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楚雄 在烟草地边（6）

    朴素没有回答肖建业的话。，他也不想回答。肖建业倔强地，不停顿地沿着自己的思路说着：

    “朴秘书，你明白的，私营企业家与国有企业管理者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本记载着原罪，辛苦，辉煌，血汗和屈辱写成的创业史，没有一个不是那样的！而他们没有。就说我吧，当年县里交给我的是什么样的工厂？厂里唯一的发电机，竟然还是140年前英国人制造的，那时还在用。我当厂长的第一天，收到的是二十三张讨要工资的条子。我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给他们补发工资。那时候是，上班八点钟来人，九点钟走人，十点钟随便在车间里扔一颗手榴弹，也炸不死人。我上任的第一条规章制度是什么？你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出的，告诉你，是‘不准在车间里随地大小便’。我，肖建业，和很多靠近乎于残酷剥削般的管理，拼命白手起家的私营企业家们，有着同样的手段，有着同样的过程。对那种私营企业家独特的经历和记忆，我往往是常引以自豪，但又常常羞于启齿。私营企业家的创业初期，苦啊，就像旱地的烟苗。能冒芽后活下来的，很小很少的。那时候的钱，真得是钱，那时候的情，真得是情，那时候的人心，真得是人心。现在，全变了，钱不是钱，情不是情，人变成鬼子。

    “一个企业做大了，不行贿，不用钱去疏通关节，去润滑润滑缘分，去活动活动人情，行吗？说得好听点，叫作送点，意思一下；难听点，就是拉人下水。乱世，官逼民反；盛世，官迫商送。送小不送大，送轻不送重。小到什么程度？小到一颗钻石；轻到几克重的一张卡，卡上有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送毛毯，送电饭锅，送水果，送鸡鸭鱼肉，送茶叶，送名酒，送名烟，送手机，送金戒指金项链好象已经是上个世纪遥远的事了。那是送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对这些东西，新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眼角的余光都不会扫一下。说不定，还会把你臭骂一顿，然后，把你的礼品转到纪委去。那不仅仅是嫌你的东西价廉物不美，更是嫌你土，嫌你笨，嫌你傻。给政府官员送礼方法和规则，是一道没人能破解的新歌德巴赫猜想。在这点上，我早就该学学你们上海人。上海人真得很聪明，很了不起。上海卷烟厂每年不仅生产‘熊猫烟’，还生产‘中南海特供烟’，‘军队特供烟’。元旦啊，春节啊，一车皮一车皮拉到北京去，凡是部长以上的，军服上挂将军星的，管他抽不抽，每家一箱。对啊，他本人不抽烟，家里有人抽吧；家里也没人抽的话，亲戚朋友，兄弟姐妹，同事战友，总有人抽吧？连广告也做得高明，让人赞不绝口，不得不佩服。‘中华’烟的广告词写成‘爱我中华’――你说，这是爱国还是爱烟啊？一纸电视和户外不准做烟草的禁令，就怎么也管不住这句话了。谁像我啊？烟只知道让人民群众抽，只知道拿烟去卖钱，不懂得用烟去换取人情。要知道，卖一千箱七彩云烟，也不如送一箱熊猫烟”

    话语间，肖建业点燃手里熄灭已久的水烟。

    “私营企业难呐！难就难在低人一等，难就难在是一道人家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倒掉的菜。刚才说的送礼，行贿，你敢不送吗？你敢不行吗？我是根本不敢。工商、税务、质量监督、劳动保护哪家的门神上你都得贴张画，燃上一柱香。春节，元宵，十五中秋，国庆十一，红白喜事，人家早就在那等着呢。送得稍稍晚一天，电话就来了，肖总啊，肖董啊，今天春节怎么过啊？中秋团圆团圆吧拿的人比送的人心里还着急得多。别看我是个年年纳税十几亿的企业董事长，还是个全国政协委员，连政府，公安，检察院，法院，工商任何一个科长都不敢得罪，不送，百事不顺，他们是一条心的；送了，万事皆成，他们是一张嘴的。”

