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一回 皇恩浩荡五省救灾（下）

    歇息片刻后黛玉又问起这灭蝗之法，回说一则驱赶二则扑打三则土埋四则火烧，亦有挖掘蝗卵毁灭之的。细思起来，这驱赶是不可能的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蝗虫，往那里赶？若说扑打土埋，别说蝗多人少，更是又一半儿人都走了，剩下的有好些都已经饿得垂死了，好在这些都可以想法儿解决。火烧似乎是最为干净彻底的，算是上策，只是如今干旱已久，若是火借风势，牵连了其他，又无水，可就雪上加霜了。

    思量片刻后，黛玉觉得甚是烦闷，命人摆了古琴，抚弄一曲《菩萨咒》。一曲奏罢，县衙中因蝗灾而奔波劳累的人们听了，都觉心神一震，似乎听到菩萨细语，烦恼顿消，痛苦尽失，心性立明。隔墙听见的路人争相传说听见了菩萨之语，救苦救难的菩萨来了，再也不用害怕了！因此不少人都拜倒在县衙前面，有想参拜菩萨的，有来求恩的，还有谢神的。那些个难民，原都在各街巷坐着，一时间都得了消息，将个县衙门口违了个水泄不通。怡亲王正在大堂商议事情，听得侍卫不停来报，说门口来了很多人，听说是县衙里有菩萨说话之声。

    在座众人不知所措，那河南府知府梅能见治下百姓如此颠倒，忙起身让人出去将众人都驱走，一时竟忘了到处皆是钦差卫队怡亲王的侍卫，谁个听他说话。怡亲王听了倒是反应过来了，站起来厉声喝道：“将河南知府革职拿办。不闻不问，危急时刻不说安民抚慰，不知情由便要胡作威福。”梅知府跪地磕头不止，早让侍卫带下去了，其他之人无不瑟瑟发抖如惊弓之鸟，两位侍郎亦颇有些畏惧。

    待梅知府离得远了，怡亲王才开口道：“众人何须惊慌？难道竟不明白这个道理？此时若是出去扰民，必将生乱，到时蝗灾未息，内乱又起，你我如何对得起圣上之托？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之望？”软软的一席话，让人放松不少，亦更加认真起来，丝毫不敢懈怠，少不得将素日的行事稍稍改些个日子再说。

    见众人都喘了口气儿，怡亲王才命人至县衙各处询问，可听见有异声。不想很多人皆回听见了菩萨之音，悠悠扬扬，等到得后堂时，黛玉已然听说此事，略一思索，便明了了，忙命人将怡亲王请来。一会儿怡亲王便来了，黛玉亦得了个好想法，见了师兄忙回过神来，拍手笑道：“妙，如此甚妙！”怡亲王见状估计黛玉已听说几分了，便站在她跟前敲了一下她的头道：“妙什么？什么妙？”黛玉一边揉作势脑袋，一边很不乐意的撅着嘴道：“你再欺负我我回去告诉母后。”一边喝茶继续理着思路不理他，把怡亲王急得乱转，好妹妹叫了几十遍。

    刘仁见黛玉有了主意，便不慌不忙的打趣怡亲王道：“王爷这又不对了，姑娘两岁之时便不肯叫你哥哥，你如何又叫起妹妹来了，若是她哥哥知晓了，怕是……”黛玉高兴的直夸刘公公好，怡亲王气得牙根痒痒，偏前面还有正事，少不得又求了半天，黛玉才歇过来方正色道：“师兄，我估计是有人听见我抚琴了。如今你先还到前头去，我这里继续抚一遍，他们若说是，你便借势说，得了菩萨主意，明日要他们回去，不日便会有人去救助他们，如此一来，可以省却多少口舌劝说。且还有一件儿，菩萨之说必定传得很快，兼之附近许多知府此时都在大堂，亦会认同，到时必定事半功倍，真真是个妙！”

    怡亲王听黛玉说完想了片刻，迟疑道：“只这仙道之事不可轻为，当心遭了天谴，反为不美。”黛玉忆起当日御书房的那梦来，思量一番，亦不说破，只对怡亲王道：“无妨，我当真有菩萨主意呢，有事儿一应我承担便是。且你我皆是好意，即便是老天有眼，亦不该好赖不分才是。”怡亲王听罢亦觉有理，且若众人果真以师妹的琴声作了菩萨之音，与事便宜，若果有天谴，一并承担便是了。怡亲王走后，黛玉果真又抚起那曲《菩萨咒》，声音低回婉转，入骨入心。怡亲王在半道听见了，驻足不前，待琴声止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提步往大堂走去。

