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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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宁老五那儿回来，杨思举没睡多少觉。早晨起来感到头沉，但是他还是坚持巡完了甸子。巡完甸子，他躺在地窨子中，想睡一觉，可是躺了半天睡不着。韩奉朝，韩奉朝老婆，黄皮子，一个个在他眼前出现，搅得他枕席不安。他无法入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学中文的杨思举深知这个道理。封建也好，资本也罢，这种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好像始终不变。而且，人的要求随着生活的改善也始终都是不断提高，财富多了，难免追求精神享受。由此看来，韩奉朝似乎无可厚非。可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啊！韩奉朝对一同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妻子，竟如此狠心、绝情，这是杨思举所无法理解的。都说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这种沉甸甸的情缘，在韩奉朝心里咋这么轻？人情似纸，多可怕呀！

    说到情缘，杨思举又想起了吴凤娇。眼前又欢跳着一个摇着艾蒿踏歌的姑娘，杏花般粉红的碎花衫儿，杏花般粉红的脸。他那平静的心海又荡起了点点情帆。他想，如果老天能给他爱的机会，让他有幸得到他心爱的女人，他一定用生命去爱她，海枯石烂心不变。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吴六婶儿，想到了吴凤娆。孤儿寡母的，吴凤娆还有那么严重的病，真不容易。于是他躺不下去了，拎起镰刀就去帮吴家母女割麦子。

    杨思举抄近道，从榆坨子的北坡向麦田走。坨子北坡的草比较矮，一大片一大片的小沙蒿，还有笤帚草，细弱没有精神。这里春天缺少阳光，夏天又缺少水分。不像阳坡，阳光充足，坨脚又有莫乎来河的润泽，草都长得茂盛，森森郁郁。北坡只有几墩子草是高的，而且长得黑绿。杨思举清楚，那里都藏着不知什么兽的大小不等的洞府。

    杨思举甩着镰刀，大步流星地向着麦田走。走着走着，他停住了，两眼惊骇地盯着坡上看。坡上那墩他最熟悉的围着两个水桶粗大洞的草都被踏倒了。草尖儿都指向四周，呈放射性的一圈，犹如一头怪兽，披散着长长的颈毛。而那被围着的两个洞口，如今都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外，黑洞洞的，犹如怪兽的两只大眼，怒视着他。

    杨思举一阵颤栗，腿有些软。他十分诧异，什么时候有人来过？踏倒这些草要干什么？下夹子、下套子？不可能。任何一个打猎的人，都不会这样干的，因为这样一来，洞府中的居民就会警觉起来，什么都打不到了。那到底要干什么呢？杨思举观察了好半天，才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凑，右手把镰刀攥得紧紧的。他一点一点凑到了跟前，向洞的四周看，向洞里看。没发现夹子套子，也没发现人的足迹。他蹲下去细看，洞里有许多脚印，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杨思举还想再观察一会儿，洞里飘出一股浓烈的阴暗潮腥的气味儿，呛得他打了一个寒战。他赶紧站起来向坡下走。别管它了，也不碍咱啥事儿。还是赶紧去帮吴六婶儿割麦子吧！杨思举心里想着，就走下坨坡，大步流星地奔向麦田。

    杨思举穿行在水蓬花汇成的粉红色花海中，许多蜜蜂嘤嘤嗡嗡，在他身前飞起又在他身后落下。它们在忙着采蜜，忙着生活。他们是从哪里飞来的？是江东还是江西？不管哪里，都绝对在十里以外。这些小生灵，勤劳一生，奔波不停。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它们不懂，它们也无需懂，它们实在可敬。

    走着想着，想着走着，杨思举眼前豁然开朗。割了一半的麦田，夹在花海中，就像一座空院子，让他一脚踏了进来。头上、耳边，水蓬花花枝纷繁的摩擦声，蜜蜂、苍蝇和一些不知名的飞虫的嗡鸣声，一下子都没了。只能听到吴家母女唰唰的割麦子声。见他来了，吴六婶儿直起腰，用衣襟擦了擦脸，神情愁苦凝重地等他走近。他预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紧张起来。

    他走近了，吴六婶儿问，思举，这两天你看没看到有谁到这儿来过？

    杨思举一愣，站住了。说，没看到。怎么了，六婶儿？

    吴凤娆嘴快，抢过话头说，怎么了？麦子丢了！本来指望你在这儿能给照看点儿，没成想啥用没有！说着起身在身后的空地上边走边指点地步量了一圈儿，说，就两天没来，从这儿到这儿，丢了得有一车麦子！

    杨思举傻了，直眉愣眼地杵在那里。吴凤娆所步量的那块区域，正是自己前天给割的那块。很明显，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儿，给小偷创造了方便。贼偷方便啊！如果麦子没割下，也没捆成捆儿，这个偷麦子人也许不会动心。割下来了，捆成了捆，偷起来就容易了。那么，是谁这样丧良心，连这孤儿寡母的麦子也偷？杨思举向四周查看一圈儿，走到麦地的出口，这个出口是吴六婶儿母女割出来的一条通道，是小驴车往出运麦子用的。这小通道不到一百米，那头连着大道，大道通着渡口，是江东江西来往行人的必经之路。在小通道上，杨思举发现了深深的四轮车印，他明白了，这个小偷是站在大道的四轮车上看到了立在地里的麦捆。杨思举既气恨又自责，满头冒起汗来。吴六婶儿和吴凤娆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见他一声不吱，知道也是没线索，便哭丧着脸不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杨思举缓过了神儿，但是仍然没说什么，他没什么话说，说什么都弥补不了自己的过错，只能默默地干活。于是他默默地走上前，在距离吴凤娆稍远的一个角上，狠命地割起来。他一边割着麦子一边想，怎么能找到这个小偷呢？割麦子时若是留下一些记号就好了！咋办呢？这麦子是吴家母女的心血呀！是她们用汗水换来的果实，是她家赖以活命的口粮啊！咋办？告诉她们，是我杨思举割了她们的麦子？然后给她们赔偿？那自己不就成了小偷了？恐怕洗不清。再说，洗清了人家也不会要你的赔偿啊！还是别说了，另想办法来补偿吧。他割得出奇的快，不一会儿，身后的麦捆便一排排立起，像操场上列操的士兵。他边割边捡着地上的麦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