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后，无伤便如谢逊所言每日天未亮就起床，扎马步，打坐修炼，站桩行走，再击木剑千次。午后于海边静坐炼心，两个时辰后再重复上午的内容，只是击剑次数不限次数，直到累到虚脱被谢逊拎去泡温泉方罢。

    一年的时光如此匆匆而过，谢逊见无伤这般勤学不辍、风雨难阻，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少不得更费些心思在提升无伤武学境界上。再探查无伤内力，发现无伤内力不仅既精且纯，而且这一年中还大有进益，终于放下了这最后吊着的这颗心。

    再说无伤以前从未体会到那种似能将全部的生命投入到一样事物的热烈。如今他体会到了，自那晚起他心中更似总有一团火在灼烧着他，他沉浸于这样烈烈的温度，他痴迷、他沉醉。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柄剑。

    无伤越发沉默了，专注于剑道无法自拔。谢逊将无伤的点点滴滴深深刻在心上，不知是忧是喜。无伤此生怕是不会放下剑了，谢逊如何看不出来？无伤天资高绝，又如此执着，只怕日后他剑术大成之日也就是世上在无人能缨其锋之时，谢逊如何不喜？可此世再难得对手的寂寞，无伤万一如那剑魔独孤求败一般孤苦寂寥后半生，又让谢逊如何不忧？

    可谢逊不能劝，也无法劝，还得绞尽脑汁想法助无伤精研武学，只好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回方罢。一时或又自嘲道：“端看无伤今日是如此，可来日如何又怎知呢？罢罢罢！只要无伤好好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谢逊此生白得这么一个乖儿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臭老天不可信，我自教导他练成高深武功，总不叫人欺负了去便是。再看我儿如今这性子虽清冷了些，但总好过日后被人伤了心，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方揭过不提。

    话说这冰火岛集万载寒冰与活火山于一体，谢逊见那山阴处冰坚似铁，竟生出个主意来。他用那屠龙刀在削出无数的冰剑，让无伤着单衣站在这冰天雪地中练剑。无伤体质偏寒，这般苦寒之地哪里呆得住，不消片刻便运起内功相抵，手中的冰剑在无伤的寒性内力相激下更显寒意森森。如此一个时辰后，无伤便觉内力难继，手臂也快抬不起来了，心下诧异。再仔细看过手中剑，方察觉，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内力灌注于冰剑之中，潜移默化下冰竟是越结越厚，自己却没有发觉。

    无伤也不理会，盘膝坐下调息。谢逊也不出声，听得无伤起身了，便再递过一柄冰剑去，无伤继续练剑不提。

    许是在冰天雪地之中待得太久了的缘故，这么一日日下来，无伤便真真活似那冰雪雕出来的人一般。再加上无伤本就寡言，竟惹得无忌再不敢猴在他身上歪缠。以前，张无忌那黏糊劲上来了，无伤抵不住少不得随他一同胡闹一番。便是闯了祸也不怕，两人自去寻得谢逊求庇护。谢逊本就疼爱孩子，哪有不护着的道理？再说，他本就觉得无伤太过少年老成，见有着无忌缠着，无伤也恢复了几分少年心性，高兴还来不及，闯祸什么的哪里看得到眼里！

    无忌是孩儿心思，少不得撅着嘴抱怨。幸而张翠山教导也算严厉，每日能调皮的时间少了许多，但私下里还是无数次的拉着殷素素的袖子使劲撒娇。甚至还找到谢逊让他别再教弟弟那“冻死人”的武功啦！谢逊只得苦笑无言。

    如此，便又是两年。无伤八岁，剑意初成，周身始终剑气缭绕。此后，不说无忌，便是张殷二人稍稍靠近时都会被那凌厉剑气激的皮肤上鸡皮疙瘩四起。无忌哪里还敢粘上来？便是海边那无伤常坐炼心之处，无忌在小时尚敢于无伤不在时去玩耍一番，虽然他实在是不明白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如今对那个隐隐有剑意环绕的地方他已是不敢稍越雷池半步。不能亲近弟弟了，无忌小小的心里有点难过、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孩子总是很会自得其乐的，不多时就找到了新的乐趣——郁翠的森林、伶俐可爱的小动物们、水润鲜香的野果对他的吸引力还是非常大的。是以跟殷素素闹过一两回后就罢了。