    大堂上众人似乎亦听见了琴声，此时正正襟危坐，生怕得罪了就在附近的菩萨，其中有一两个懂琴的，因黛玉原是用心，再者琴技卓绝，那几个只稍有猜测，亦不敢十分肯定。怡亲王一眼便瞧出来了，果然如黛玉所说，亦不点破，坐定后叫来侍卫吩咐道：“你们几人随我出去见人。”两位承宣布政使及众位知府等听得怡亲王要亲见难民，有才刚的教训，又不敢开言，只得随后跟着一块出去见难民去。怡亲王亦不推辞，在前便出了大堂经过前庭，到得门口，此时门口聚的人较刚才更多了三五倍，已经黑压压挤到对面街边儿了。怡亲王走出衙门口，抢先一步双膝跪地，朗声道：“蝗灾肆虐，天子震恐，哀矜惭愧，以为不德。皇恩浩荡，我辈惶恐，不能及时救得死者，济得难者，我心愧之，今本王跪告上苍，既得菩萨之命，当全力救助，不敢稍有差池，若违此言，人神共弃！”说完一叩到底。

    门外诸人虽不知此人是谁，但观其形貌，应该就是听闻中来此的钦差，如今跪于他们，如何敢当，忙跪地山呼万岁，又哭声震天，如遇乳母亲娘。身后官吏见状亦是心中翻起千层浪，只这告天誓语他们都不够格，因此只陪着一跪而已。怡亲王见人心已齐，方站起来，扫视众人，待安静下来方开口道：“本王已得菩萨之意，请众人先行回乡，两日之内必有人全力救助，分送粮食。若只逗留此地，人员散乱，难以周全，反恐耽误了大家。若有年老体弱难以回转者，请从朝廷安排，相互体谅，自行约束，共度难关。”

    那底下百姓听得有人送粮，早开心大笑起来，虽说两日，这二十日都过来了，还怕这两日不成？再者慌忙跑出来之人，确实丢儿失女的，更别说邻里了，既然菩萨之意，想必是有道理的。听完怡亲王的话，难民又是一阵磕头谢恩，渐渐的散去了，也有的已慢慢回乡。怡亲王等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回到大堂，简单说了几句，便到后堂看视黛玉。

    此时黛玉神情已颇为疲惫，只强打精神，等着前面的消息。好容易等得怡亲王回来，忙起身迎接，不想起得猛了，头一晕往一边栽倒过去，幸而白露如蓝都在旁边服侍，见状忙扶住了才幸免于栽倒在地。怡亲王见状吓得脸色煞白，忙两步奔过来抱起黛玉，一边儿掐人中一边儿喊她，雪雁给姑娘把了把脉，回道：“姑娘没事，只是抚琴劳神，兼之近日忧心，一会儿就好了。”怡亲王忙要请太医，只见黛玉抓住了她的前襟，口里喃喃道：“哥哥，哥哥……”怡亲王热泪盈眶，可怜的师妹，只为着哥哥，一点儿都不怜惜自己，可惜啊，妹妹心中只有哥哥，再无他人，坦荡磊落，叫人看着怎能不爱？雪雁止了太医早已熬燕窝粥去了。

    黛玉唤了几声哥哥，不见有人应，或是感觉到她所在的不是那个熟悉的怀抱，缓缓睁开眼睛，见师兄正焦急的看着她，眨眼又瞧了一圈儿，又细思了半晌，想明白了，才娇笑道：“师兄放我下来。”怡亲王好容易见黛玉醒来，哪里肯放手，道：“师妹，你若是有什么事儿，师兄怎么办？”如蓝道：“怎么好好的说晕就晕了，姑娘以后还是别太劳累了。”黛玉见众人都是一副焦急的神情，她亦知晓抚琴劳神，便笑道：“死丫头，你不知道我抚琴累啊，少抚几回不就行了，弄得跟哭丧似的。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怡亲王听了心里更是不痛快，劝道：“还好好儿呢，怎么气力这么弱？下次再这样就送你回去。”黛玉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又不忍众人替她操心，这赈灾才走了三五步棋，后面还难着呢，她怎么能就此倒下，因此问道：“师兄，外边儿怎样了？”怡亲王见她又是关心这事儿，又不忍拂了她的意，便笑道：“果真你是个菩萨，很灵验的，都走了。”黛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嫣然笑了。