    肖建业嘴里喷出一缕缕兰色的烟雾，袅袅可见地融化在山中升腾弥漫起的，乳白色的暮霭之中。

    “不过，我坚信，一切，压制，偏见与歧视，都已经不能阻止私营企业一天一天更多的成长，一年比一年更加的壮大。我敢说，中国的私营企业家是世界上生命力最顽强，意志最坚韧的企业。你只要看看无处不在，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私营企业，就能更深地理解一种意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想要真正懂得私营企业生存的环境，你只要看一看大草原上的草。国营企业好比树，私营企业好比草，是小草。有一首歌这样唱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的朋友遍在天涯海角。对吗？没有草地的树，早晚会枯死，没有草地的土地，一定会沙化。我没有格言，没有座右铭，我小时候放过牛，父亲给我一句话，他说：只要不倒下，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不用害怕自己渺小！这句话我用了一辈子。大多数私营企业今天还很渺小，是一粒沙子，是一片树叶，是一滴雨水，是一根小草，是一分钱但你不知道明天它们会是什么样？国营企业终归是极其有限的，而这些私营企业却是朝气蓬勃，生生不息。你想想，无数粒沙子是什么？是无边的沙漠；无数片树叶是什么？是浩瀚的森林；无数滴雨水是什么？是席天慕地的暴雨；无数棵小草是什么？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无数个一分钱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的财富

    “我想让你转告李荣祖领导一句话。是一个真正生过一次，也真正死过一次的私营企业家从大山深处，从芭蕉树下发出的肺腑忠言：

    “赶快停止吧！再不要让那些私营企业家进各级人大和政协了！这不是中国私营企业家的必由之路！只会刺激他们的政治野心，披一张政治外衣，只会害了他们！

    “你知道的，我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批踏进人民大会堂的私营企业家的政协委员。自从走了那扇大门后，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原本只是一做烟的人，只是一枝烟――烟，只要点燃，要么燃烧成灰烬，要么抽到一半被掐灭。事实证明，我是一枝被掐灭的烟。拥有政治梦想，找张政治外衣，今天已经成了私营企业家的渴望和追求，也成了政府官员的时髦行为。这种追求和行为，成为了私营企业家的恶梦――在人大与政协的大门前，不断地进入，不断地被抛出，最后就彻底完蛋。我难道不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吗？私营企业家的本份就是管好自己的企业，遵纪守法，而不是去搞政治经商。更重要的是，我们代表不了民意――相反常常被民众憎恨――时光依然没有磨去人民对地主，富农，资本家这些字眼留下的烙印。我相信，政府为私营企业家搭建政治和经济舞台都是真心诚意的。可是舞台都是用来唱戏的呀！而政府官员又是永远的主角。我们这些人却常常误以为自己也成为主要角色了，就把假戏真做了。把自己也看成中的一员了，把自己也看成政府的局级干部了。给一点阳光是灿烂不了的，抽一口烟是过不了瘾的，一个巴掌是打不醒人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牌子，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但对私营企业家来说，只是一种精神鸦片和政治砒霜，是钓鱼的诱饵你瞧瞧，全国稍有点成就的年轻私营企业家都是青联委员，女的都是三八红旗手，像我们这种年纪的都是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你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可笑吗？从乡镇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从省到全国，政协委员与人大代表的牌子，都是私营企业家用钱买来的，按企业的大小，钱的多么来排名坐席，依次升级。成功就有代表性？失败就没有代表性？？我看，这只是党和政府在装点门面，用以证明自己的政策是多么的英明正确，除此之外，毫无意义。要知道，名与利双收，连国有的中央企业的总裁们也颤微微，胆寒寒的不敢承受，私营企业家一旦接受，其下场就可想而知。私营企业家在获得财富的同时，再伸手去拿政治荣誉，必然会引起人民的双重憎恨和双重仇视”

    肖建业再也说不下了，他发出一阵长长的，痛苦的、窒息般的叹息声。

    在这棵芭蕉下，朴素和肖建业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头顶的芭蕉叶与漆墨的夜色连在了一起。

    当夜，朴素在肖建业山中的砖房中留住。

    朴素路途劳顿，身体很累很沉重，但是，肖建业的话让他的心更累更沉重。他在坚硬的板床上碾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