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恨誓

    刚入宫的时候，英承欢并不清楚皇宫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她还以为就像阿爹和她们一起居住的房子一样，只是中原皇帝的住处。

    可是后来英承欢才发现，皇宫和她的想象完全不同，这里，根本就是一个禁锢人的，活生生的坟墓。到处是那样华贵精致，到处都富丽堂皇的令人瞠目，然而，这里的人，就算自己曾经侍奉过的那些嫔妃们，也完全没有自由，生杀予夺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哪怕你曾经再高贵，再风光无限，可突然的某一天，你或许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英承欢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她和其他一些女童，一个个被从囚车上拖走，穿过看起来都差不多的一道道红墙，然后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惶恐地等待着毫无所知的命运裁断，忽然屋门被打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在宫娥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当时，屋子里只有一只溺桶，还是所有的孩子共用，没有人来倒换，加上孩子们本身的肮脏污秽，整间屋子里早已臭气熏天。

    进来的妇人闻到这种味道皱了皱眉，用袖笼掩住了鼻子，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此时早有一个宫娥冲上前来，对准瑟缩在墙根边上的孩子们一连几脚，恶狠狠的骂道：“死货们，见到任娘娘来还不下跪？”

    后来英承欢才知道那个美妇就是当时的皇后任慈任娘娘，对于怒骂责打，孩子们似乎早已习惯，又或者她们还根本弄不清“娘娘”到底算什么，所有的女童只是一声不吭的缩作一团，默默承受着疼痛，以及连日来的饥饿寒冷，出于一种绝望，她们甚至连惊恐都不那么明显。

    “唉，算了，别打她们了！”任娘娘阻止了宫娥的继续踢打，望着这些衣衫褴褛小脸肮脏不堪的女童，柔声长叹道，“天可怜见的，都是人生父母养啊！”

    任慈走到墙根边，不避污秽的蹲下身来，一一打量每个孩子，最后说：“孩子们，从今往后咱们就要生活在一块儿了，无论以前你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咱皇宫里，却只有一种生活，那就是侍奉各个宫里的主子们，把主子们伺候好了，也才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本宫说这些话不是贬低你们的意思，因为在这皇宫里，每个人都得想法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有希望！”英承欢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她一眼也不眨的看着任娘娘，她身边的女孩一个接一个的被分派到各宫里，并由任慈左右的宫娥给领走了，当只剩下她一个的时候，任慈看着她，再次叹了口气，“你呢？叫什么名字？”

    英承欢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盯住任慈，任慈柔声道，“不想说吗？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到这宫里头来，每个人都得换个名字换重身份，你的眼神这么冰冷，又这么单纯，本宫希望你从此后会变得快乐一些，就叫你欢儿如何？”

    英承欢怔住，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以前爹娘都是叫她“阿欢”，人生悲喜，承之以欢，无论是在千里之外的尤澜，还是在这一入宫门深似海的皇宫里，她都得承受着命运的顺逆。

    “以后”，任娘娘接着道，“你就跟着我，愿意么？”

    愿意或不愿意，至少，从被押进囚笼里，还是第一个人这么问她，如此美貌轻柔的妇人，并不像其他的人那么冷酷无情，英承欢冰冻冷透的心，开始有了一丝丝回暖，她第二次郑重且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妇人笑了，一口暖气吹拂在英承欢的脸颊上，带着百合般的清香，幽雅且轻柔，就像她的人一样，接着，任娘娘出乎意料的，伸出纤纤玉指一把拉起了英承欢，“那咱们走罢？”

    就这样，十三岁的英承欢被仅仅只大她六岁的任娘娘，给领进了贞毓宫——象征着皇后娘娘身份的贞毓宫。

    可英承欢没想到的是，贞毓宫很快易主，她过了半年没有责打没有呵斥的生活，除了给任娘娘奉水洗漱之类，也就是闲坐在贞毓宫外的台阶上，望着天空不时经过的飞鸟出神。

    半年后，也就是昇历十年夏秋之际，任娘娘不知怎的，忽然被废而打入冷宫，直到现在还被幽禁在重露宫，很久之后英承欢才零零碎碎听人说起，任娘娘是由于得罪了蝶凤宫的万贵妃万轻蝶，所以才被废的，一个皇后得罪了妃子被废，这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故而蝶凤宫这个三个字成了宫里所有人一提起来都心惊胆寒的三个字。

