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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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六是个盗窃犯，一个手段高明的盗窃犯。

    嫩江两岸，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刘六这个人的。他的名声很响，在这一带，和“草上飞”、“震关东”等几个大胡子头名气差不多。不同的是，胡子玩硬的，靠枪杆子强取明夺；刘六玩的是技术，凭手段巧取暗拿。

    刘六开始只是偷鸡摸狗，小打小闹，弄点东西糊口度日。后来越偷越大发，穷苦百姓家的东西，他似乎不屑一顾了，竟偷起了富户、官家、军营，成了官府通缉的大盗。

    刘六脑子机灵，身手敏捷。无论你院墙有多高，无论你看守有多严，都挡不住他。刘六想偷谁家就偷谁家，想偷什么就偷什么。无论是金银细软，还是牛马驴骡，还是粮米器物，只要刘六看上了，都能伸手拈来，如同探囊取物。可惜，他没有家，没有媳妇，既不存款，也不储物。偷来的东西，都给人了，都挥霍了。受他救济的人很多。

    那年，嫩江一带奇旱。青黄不接时，粮食稀缺，饿死了不少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太赉城县大老爷从外地运来六十多船小米。船大，每船都得装上万斤。县大老爷打算将这六十多万斤小米一部分发给县府官员，一部分补给保安团。船到太赉城码头时，天已大黑。县大老爷和保安团长商议，觉得黑天卸船不方便。另外，从码头到城中十几里路，也怕途中出差错。就临时决定，船停靠码头，在江上看守一夜。待天亮后再卸船运往城中。

    保安团派出了一个连的兵力到江上护粮。连长让人把六十多艘船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方阵，盖了半个江面。然后，在方阵的四角各派了一名哨兵，其他人都在邻岸的几艘船上休息。很明显，他们重点防御的是岸上，是胡子。这样的防守，可以说很严密了。保安团武器精良，想从岸上登船抢走或偷走粮食，比登天还难。当天也确实有一伙胡子在江岸上转悠，始终没敢动手。

    刘六早就盯上了这六十几船粮食。夜深以后，他只带了一个帮手，两人都穿上白色外罩，划着一只小船，从江上接近粮船。当时，江上雾气比较大，当空挂着半个月亮，朦胧静谧。

    粮船都是大船，船上的米袋子落成垛，高高地挺出水面。哨兵站在袋子垛上，满眼是空濛虚幻的乳白色世界，耳边一声接一声响着水浪击打船帮的啪啦声，夜静悄悄的太平无事。他们就都放松了警惕。

    刘六的小船贴着江面慢慢靠近大船，隐在大船的暗影里。刘六像一只灵猫，一弓身跳上了大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居高临下，将大船上的米袋子一袋一袋椆给助手。助手接住顺势摆到小船上。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船。刘六见装得差不多了，就一个翻身跳回小船。两人轻轻地把小船划回东岸。那里有几辆马车在等着。刘六让人把粮食卸下来装到马车上，小船再返回大船。就这样，一趟一趟，在江雾消散之前，小船运了十几趟，一百多袋小米运到了江东。刘六再用马车拉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卖掉，低价卖给那些正在挨饿的穷人。

    刘六偷马偷得最技术。他好像是天生的降马阎王。无论多么烈性的马，到了他手上都服服帖帖，让咋地就咋地。一年冬天，太赉城保安团建骑兵连，在四周农村抢了上百匹耕马服役。这些马都喂养在保安团后院的马圈里。保安团大营警卫森严。刘六白天踩好了点儿，夜里，当然是三更以后，人最困倦的时候，便带着几个助手来到保安团。一色的夜行衣，薄底儿快靴，施展轻功，踏雪无痕。几个人悄悄接近马圈，刘六在马圈后墙上抠出一眼直径不到一米的洞，然后他从洞口钻进马圈。将马一匹匹从洞口拉出后墙。每匹马都那样驯服，让趴下就趴下，让屈腿就屈腿，让匍匐就匍匐。一米不到的小洞，就能将一人多高的大马拉出，实在不可思议。

    刘六频繁地出入小洞，不一会就拉出了三十多匹马。他把这些马运到很远的地方卖掉了。

    刘六屡犯官府，屡犯保安团，与豪门大户也结怨深重。他自然就成了当时的国家机器打击的对象。于是他两次被抓进大牢。

    第一次只关了几个小时。傍晚抓进去的，过半夜他就逃了出来。是从铁窗的钢筋空儿挤出来的。监狱长都不敢相信，连猫钻进去都费劲的钢筋空儿，他咋钻出去的？难道他会缩骨法？

    第二次被关了三天。因为有上次的教训，监狱多加了小心。用铁丝穿过他的锁子骨，再锁到柱子上。另外又给他带上几十斤重的脚镣子。这回他是真感到了逃生的艰难。铁丝穿着锁骨，他不敢动。一动骨头肉都钻心疼。但是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必须动。夜深人静后，他就忍住剧痛，用两手掐住穿锁骨的铁丝，一下一下地折，不停地折，专折一个地方。功夫不负有心人。长时间的对折，铁丝被折热了，渐渐地被折出了口子，断了。他从锁骨中抽出铁丝，两手捧起脚上的铁链，像上次一样从铁窗上的钢筋空儿挤了出去。