    雪雁端着燕窝过来，怡亲王接过就要喂黛玉吃，黛玉推辞道：“师兄，你放我下来吧，男女授受不亲呢。”一句话把怡亲王噎得两眼发直，气道：“你小时候不都这么赖着我们抱的？如今授受不亲起来了，好生吃了这粥，就放你下来。”黛玉不依，正色道：“如今都大了么，再不可这样儿了，何况这里又比不得家里，若是别人见了，传出什么来岂不误事？”怡亲王见言之有理，便悻悻的放了她坐在一旁，到底坚持喂她将一碗燕窝都吃了才罢。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去村庄打探消息的人亦陆续回来了几个，黛玉依旧进了暖阁间儿听着，其他的都差不多，其中一人半截又说道：“我到得那几个庄子，蝗虫将庄稼吃完后又进村儿去，将窗户纸房檐草儿都吃了个精光，这几天又开始吃人了。”所有人听得都是惊跳起来，不想蝗虫还吃人？吃人？那人似乎早知会有这反应，待众人都回过神来又盯着他时，方接口道：“正是。听庄里的人讲若是人多亦就罢了，若是一两个人，尤其是小孩，那蝗虫便飞扑上去，片刻工夫便咬得遍体鳞伤，还有咬死的。小的见了几个，和一般儿的虎豹咬伤还不一样，那模样极其凄惨，如同那传说的千刀万剐一般。”众人听得都惊骇不已，里头黛玉已经开始作呕了。怡亲王听见后立刻将这些人都打发了去歇息，忙进暖阁间看黛玉，刚吃进去的一碗燕窝粥已悉数吐了出来，正脸色煞白的靠在墙边儿。

    天乎天乎，谁之罪乎，而何以至此？

    黛玉紧咬着嘴唇，眼含热泪，对着晴雯又端来的一碗燕窝粥毫无兴趣，只脆弱的摇摇头，刚启唇，话未出口泪先留，湿了衣襟痛了心。好容易忍了一会儿，才打住心神，黛玉决然道：“烦请师兄准备一下，我立刻去敖仓。”此时众人已无心劝解，人非草木，此时如何劝？如何解？唯有灭了那该死的蝗虫，才能稍消心头之恨。怡亲王亦未曾料到会有此等情况，见黛玉神情肃然，忙命人准备去了，才好言劝慰黛玉吃了几口，怕她太过劳累支持不住。黛玉吃了几口，算是安慰了身边诸人，便先叫众人出去，她要准备点儿东西，雪雁留着不走，黛玉倒是没有赶她。黛玉掏出那串佛珠，细细抚摸着，又从怀里掏出前日离京时刘仁还给她的玉玺佩，仔细端详半日，又都收好了，眼里的镇定与犀利的智慧，点亮了已经暗下来的夜空。

    黛玉出的屋来，上了銮舆，带了雪雁如蓝紫竹并刘仁四人，外头怡亲王准备了十名王府侍卫十名钦差侍卫，另外皇上安排的十六名侍卫照例寸步不离。怡亲王依旧不放心，待要陪她前去，又不方便，黛玉又说这边离不开他，因此只得交代了好几遍方放黛玉去了。

    敖仓在荥阳西北部敖山脚下，距县城十五里。敖仓乃掘敖山成窟而成，洞窟众多，可存量无数。由于天黑且路上难走，众人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得敖仓守营。那守营门卫见来了许多人，便围拢过来，拦住盘问。黛玉吩咐雪雁只给守卫说“只告诉卜将军一人说有佛珠手链之主来此”即可，不论那守卫问什么，只好言将这句告诉他，别的一概不用说。那守卫觉着奇怪，偏来人气势非凡竟又彬彬有礼，少不得进去通报去了。

    这里卜将军正在与副将等提起今日荥阳县衙里外发生的事情，都惊叹不已，正待散了去歇息。忽见一守卫进来通报，偏只给卜将军一人说，副将们都觉那守卫失了体统，待要责罚与他，忽又想起今日的菩萨的事故来，便命那守卫回报。那守卫只得说门口有那么些那么样的一群人，让这么说的。众人听罢都惊诧不已，此时已晚，何以竟有这些人来？卜将军心中猜测了几分，命手下都出去迎接众人好生招待，这里才问那守卫有何言语，那守卫照着雪雁交代的说了，卜将军心下豁然，心想果然来了。等了这么些时日，不见圣旨但见冤魂，都有些埋怨了，听得此言忙快步走出大厅迎接出来。