    却道殷素素自兄弟二人三岁开蒙以来便一直担任着教习之责，对无伤还是亲近几分的，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心专注于练剑、难萦外物而性子越来越冷却无法可想。白天无伤要练功，殷素素插不上手，黄昏那么一会儿又要习字背书，纵使无伤天资聪慧可架不住时间短，小孩子身子是要紧的，休息不能少。况且殷素素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这冰火岛就这么五个人，与世隔绝的，谢逊都拿无伤没办法。虽说是改了宗，过继了出去，到底是亲娘呢，心里不免惦记，总觉有愧——后来见谢逊待他比之亲生儿子更是多放了十二分的心，性子什么的相处日久也慢慢的习惯了，便就稍稍放下了心——毕竟还有无忌呢，不管怎么说，活泼会撒娇闯祸的孩子总是更得爹娘的意不是？

    张翠山就没那么多想头了，不是说他不疼孩子，但面上必是严父。他本就与无伤相处的时间有限——无伤自幼由谢逊带大，殷素素奶水不多，喂无忌是足够，再加个无伤就不足了，还是谢逊抓了一头怀孕的母鹿才解决的问题——无伤又是安静的性子，张翠山哪里管得到？如今无伤初成剑势，心里只有为他欣喜、为谢逊高兴。在他看来，男孩子不苟言笑不是坏事，此其一；其二，这张翠山虽说是江湖中人，却也是饱读诗书的，比之殷素素、谢逊到底迂腐些，多了些书生意气。这又是双生子又是过继改姓的，无伤占了个全，无忌又是个顽皮的——难免就不上心些。

    此后，无忌开始于谢逊学武，无伤基础已牢，自去海边练剑。谢逊也放心的很，他心里透亮：无伤根基已定，至此之后，武学之路上自己怕是帮不上什么了。

    ———————————————————————

    却说无伤得成剑势之前，谢逊不是没有精妙的剑招，原先也准备传给无伤的。却因为无伤年幼，再者也不愿局限了他的剑路就没提。哪知无伤一天挥剑挥的兴起，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云——一遍又一遍，渐至佳境，慢慢的手中的剑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将无伤昔时脑海中的剑招一一演练出来。当时谢逊就在旁边，虽双目已盲，但作为一个武林难得的高手心里还是透亮得很：无伤估计是得窥武学之境了。

    无伤自己并无所觉，只记得自己越练越顺手，渐渐地就忘记了四周，不自觉的将心里曾演练过千百遍的招式一点一点的使了出来，浑然忘我。至后来，无伤也不知自己练了什么，只是自己从那玄妙的感觉中清醒过来时，心中若有所感，也不顾自己大汗淋漓、精疲力尽，立时于原地盘膝、阖目感悟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及至无伤睁眼，已是暮霭沉沉，寒风四起。无伤长吐一口气，猛然拔出手边长剑，一式击出，只见一道匹练的银光竟生生破开海面，引得正在涨潮的海水更是汹涌无比。那一剑正如风雨交加的天空中乍然而逝的闪电，雷霆万钧、迅疾无比。

    无伤收势，还剑入鞘，转身走向一直静静立于一旁的谢逊，清亮的童声带了隐隐的激动，道：“今日初窥剑境，何如？”谢逊沉默的拍拍无伤的肩膀，走两步才叹道：“如今我儿剑势初成，得天独厚，日后爹爹只怕是交不了你什么啦！爹爹，很高兴！很是高兴！”又叹：“可惜荒岛无酒，我儿剑术有成，当共一醉！”

    又问：“先前你练剑只是曾舞出一套完整的剑法来，可还记得？”无伤轻轻点头，道：“自然记得——那剑法竟如在孩儿心中藏了许久一般，适才使出，毫无凝滞之感，更与我的内力流转契合无比，这……”谢逊大笑，一双大手摁上无伤的脑袋：“怕什么，我儿自有机缘，得天之幸——你爹爹我骂这臭老天骂了半世，却也得谢它生出了你这么个钟灵毓秀的神童来，更妙在你竟成了我谢逊的孩儿，可见这世间的因果是说不定的。我恨它，更谢它。”无伤抬头，见谢逊神色平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将头上的大手拽下抓紧，无言沉默，爷儿俩相携回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