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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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雪挺大，特别冷。一天，爹爹、哥哥、两个弟弟，都到邻居家串门去了。庄稼人冬闲，没事儿干就好串门儿。二滑那天没有出去，跟妈妈在家看家。也就二更天刚过吧，院里的鸡窝就闹腾开了，大公鸡嘎嘎乱叫。妈以为是狐狸黄皮子什么的进院了，就让二滑出去看。二滑跑到院子里，黑灯瞎火，一下子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他来到鸡窝前，只见鸡窝门前拱着一个挺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一头猪。二滑捡起一根棒子，大喊一声，谁家死猪！一边喊，一边将棒子抡过去。没想到却是个人，一个偷鸡的人。这个人听到喊声急忙将扎到鸡窝里的头缩回来，慌慌张张地往起站，正好后脑接住了二滑劈下的棒子，啊的一声就被劈倒在地上，两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

    二滑妈也跑出来了，一看打死了人，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二滑也吓呆了，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回屋点上灯笼，将死人翻过来看。这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儿，已经彻底断了气。再一细看，认得，是本屯的一个赌棍，叫王大抓。二滑将妈妈搀回屋，叮嘱她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爹爹和哥哥弟弟们。妈妈两眼直直的没有吱声。叮嘱完了，二滑走出来。他扛起王大抓的死尸，来到屯子东头的大楞家。

    大楞家就爷两个，老爹眼睛不好使，儿子大楞莽莽撞撞，愣头愣脑。二滑扛着王大抓的死尸，走进了大楞家的院子，摸到了大楞家的鸡窝前。他打开鸡窝门，将王大抓的脑袋插到鸡窝里，屁股拱着摆好了造型。然后找来一根棍子，从门缝伸进鸡窝，使劲拨拉起来。鸡就炸窝了，公鸡母鸡都嘎嘎乱叫起来。鸡叫声惊动了屋里的大楞。大楞抄起一根扁担就从屋里蹿了出来。二滑见大楞出来了，就一隐身躲到了房后。

    大楞跑到鸡窝前，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拱在鸡窝里，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扁担就是一顿猛砸。噼里啪啦，打完了，被打的屁股塌下去了，却没有再供起来。大楞觉着不对劲儿了，就伸手去摸，摸到了王大抓的手，手已经冰凉。大楞吓得撒腿就往屋里跑。过了一会儿，大楞爹摸摸索索出来了，大楞跟在后边。爷两个来到鸡窝前，大楞爹摸了摸王大抓的脸，便坐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儿子大楞，说儿子，你惹祸了！我可咋向你死去的妈交代呀！

    此时二滑已经闪身跳出了院子，正如释重负地往回走。听了大楞爹的哭诉，他站下了。他觉得这样不好，大楞爷两个太冤，也太可怜。我二滑这样做不是太坑人了吗？他在大楞家院外徘徊了几圈儿，又毅然决然地走了回来。他来到大楞家鸡窝前，像没事儿人一样问，老叔，大楞，你们爷俩这是唱哪出戏呀？深更半夜怎么哭起来了？大楞爹就把打死人的事跟他学说。二滑装出很害怕的样子，说我的妈呀！出人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事报到官府，大楞就得被杀头啊！他狠狠吓唬了大楞爷俩一顿，然后又表现出关心的样子，替爷两个出主意，说自己愿意帮大楞摆平。条件是大楞爷俩谁都不准出去乱说，就像没发生这回事儿一样。一旦官府问起这事儿，就说不知道。大楞爷俩一连声地答应着。二滑说，把王大抓的尸体交给我吧，我保证给摆平。大楞爷两个千恩万谢，跪到地上直磕响头。

    二滑又背起王大抓的尸体，从大楞家院子走出来，往王大抓家走去。他很了解王大抓家的情况。王大抓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偷，什么都干。家里一贫如洗，害得老婆孩子跟他受罪。老婆恨透了他。王大抓经常不回家，家里有他没他一样。有时耍钱耍到半夜，回家叫门，老婆不愿给开，要叫老半天才能叫开。二滑估计，此时王大抓的老婆一定睡着了，大冷天，睡得热热乎乎的，谁愿意从被窝里爬出来下地开门？他料定，王大抓老婆一定不愿意给开门。即使给开，也不能太痛快，得憋一会儿。于是就扛着王大抓的尸体进了王大抓的院子。