    任娘娘被打入冷宫，贞毓宫的宫女们也多多少少受到牵连，英承欢再次如一叶孤舟漂浮在世事变幻里，身体瘦弱的她被送去做宫里连太监都不愿意做的，最下贱的活儿——清洗溺桶。

    每天从早到黑，永远也洗刷不完的溺桶一只接一只的被送来，又一只接一只的被取走，人人掩鼻避之不及，却没有人在意英承欢是怎么在那熏天臭气中熬过来的。

    要不是汪愁，英承欢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会累毙在那些溺桶中呢，还是直到现在都还在洗刷。

    至于汪愁，英承欢过了很久才明白太监意味着什么，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也才醒悟到这其中深深的痛苦与屈辱，汪愁，其实比她还深陷挣扎，并且一生都将无法解脱。

    他们被提下囚车，英承欢眼看着汪愁被拉入和她截然相反的一道宫门，当然，所有还残活着的男童与女童都是如此被分开，英承欢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去做不同的奴隶，替不同的主人干活。

    然而，此后三、四个月，她都再也没有汪愁的半点消息，贞毓宫的人，她也算慢慢熟识了点，于是就打听，一起进宫的其他人究竟怎样了，有个好心的老太监听完英承欢的询问，连声哀叹说，“是男孩子吗，唉，我劝你还是别老问东问西了，都不晓得有几个能挨得过那最初的一刀呢！”

    “什么，要挨什么刀？”英承欢吓了一跳，着实不明白男孩子为什么就要挨刀，挨了刀，那人还能活下来吗？

    老太监本来不想说，转身欲走，却被英承欢默默无言的死死拖了袖子，望着英承欢一副楚楚可怜的乞求之色，老太监于心不忍，只好很隐晦的告诉英承欢，“这宫里的男人啊，除了皇上，都不是真正的男人，所有的男孩进宫之初，都要去掉男人的玩意儿才能当上宦官，和你一道进来的那些男孩儿，我听说，好些个经过路途颠簸挨饿受冻，到了咱宫里的时候，本就极端虚弱，根本无法再经受那非人之痛，所以他们白白的受尽折磨，还要带着残缺不全的身子离开人世，唉，可怜呐，尸体拖出去的时候，全都用毛毡包裹着，可那毛毡上，一席席全都被血浸透了！”

    英承欢呆住，好半天才颤声问道，“都死了吗，还有没有活下来的？”

    “有是有，可他们受了刀勉强熬过来之后，才是真正痛苦的开始，不能喝水不能进食，一直到血止住了，伤口开始结痂，然后还得躺上三、五个月才能下床，所以说，你要想知道自己打听的人活下来没有，就再耐心的等等吧！”老太监抽出衣袖，哀叹着，一摇三晃而去，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愿回想那段残酷非人的日子。

    英承欢等啊盼啊，掰着指头数日子，终于听说活下来的十余个男孩，汪愁就是其中一个。

    在任娘娘被打入冷宫，英承欢被送去洗溺桶之前，汪愁正式成了酒醋面局里的一名小太监，负责掌管宫人及宦官们食用的酒醋、糖酱，豆面等物。

    不久之后，英承欢与汪愁再次断了消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会搭理一个洗溺桶的宫女呢，更别说与她说长道短闲话闲聊了。

    又过了三个月，出乎意料的，这次居然是汪愁找到了她，汪愁不顾臭气熏天，一把将她从溺桶边拉起就走，“从今往后，这些腌臜污秽，就让别人来洗吧！”汪愁说，那神情，就跟现在他告诉英承欢“从此将自由”一般无二，骄傲、得意，还带着些许张狂。

    在神宫监，汪愁才短短续续讲述了他入宫后的一些经历，汪愁说，当他躺在床上，经历生不如死的四、五个月苦熬的时候，脑海中却一直浮现的都是英承欢的充满哀伤的大眼睛，他为她的命运而焦虑担心，这比他自己所受的痛苦都更让人难受，所以他最终爬起来了，艰难的苟活下去。

    “可是，你怎么能大胆到擅自让我假扮太监，待在神宫监里？”英承欢看着自己焕然一新的打扮，仍是满眼的惶恐。

    汪愁笑，“你不懂，承欢，在这皇宫里一切都是权力说话，只要有足够的权利，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你知道吗，从我进酒醋面局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从前的汪愁了，经历过精神与上脱胎换骨般的巨大痛苦，我要这所有欺辱和折磨我们的人都有被欺辱和被折磨的一天，要我死去的那些族人亲长亲眼看到，我是如何一步步为他们在天的冤灵复仇雪恨的，我发誓我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