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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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老五讲完了，他看了一眼杨思举。杨思举已是泪眼婆娑。宁老五便说，大家都可怜他，可是光可怜他没用。若是能有个人帮他一把就好了。这个人必须是阳间的，能横越大江。杨思举来了精神，他抹了一把脸，说，怎么帮？我帮他！话虽说的简短，但掷地有声。

    宁老五说，有办法，用纸糊个货郎，要糊全。货郎挑子、拨浪鼓都要糊。跟真货郎一样。用绳子把纸糊的货郎缚在身上，喊三声，货郎，跟我回家！然后背着他过江去

    杨思举说，好啊！我背他过江！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是，不一会儿他又犹豫了，现在是夏天，不像冬天好办，可以从大冰上走过去。现在水深流急，咋过去呀？于是他又问宁老五，背他坐船过去可以吗？

    宁老五说，当然可以。想当年我活着的时候，若背他坐船过江，那不是小菜一碟？可惜那时我不认识他。光听到夜里有人叫卖，不知咋回事儿。现在什么都晚了。

    杨思举说，没事儿，不晚，这事儿我能做。

    宁老五也来了精神，他叭叭磕掉烟袋灰，站起来。说，真的？那我领你去见货郎。

    杨思举跟着宁老五向西走，西边的景象一点儿点儿变了样，黑暗渐渐隐没，世界变作青白。青白的一条小街，小街两旁散布着几十座青灰的小屋，一些小屋前亮着青白的灯盏。那灯盏，有的是点菜油的金灯、银灯、铜灯，有的是点煤油或柴油的玻璃灯，有的是点干电池的小泡电灯。还有许多屋前没有灯。宁老五说，那些没灯的都是正月十五没人给送灯的无主户，他们大多已经绝后。杨思举又为那些无主坟唏嘘感叹一番。杨思举跟着宁老五静静地向西走，没走多远，就来到一间没有点灯的小屋前。宁老五伸手拉开门，带头走了进去。小屋里狭小简陋，房顶的蒿杆儿已多处崩坏，露出块块泥土，随时都要塌陷。一个一肩高一肩低的瘦弱男人坐在炕沿儿，瞅着地中央的货郎挑子发愁。杨思举猜想，这个人一定就是货郎了。果然，宁老五拍着那人的肩膀喊起来，货郎！货郎！别犯愁了，我给你找来救星了！一边喊，一边伸手把杨思举拉到货郎前。

    货郎并未表现惊喜，他抬眼看看杨思举。沙哑着嗓音说，哦，我见过他，是那个看甸子的。宁老五说，不是外人儿，是咱重孙子辈儿的，你有啥事就跟他说吧，好使！货郎很不信任地问，你会划船吗？

    杨思举摇摇头，说不会。货郎说，那你救不了我。说着就又低下了头。杨思举赶忙解释，说，我可以雇船呀！宁老五也说，对，雇船。不过，事先得交代好，让船家只划船，别乱说才行。杨思举下保证说，这事儿没问题，我一定交代明白。宁老五说，还有。这事儿得用钱，你得买竹片、线绳、黄纸、白纸、笔墨、浆糊等一些材料；还得准备小刀、剪子等工具。杨思举说，这都没问题。宁老五便面向货郎，说，你看行吗？货郎说，那就先谢谢了！见货郎同意了，杨思举很高兴，说，我明天就做准备，争取在一个星期内把这事办完。宁老五说，那你就回去睡觉吧，明天好办正事儿。我再坐一会儿，跟货郎说会儿话。

    杨思举从货郎家走出来，向回走。青白的小街依旧，青灰的座座小屋、青白的盏盏灯火依旧，可是杨思举却一阵阵发毛，不像来时那样心安了。没有宁老五在身边，他感到孤独恐慌。总觉得后边有人跟着他，总觉得四外有人盯着他，要对他下手。他胆突突地向回走，在经过一片高草地时，草丛里突然钻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吓得他一个趔趄坐到路边，差点儿晕过去，虚脱脱地冒出一身冷汗。此时电筒和镰刀都没带在身上，他手无寸铁，很恐慌。正在惶急之时，草丛里的大脑袋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原来是一匹青白色的老马。老马仰起头冲他咴咴打了两个响鼻儿。杨思举随之抖了两抖。杨思举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揉揉眼睛，站起来仔细看看老马。老马头上还带了一段缰绳，样子普普通通。是谁家马丢了跑到这儿来了？杨思举觉得应该给经管起来，等有人来找了好给他。于是就走过去牵老马的缰绳。老马忽然掉过身去，把头背离他，然后抖抖身子就不见了。杨思举呆了，身上又冒出汗来。他更加恐慌，赶忙掉转身继续向回走。他边走边想，哪来的白马呢？早先为什么没看到过？看来这匹老马也非阳间之物。

