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安 第一监狱里（3）

    钟磊的话和阳光一样透人心怀。

    “深圳的骗子，大多数是玩十多年前香港人玩的那套把戏。欺骗对象基本上是全国各地中小企业，急着想要把产品推销出国外的小老板。这些骗子的公司名头很大，办公室也很高档，是租的；车子很漂亮，也是租的；女秘书年轻漂亮，临时雇的。接待你的时候，在豪华餐厅吃饭，饭后有节目，买单不要你管，只要你签合同，付定金，保证金一百万美金，然后就没人了。其它省份的骗子，就相对低级一点。湖南骗子，多是农民，神秘金元宝，金佛像，地里刚挖到的，不知道银行能不能兑换，可以便宜点给你。这种骗子越土越好，千万不能说普通话。贵州骗子，最没人性的骗子，专做让后代不长屁股的事情：拐买妇女儿童，而且是骗完生人骗熟人，从来不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连女朋友和老婆都可以骗去卖淫。安徽骗子，基本都是以九华山出家人的身份出现，男装和尚，女扮尼姑，结伴而行，以化缘为名，登堂入堂，连骗带偷。河南骗子的种类最多，大小都骗，旅途中遇到这种人，千万别把家庭或公司的电话留给对方，否则，你家人一定会接到电话，说你在某地方出事了，出事的原因有嫖娼被抓、车祸、被人抢劫、突发疾病等等，他是你的朋友，正为你处理事情，急需用钱。还有一种，以大公司大企业名义向外地企业下很大的订单，并且爽快的先付30%的定金，其余，货到付款。谈判时很好说话，什么条件都答应。等对方签合同发货，他们立即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抛售，然后就消失。山西骗子，主要是造假，而且假的没道德，关系到人命的假酒，假饮料，假食品，以及关系工程质量的假钢材，假水泥，他们什么都敢假。东北骗子最多，改革开放之初，东北人最淳朴憨厚。但被南方的浙江人，福建人，广东人骗多了，开始痛定思痛。变得聪明起来，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骗术高明，而且人材辈出。他们集各地骗子的特征为一体，最要命的是东北人嘴会说，能把猴子说的下树，能把鱼说的上岸。特别明显的是，东北男人一般长的又高又帅，网络骗怨妇最容易得手”

    钟磊突然停下脚步，又象是向朴素发问，又象自问：

    “你看看我，我象哪里的骗子？有这样堂堂正正的骗子，光明正大的骗子吗！国有企业还不起银行的钱，都叫债务，私营企业还不起银行的钱，就叫作诈骗？国有企业可以债转股，私营企业只能债转罪。对银行，哪个企业不是用一个馒头去诈一个蛋糕，用一个蛋糕去诈一桌酒席，用一桌酒席去诈一个饭店？我公司现在的土地、房产和知识产权评估，比我欠银行的钱还多，但是，我还是坐牢了。本章节孤独手打 www.ShouDa8.Com在中国，经济法里的罪名有百分九十是为私营企业家准备的。我承认我的失败，我的问题出在野心太大。野心太大的人，钱永远不会够用的。我只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想办法不断地从银行里捞钱，另一种就是民间集资――差不多犯非法集资罪的都是私营企业家，国有企业不需要，他们有党这个母亲，私营企业是丫环养的。集资，这不是金钱游戏，而是生命赌博。三十年来，没有一个私营企业家能想出第三种办法。如果一定要找第三种的办法的话，那就是真正的骗！”

    钟磊说着回首指望远处篮球架下一个倦缩成团的犯人：

    “那是个真正的骗子，专骗政府。他出身是个木匠，文化程度小学毕业，他有六张身份证，有六个公司，有六个老婆。他来到这个城市――以港商的身份对政府说：要在最繁华的市区盖西北第一高楼，建国际CBD，就是中央商务区。楼高169米，建筑面积65万平方米，投资六十亿，两年建成。这个‘大手笔’引起政府的高度重视，采取一系列特事特办的非常动作。为了给西北第一高楼腾地方，刚建成五年的工商局大楼也炸掉了，结果是一个烂摊子，被他骗了几百万花掉了。一个木匠，竟然能把政府给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颇有心得地供述：‘阿基米德说过：纷他一个支点他能撬动地球。我的定律是：抓住一个政府领导的弱点，我就能搅动一座城市’。这个小木匠说的政府领导的弱点就是，他们太想要政绩了，太想美化自己了，为了政绩，他们什么都敢干。”

    钟磊与朴素散步在继续，谈话也在继续。

    “私营企业起步的时候，是商贿赂官，当做大后，就会是官贿赂商。因为，他们开始需要你为他们创造政绩。低价批地，协调货款，转让企业，环保豁免，等等。官员并非仅仅需要私营企业回报一点金钱，更多的是要通过企业让政府的政绩放大，以便实现升官和获得更大的权力。政府的贿赂行为，自然会减少私营企业许多法律上的羁绊和麻烦，但更恶劣的后果是，纵容和滋长了私营企业非理性的发展，最后导致彻底失败，彻底完蛋。这就是拔苗助长的棒杀！当代中国，私营企业和政府的关系常常不只是暖昧，而是极不正常。我的土地重复抵押，信用证循环使用，贷款延期不还，都得到政府官员的默许，他们并且帮助向银行施压。他们是犯罪吗，如果我有罪的话？