    他带着几十斤重的铁链子爬过了一丈五尺高的监狱大墙，逃到了监狱外。到了外边，他找了两块石头，把铁链子放到石头上砸。他刚刚砸断铁链子，监狱内就响起了尖厉的哨音。原来狱卒巡监时发现他不在了，便鸣笛报警。

    刺耳的哨音叫来了无数的狱警狱卒，还惊动了保安团。他们循着刘六的足迹追来。刘六就向城外跑，向江边跑。砸断的铁链还没来得及从脚上取下来，一只脚拖着一段。刘六就弯着腰，一手提着一段铁链子跑，跑得十分艰难。若没有这两段铁链，凭刘六穿房越脊飞檐走壁的功夫，追兵连影都抓不到他。

    铁链拖累了他，他好像提着自己的两脚在跑，很费劲。追兵越来越近，刘六便冒险跑上了江面。正是初冬时节，江面尚未封严。江两沿儿都冻上了，江心还敞着怀，淌着急流。后边枪声响成一片，子弹掠着他的头皮飞。他没时间犹豫，硬着头皮直奔江心。

    离江心越来越近，到了冰薄的地方，他扑通一声踩漏了江面。刘六使出全身力气向上扑腾，努力将上半身露出冰面，不让急流把自己冲入冰下。两手在前面平拍冰面，破冰前行。这样冰面对他也起到了一点承托作用。他一点一点接近了江心。几十米宽的江心黑森森地裸露着，水打着漩涡往下流，不时将溅起的水星喷到他脸上。

    刘六不害怕，刘六是游泳高手。踩水、底水、蛙泳、仰泳、狗刨，什么都会。但是他脚上坠着几十斤重的铁环和铁链，游起来难度很大。踩水很难浮起，底水又怕钻到对岸的冰下出不来，狗刨更不行，脚扑腾不起来，他就仰泳。铁链一次次将他坠入江底，他一次次翻腾着反上来。终于游到了东沿儿的冰面。他又一边踩水，一边用两手拍冰破冰前行。到了冰稍厚的地方，手拍不碎了，能托住人了，他就向冰上爬，可是冰面太滑，搭不住手，爬不上去。他就将棉帽子摘下来，用手扯住一侧帽儿子，将另一侧帽耳子啪的一声甩到前边的冰面上。水湿湿的帽耳子，沾到冰面一下子就被冻住了。他就扯着帽耳子爬上了冰。

    追兵都在江西岸停住了，看着未冻实的冰面，不敢上冰。冲着江上模模糊糊的黑影放了一通乱枪就撤回去了。

    刘六逃脱了追兵，但是他已筋疲力尽。更糟糕的是脚脖子疼得厉害。方才一心顾着逃跑，没注意脚上。现在觉着疼了，他就坐下来看。一看，他吓了一跳，更感到疼痛难忍。两脚的踝骨上边都被铁环磨破了，淌着血水，有几处磨露了白森森的骨头。他用手捂着伤口，捂了一会儿，感到很冷。东北风呼呼地吹着，的衣服不一会儿就冻成了冰棍儿。硬邦邦地剌着皮肉。刘六强打精神，咬着牙站起来，他不敢停留，他知道停下来一会儿就得冻死。他又奋力地向前跑。跑到榆坨子下边，他跑不动了，就蹲在坨坎子下边背风。越背风越不愿动弹，不一会儿他就躺倒在坨坎子下面了。

    刘六冻死了，江东一些受过他救济的人，集资为他买了棺材，把他葬到榆坨子上。

    宁老五讲完刘六，颇有感触。他对杨思举说，为人必须走正道，穷过富过不能下道，偷偷摸摸不是一道。好在刘六还能睁开点眼睛，不偷穷人，救济穷人，积了点儿阴德，也算有个善果。宁老五磕磕烟袋灰，继续说，刘六还算个小子，他挺尿性。不像狗蔫子。狗蔫子是“四混”中最差劲的。就是那个蔫头耷脑、满脸烧疤、走路慢吞吞的家伙。他是个懒汉，不会经商，不会种田，只会蹭饭吃。我再给你说说他。宁老五装上一袋烟，又继续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