    杨思举回到小地窨子，躺在炕上半天睡不着。他想了一遍货郎的遭遇，又去想货郎扔在江对岸的妻女。想着想着，他突然担起心来。货郎的妻女，他们还能活到今天吗？即便是不被饿死，一百来年了，也该老死了。就算他的女儿长寿，现在也已老态龙钟。还有去找认的必要吗？自己还有必要帮这个忙吗？很快他就坚定了信念，有必要。不为别的，主要是为货郎，为货郎了却一桩心愿，让他灵魂得安。！由货郎他又想到了人生。他想啊，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在金钱面前，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人的价值低廉不堪。生命往往就值一根麻花的价，生命往往就值几吊钱。他还想啊，这榆坨子上竟有那么多没有灯的鬼屋。咋搞的？来年的正月十五，自己一定给每个坟都送一个灯，让榆坨子变成不夜天。让那些没人看顾的鬼，也拥有光明的夜晚。去抗击阴曹地府的月黑风高凄风苦雨。他还想啊，那匹老马好像不太友好，它是哪来的呢？明儿个得好好问问宁老五。就这样，他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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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杨思举就收拾停当，准备搭船过江去太赉城买糊纸人儿的材料。临要走了，他才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钱不够啊！上次回家跟妈要的那点钱，现在就剩十块了，仅够过江的来回船费。要么回村买去？不行。回村买一是材料可能买不全，二是回村买钱也不够。要么先回村，再跟妈要点儿钱？不行。妈不是银行行长要多少有多少。妈那点钱都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自己买药还不够。咋办？真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杨思举没有办法了。他在地上转了好几个抹抹，一下子想到了许四儿。那天签完合同，许四儿让秘书给了他一张工资卡，还给了他一个手机号，告诉他有事儿跟老板单线儿联系。这个工资卡上能有钱吗？差不多吧！已经干一个多月了。工资应该打到卡里了吧？不一定，听说是隔月发工资。如果卡里没有可不可以先跟他借点儿呢？不太好，砢碜。刚上班一个多月就借钱，多丢人啊！那咋办呢？货郎这事儿必须抓紧办了，不能再拖了。咋办？还是找许四儿，跟他借。砢碜就砢碜吧。于是他下定决心进了太赉城。

    到了太赉城，他就找了一个话吧，给许四儿打电话，跟许四儿说自己有急事要用钱。许四儿问用多少。杨思举咬了咬牙，说，二百。二百就够。许四儿说，行。钱马上就到。嘿，痛快！杨思举这个乐呀，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他轻轻松松地在街上转了一圈儿，然后走进银行。他将卡递给营业员。营业员问支多少，他说全支了。营业员说不能全支了，得留点儿。他想了想，说那就留十块吧。营业员就给他办理，不一会就办完了，将卡和一沓钱从小窗口塞了出来。他赶忙接过来，把钱数了数。四百九！四百九十块钱！许四儿真他妈够意思，不愧是大老板，敞亮！一下子就借给他五百元！杨思举心花怒放。这是他第一笔工资收入，他打算好好用用这笔钱。除了给货郎引魂要花的费用之外，剩下的全给妈买东西。

    今天的事儿办得真顺利！杨思举一过午就返回了榆坨子。他买回了竹片儿、线绳、黄纸、白纸、笔墨和一大瓶子浆糊。一回到榆坨子他就开始忙活起来。可是忙活了半天，也没忙活出个头绪。这事儿想着容易，做起来真难。一做起来他才发现这事儿不简单，这是创造，而且是艺术创造。糊出来的东西必须是个人样，而且必须和货郎相似。他弄不下去了，就干脆停下来。先老老实实坐一边构思。构思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试做。就这样，他边构思边试做，一直鼓捣到天黑，也没鼓捣出个子午卯酉。看看又到了黄昏后，他烦躁起来，心思不专，于是就放下手中的活，去找宁老五。

    宁老五已经坐在小窝棚门前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见面就问，不会做吧？杨思举说，没事儿，慢慢会做成的。宁老五说，那还不得驴年马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杨思举。又说，这是邬瞎子给你写的，告诉你咋样做。

    杨思举接过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黄表纸上，毛笔写的蝇头小楷俊秀流畅。他被邬瞎子这一手好字折服，禁不住赞不绝口。字写得好，话说的也清楚。说的就是纸人的做法，还有为货郎引魂的实施方案以及注意事项。杨思举认真看了三遍，熟记在心，然后将黄表纸按原样重新迭起，揣到兜里。宁老五问，记住了？杨思举说，记住了，记住了今天也不做了，等明天光线好了再做。说着，杨思举便坐下来，像弟子请教先生，问，我昨夜从货郎家回来，看到一匹白色老马在道边儿。挺吓人的，你知道这老马是咋回事吗？宁老五不禁哈哈大笑，说，啥事儿我宁老五不知道？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