    “过去将近三十年里，破产，倒闭，犯法，坐监狱的富商们，都是曾经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地方，在某一个领域里，受到过某种特殊照顾和特殊保护的人。这种特殊照顾和特殊保护，政府可以随时给你，也可以随时收回。给的时候，这些人就是富甲一方的企业家，收回之时，这些人就是罪犯，就是牺牲品。道理很简单：在发财暴富的过程中，有一些重要的环节，有一些重要的人出了问题，或者离开了能保护你的区域。你一定听懂我的话了，这种事太多了，要么保护伞失去作用，要么，对手有了更强的保护伞。私营企业家总是在身不由己或者甘心情愿中成为政府官员手里的牌。即便富甲一方，即便有个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的保护外衣，也没有用的。私营企业家靠钱买来的地位是极其不牢固的，甚至象玻璃瓶一样，随时都会被政府之手摔得粉碎。很多私营企业家自以为很有本事，经营有道。殊不知，这些暴富的人都是被权力宠坏的，既然是宠，就有被宠的时候，必定就有被抛弃的时候，这跟古代皇帝的妃子没有什么两样。我认为，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中国，私营企业家最需要应对的，最难应对的是日益混乱复杂的政治环境，而不是有规律的经济现状；

    “就我个人来说，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不嫖小姐、甚至没有特别的爱好，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常常就睡在办公室里。我承认自己又一次失败。我本也可以逃躲到美国和加拿大去，到南美洲去，和那些逃躲的贪官一样，生活照样可以优闲舒适，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选择了有尊严的失败，也为了重赢得社会的尊重和东山再起的机会，再说，我根本无法想像，独自逃躲到国外后，我永远不能回到祖国，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事，还有我一生相守西安的城墙，奔腾的黄河渭河，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那样，与死人有什么区别？我认为，中国的私营企业家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全力忙于周旋和润滑政商关系。你知道报纸是怎么评论我的吗？说我是思想启蒙的先知者与商业运作的蒙昧自大者集于一身的人；说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而是一个充满野心的政治投机分子；说我低下的素质和巨大野心之间的落差，以及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过程，都注定我不可能有成功机会他们说对了，但说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当前那些貌似实力强大，行走于人民大会堂长廊中的私营企业家一副真实写照。成就的光环，过度的张扬，疯狂的扩张，以及想与国有企业一比高低的黄粱美梦，是各地政府开给私营企业家的一副蜜糖加砒霜的补药啊！吃这副药的后果，不是让私营企业贫血，就是脑溢血。遗憾的是，很少有私营企业家能经得起这种诱惑，几乎没有。在让人兴奋失忆的金钱血腥味里，没有人能会有理智的；

    “蹲在牢里的未必全是坏人。坐在摩天大楼里的，未必都是能人；

    “我现在真正体会到：监狱，永远是生产思想的地方。在这一点上，国民党的监狱和的监狱有着同样的功能。监狱不光是个藏垢纳污的地方，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有可能进监狱，一种是最有思想和最有水平的人，另一种就是最没思想和最没文化的。因为，我们的社会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这两种人。这两种人总是做出最极端的或最无知的事情。只有送进牢房才能制止他们。坐过牢的男人，要么被人非常尊重，要么被人非常鄙视。你应该明白，我会是那一种人？”

    钟磊充满自信地伸出肌肉结实，青筋暴突的双手，指尖向天：

    “相信我，我会很快离开这里，我会雄关漫道真如铁，我能而今迈步从头越，是的，从头越，一切从头越。我再不会再犯以前私营企业家犯的所有错误，我已经知道如何利用这些错误了。”

    朴素没有说话，只是冷静地，微笑地看着钟磊那张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古铜色脸庞，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雄关漫道真的如铁呵，可是，钟磊你却永远无法迈步从头越。中国的私营企业家总是那么天真的可怕。几十年了，他们还是没有懂得，在中国，即便他是有九条命的猫，但政治生命永远是第一条命！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完了，其他的命就一文不值了。监狱是埋葬所有人政治生命的坟墓。从监狱里走出来的人，是绝对不会再信任的，不管他曾经是有错的还是没错的，不管他曾经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

    朴素不会把这些话对钟磊说的。原因并不是钟磊还是个囚犯。那是因为，钟磊对他的明天还抱有一个美好的梦想。朴素不愿意用血淋淋的事实之剑挑破他的梦想。也许，这个梦想是支撑他生命的唯一支柱。

    这样是很残酷的，但又是必须的。

    这是政治！这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