心性烦躁,又人烟稀少,缺少阳气的压抑,个个都挺野劣。名山大川是神仙呆的地方,城市乡村是人成堆的地方,所以,在那些地方,鬼轻易不敢露面。在这里,鬼一黑天就出来活动。我可告诉你,已经有恶鬼扬言要收拾你了。你平时最好少上西边坟地里去,别冲西边撒尿,别冲西边吐痰,说话不要恶言恶语,不要割坟地的草。若能处的好,让他们高兴,他们也许不会咋地,他们也是懂情理的。我尽量帮你,从明儿个开始,黄昏以后,我天天给你介绍这里的鬼们。咱俩可以共住这个窝棚。杨思举说,窝棚的事好办,我可以另想办法。不过你能告诉我是谁要收拾我吗?杨思举想起了在榆坨子上住第一夜里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就问,是那个赶大车的吗?

    宁老五说,不是。赶大车的是冯大鞭杆子。他心眼儿好着呢。

    杨思举问,那是那个咳嗽的?

    宁老五说,不是。咳嗽的是冯大鞭杆子的两个儿子,都贼老实。

    杨思举又问,那是谁呢?

    宁老五诡黠地笑了笑,说,你别问了,自己加些小心就是了。

    杨思举就不再问。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杨思举忍不住又问,冯大鞭杆子是谁?他的两个儿子咋咳嗽那样?

    宁老五看看小窗,小窗有些放白了,就说,明个吧,明个黄昏以后,我告诉你。说完就隐去了。

    8

    天亮了,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杨思举打开紧紧闭锁的门,走进阳光里。阳光下,几缕轻雾缠绕草尖儿,像白纱绢,越来越淡;无数只鸟的鸣哨声汇成壮美的合唱,在小风中飘荡;小风吹起微微草动,榆坨子像一条泊在草海中的大船,在静静地漂摇。

    杨思举围着小窝棚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一遍。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他又前身后背地看一遍自己,自己这一百多斤的身体也并没缺了什么。回想起昨天晚上这一宿,就好像做了一场梦。惊恐,奇怪,又充满了诱惑。那是梦吗?不是。杨思举头脑清醒得很,那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宁老五真真切切和自己说了半宿话。真是不见不信,这亲眼见了真让人大长见识。原来人死后真的有魂灵!阴阳之说不虚,鬼怪灵异之说可信。

    咋办?杨思举的心思又活动了。既然真的有鬼,那么这个差事就别干了,何况还有恶鬼要收拾自己,辞了算了。其实工作问题总能解决,党和政府不会看着不管,慢慢来嘛!咋办?这碗饭还吃不吃?回家?不行。杨思举果断地否定了自己。不能回家!不能辞职!辞职回家多让人家笑话!人家问起来怎么说?说榆坨子有鬼,让鬼吓回来了?多可耻!不行。干!干到底。听天由命,该井死河死不了。其实哪碗饭都不好吃,弱肉强食,以命搏命。尤其是身为弱势群体,哪个不是在鬼门关前挣扎?讨饭的、卖血的、卖身的、卖器官的、天南地北颠沛流离像蚂蚁一样聚居的,很多时候饭碗都摆在鬼门前。既然已经端起了这碗饭,就吃到底吧,死也要死到榆坨子上。

    杨思举稳定了心思,就坐在了门前。他想啊,有鬼也好,有鬼就有阴间,有阴间就一定有天国了。有天国多好,人的命天注定。人活在世上,就听天由命吧!这样就省去了许多辛劳,免去了许多烦恼。力不从心时,不能改变生存条件,也就能顺其自然心安理得了。其实,人世间许多事不是人自身能解决的。若能有一个统御万物的天,有一个执掌人生死的地,怜其孤苦,悯其贫弱,惩恶扬善,岂不更好!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太幼稚。因为千百年来,无论高居九重的天帝,还是深居九泉的冥君,对贫弱者都不怜悯,而是严霜专打独根草。不过,有一点他坚信,那就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在保证富贵者富贵的同时,他一定会想办法让贫贱者活下去,以维持高低贵贱的社会层次。这才叫人类社会,差距是永恒的。

    想了半天没用的事儿,杨思举突然感到有些饿了,便拎起水桶去提水。向东不到50步,是龙坑。龙坑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和龙有没有关系,他说不清,但是他认定这龙坑不是一般的泡子。每次看到龙坑,他都想到长白山天池。长白山天池属高山湖泊,是火山湖,而这龙坑是榆坨子岗背上的一个泡子,和天池有一点相似,都是高地上的水泽。当然,龙坑绝对没有长白山天池那么壮观,它很小,直径也就三四十米。圆圆的,闭合的,不与外水相通。正因为小,才不可思议。这样一个小泡子,简直不算泡子,真就是一个坑,可是,这个高出其他河沟十几米的坑,从来不干涸。即使在枯水季节,其他河沟已断流,它却始终汪汪一坑。而且,这里的水清澈无比,不含一点泥沙。四周浅水处长了一圈稀疏的稗草,稗草围着的水面,小圆镜一般,总也不见波浪。每次来龙坑提水,中文系毕业的杨思举都会情不自禁地吟诵朱熹的名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老夫子的如鉴方塘,之所以清如许,是因为他有读书所获知识的源头活水,可是这龙坑的源头活水是从哪来的?是有地脉通着嫩江?那地脉又是怎么来的?该不是龙洞吧!

    龙坑里有鱼,鱼可钓。搬一个塔头或一个垡块儿,不需太方正,坐到岸边;用一根竹竿或一截树枝,不需太直;拴一根丝线或一条麻绳,不需太细;甩一个钓钩下去,那钩可以是针弯的,也可以是铁丝磨成的,不需太精巧。你就静静地等吧。眼前涟漪圈圈,耳中鼠叫吱吱鸟鸣姣姣四围草浪萧萧,无限平和。你不用企盼着鱼来咬钩,你就安心想你愿意想的事。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能钓到两三条。杨思举一般不多钓,就两三条,够吃就得。

    龙坑里有许多他不解的谜。那年,他在龙坑四周浅水处插了几个撅钓钩。遛钩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脚,就弯腰去摸,竟摸出了一枚枚的铜钱。他很惊讶,扩大范围去摸,最后摸出了一堆,足有四五斤,清一色的乾隆重宝!不知是哪个年月,是什么人,不知是扔到这里,还是掉到这里,还是······

    杨思举突然想起今天有个大事要做,那就是得重搭一个窝棚,将原来这个让给宁老五。虽然宁老五一再表示,他不会害杨思举,但杨思举决意离开那个窝棚。他绝不和鬼在一个窝棚中住。不过,他并不怕宁老五,他觉得宁老五挺慈祥,他要和宁老五处好关系,以便了解这里的一个个鬼魂,尤其要弄清哪个鬼魂要收拾自己,好防患于未然。于是他不再遐想,赶紧提水回窝棚。

    吃完饭,杨思举回到土龙背村。雇车将家中几根檩条和一扇破门拉到榆坨子,在小窝棚和龙坑之间挖了一个地窨子。很简单,就是就着坨坡挖一个方坑,留三面立壁。将南侧的一面挖开,另垒一道墙,墙中立上门框,安上门,然后上面蓬上盖儿。就成了。杨思举将行李及用具都搬到地窨子中,然后将原来的小窝棚门锁上,不再进去。那小窝棚就又成了宁老五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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