    只见黛玉的銮舆已经进得营中，只舆中之人并不出来。黛玉已瞧见卜将军，果然好气度，心下先喜了三分：皇伯父得此人守仓再不错的。因吩咐雪雁让卜将军屏退众人，她要到议事大厅才出舆。那些副将虽暗自诧异，卜将军倒是一口应承了，领头将黛玉引到正厅，雪雁如蓝才扶了黛玉出来。卜将军黛玉两下都屏退下人，各留一个心腹，黛玉留的是雪雁，卜将军留的是他儿子，因这守营之职往往父子相因，因此让儿子知晓亦是防止意外之意。

    待众人退下关上门之后，黛玉走到主位站定，手捻佛珠，卜将军父子大礼参拜，口呼万岁。黛玉年轻不忍，回了一礼。卜将军这才敢打量黛玉，见黛玉虽是个小姑娘，通身的气派，竟是让人不敢逼视，形容风流秀美倒在其次，唯独那眉眼之间的逼人英气，竟能吓煞邪魔，而一身凛然正气，让人不敢自欺，而眼波婉转之间，除了那伶俐聪慧，还有一种慈悲从容，心中暗道：先皇果然英明，竟找这样一个不同凡俗之人掌了那佛珠，有容有度，能辅天下。雪雁见这两人有些失态，忙咳嗽了一声儿，父子俩才回过神来，倒有些歉意，忙又要大礼见过黛玉，被黛玉拦住道：“使不得，卜将军身尊体贵，不敢折杀我这小辈。”由于父子坚持，到底受了那儿子一礼才罢。

    待行过礼之后，卜将军让儿子找出一个锦盒来，里头有一条看似一模一样的佛珠，又展开一个锦卷，上绣有一飞龙，熠熠生辉。黛玉与卜将军换过手链，各自拆了，各捡了一颗，卜将军命儿子端来两钟烧酒，黛玉与卜将军各自将手中那颗佛珠先在烛火中小心烤了片刻，后一起放进酒中，瞬间竟融去一层，酒盅里出现两颗一模一样的夜明珠，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拿起，一左一右放到那绣龙的眼珠上，瞬间龙得双目，一股凌厉的气势袭来，似乎欲驾雾飞天。黛玉和卜将军忙取下来，各自收好。遣下雪雁和卜将军的儿子，黛玉和卜将军重新定了龙珠之数与各自的左右，此为暗语，随后卜将军从锦盒隔层中取出两颗外形与其他佛珠一模一样的珠子来，递了一颗给黛玉，两人又将那夜明珠封进去了。方命两人过来，并找了守营将领四来，当面立书“元光三年七月二日接圣命，开敖仓，一切听从主命”，待五人都签字画押之后，黛玉才接过来避过众人签字画押，一份交卜将军压在敖仓，一份交黛玉带着，自此仪式结束，近日内黛玉便可凭署名印信随意调遣敖仓之粮。

    待一切齐备后，已是亥初刻，卜将军有意留下黛玉吃些点心再回，黛玉则是有事吩咐，因此便留了下来。黛玉要卜将军立刻命人烤制锅盔等能直接食用又能放置几日的主食，明日午时先送一批到荥阳，卜将军见黛玉着急，便忙吩咐下去，虽然敖仓历来只管收粮放粮，但既然这神仙似的主子这么说了，照做没错。

    黛玉颇为感激的看着他吩咐，难得卜将军如此信任。于是解释道：“灾情严重，时间紧促，若有失礼及不周之处，还得卜将军恕罪。”卜将军忙起身回道：“主子何出此言，我等虽从圣旨，更从主命。主子为天下苍生，属下敬佩不及，岂有失礼之说。”黛玉道：“多谢将军宽宥！今日回去，我只让这个丫头来传信，别人一概不认，我不便出门，还望将军见谅。”卜将军起身对雪雁施礼道：“见过姑娘。”雪雁忙跪地行过大礼，道：“婢女雪雁见过卜将军。”卜将军忙扶起来道：“姑娘无需多礼，想主子人品出众，调教的丫头都如此知礼。我等惭愧了。”当下众人又客气一番，黛玉又吩咐尽快备些熟食外，暂无命令，吃了点心后卜将军亲自送黛玉回到荥阳县衙，除怡亲王外并无人知晓，卜将军自回去监督准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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