    他先把王大抓的尸体放到房后，然后来到窗前叫门。他用手指捏住鼻子，学着王大抓的声音喊，说媳妇，给我开门！一边喊一边敲窗子，混淆声音。喊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了动静，可见王大抓媳妇真的睡迷糊了。睡得正香的王大抓媳妇，哪里愿意起来给开门？躺在被窝里不动，没好气地骂，瘟死鬼，回来干啥？死到外边得了！

    好！二滑心里窃喜。于是又学着王大抓的声音说，你不给我开门，我真的就死到外边喽？王大抓的老婆知道他在吓唬自己，这样的事儿他以前常干。就没好气地说，你去死吧！永远也别回来！二滑就学王大抓的声音说，那我上吊喽？王大抓媳妇不耐烦地说，上吧！上吧！二滑便不再多罗嗦，赶紧退回到房后。他在房后找了根麻绳，拴到王大抓的脖子上，然后费了好大劲儿，把王大抓吊到了他自家房山墙外露出的檩头上。

    却说王大抓媳妇听外边没动静了，就爬起来凑到窗台边听。心想，他要是还在外边，就给他去把门开开。听了半天，外边没一点动静。屋里很冷，冻得她直打哆嗦。便没好气地骂，死鬼，又他妈死走了！走了好，有能耐永远也别回来！骂了几句便回身钻到被窝里。不一会儿就又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大抓媳妇把灶坑里的灰扒出来，用簸箕端着往房后去倒。经过房西山墙下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趔趄了一下就跌倒了，一簸箕灰也撒了一地。她抬头一看，吓得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地就往回跑。边跑边喊，不好了！出人命了！孩子们都跑出来了，东西院的邻居们也都跑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王大抓卸下来。王大抓已经硬成一根棍儿了。王大抓媳妇傻了一般，两眼直直地愣了半天，接着就跑上前抚尸痛哭。边哭边数落着，说狠心的死鬼呀，怎么说上吊就上吊啊！扔下我们娘们儿不管了！你这狠心的死鬼呀！很多人都围上来，劝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张罗后事吧！她就哭着向围观的人学说昨晚的事，鼻涕一把泪一把。大家都同情地听着，一致认为是王大抓自己想不开，自杀了。没有一个去细看王大抓的脑后身上是否有伤，舌头耷没耷拉，像不像上吊的样。都认认真真地听王大抓媳妇哭诉。一边啧啧地叹气，表示惋惜，一边责怪王大抓媳妇，说你咋就不给他开门呢？王大抓媳妇肝肠悔断，捶胸顿足地哭道，谁知道他这次竟动了真格的呀！

    只有四个人知道王大抓不是自杀。那就是二滑、二滑妈、大楞、大楞爹。但是这四个人都守口如瓶，谁也不往出说。这桩人命案子就这样蒙混过去了。可是不久，二滑却自首了。

    他自首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看到王大抓媳妇领着衣衫破烂的孩子讨饭，他心里不好受。虽然王大抓在时她家也是吃上顿没下顿的，但是不管是偷的也好，赖的也好，王大抓能给家带回一些东西，饥一顿饱一顿，不至于讨饭。二是觉得自己生活没趣乏味，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整日劳作，却吃不到好的穿不到好的，牛马不如。他过够了这种生活，想到监狱里看看。于是他自首了。

    自首前，他嘱咐爹妈，不要拿一分钱去看他，更不要上下打点。其实家里也拿不出钱去打点。因为没钱打点狱警，二滑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揍。但是他不在意，在狱中照样给同监的狱友们唱戏文。后来他被打的伤口腐烂了，变成了疮。他遭不了这个罪，便绝食身亡了。

    二滑死后，二滑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让他入祖坟，把他葬到了榆坨子上。

    宁老五讲完了二滑的故事，仍没忘了评价几句。他说，二滑鬼点子多，人还不算坏，比薛大麻子强。不过，不如刘六。刘六就是那个扎着紧袖口，缠着细绑腿的。他最尿性。宁老五说着向外看看天，然后又点上一袋烟。说，天头还早，我把“江湾四混”的另外两混再给你说说。他把烟袋放到嘴里，吧嗒吧嗒狠吸了两口，就慢悠悠地继续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