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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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的日子就太平了，而且人黄之间越来越友好。初一十五，酒肉供上之后，韩奉朝在仓子里，在鸡架旁，在柴垛边，多次碰上烂眼子老六以及其他几个同样黑嘴巴的黄皮子。这些黄皮子都乜斜着醉眼，不知躲避地躺倒在地。每当碰上，韩奉朝都绕着走开，并且告诫老婆孩子，莫要冲撞。黄皮子们十分感激。于是有一天，烂眼子老六又把韩奉朝老婆迷倒了，当然这次迷得很温和，很友好。韩奉朝老婆就像梦呓一样，说了几句话就消停了。话的大意是，韩家招待的挺好，老黄家爷们儿很满意，打算报答韩家。韩家缺啥少啥，只要在上供时言语一声，黄氏家族就立马给办到。

    真的？韩奉朝半信半疑。当时正是冬天，城里、大屯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淘米蒸粘豆包。榆坨子上人家少，一没粘米，二没碾坊。冷冷清清。大人孩子都想粘豆包吃了。韩奉朝想试一试，于是在上供时就说了想要粘豆包这个意思。说完也就算了，没太当回事儿，老老实实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开仓房门儿，他吃了一惊。仓房里迎面放着一大笸箩豆包！岗尖儿岗尖儿的一大笸箩，焦黄焦黄的大黄米面儿冻豆包！韩奉朝这个乐呀，他蹲在大笸箩边，一个一个摆弄着豆包，心里的算盘珠也一个一个拨动起来。

    韩奉朝这回要了大米。大米这东西好吃，香软，肉头，不拉嗓子，比小米儿高粱米好吃多了。在东北很难弄到。自从他的当铺被崔三爷霸去，自从他搬到这荒凉穷困的榆坨子上来，两年多了，他没吃过一顿白米饭。他真馋这东西了。他要了这东西，但是心里没底。他清楚，大米这东西稀缺，整个太赉城只有大富米栈一家有，那儿看得很严实。他没抱太大希望，而且倒有几分担心。害怕烂眼子老六们弄不出来，反而招来麻烦，给他家带来灾祸。因此，这一夜他没有睡觉，也睡不着觉。他黑灯瞎火地坐在窗台里，将窗户纸舔一个小洞，瞪大了眼睛向外观察。时间在焦等中一分一秒地挨过去。月牙落了，三星也打了斜。夜，深幽寂静。突然，大门无声地开了，仿佛一股宽大的水流，黑乎乎地从大门外涌入。他的心兴奋得快要蹦出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渐渐地他看清了，那是无数黄皮子排成的队伍。每个黄皮子都扛着一个一尺多长的小口袋，蚂蚁搬家一样不断流地向院子里涌进来。他数了数，共十列，十列纵队呀！他屏住呼吸，老老实实地在窗内看，不出一点儿动静。唯恐惊扰了这运米大军。他知道，此时的黄皮子最怕惊扰，一惊扰就糟了。他就静静地看着。十路大军源源不断地进，好像无尽无休。约摸一袋烟的功夫，他才看到这十路纵队的尽头儿。运完了，大门又无声地关闭，一切又归于深幽寂静。

    第二天，天刚亮，韩奉朝就急急忙忙打开仓房门儿。仓房里多了整整一大囤子大米！

    后来听说，那天晚上，太赉城中的大富米栈，库房完好，锁头完好，却丢了两柜大米。

    真神了！韩奉朝心花怒放。他接着又要了白面，要了豆油，要了猪肉，要了粉条子，要了缎匹，要了棉花。随着要求一个个满足，仓子越来越满。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了，要了这么长时间，没要到正经玩意儿。他说的正经玩意儿，就是那些他最心爱的，既不占地方，又最顶用的金银珠宝。于是，他把自己的意思跟老黄们说了。老黄们是每求必应。于是，他的仓房里，又多了一箱子金元宝，一箱子银元宝。韩奉朝这个乐呀，他整天盯着这两箱金银看。踌躇满志地想啊，我发财了！我韩奉朝发财了！就是什么都不干，我也能舒舒服服地活两辈子了！

    该要的都要了，想有的都有了。他又像从前一样厌恶这些黄皮子了。整天当祖宗一样供着，说话得小心，走路得注意，唯恐冲撞了哪个爷！这样的敬慎，在打天下时还行，在坐天下时谁受得了？让韩奉朝高兴的是那大囤满小囤流的财富。他看着就乐，可是乐后就心虚。越乐越感到心里不落地。好像这些粮食呀，布帛呀，金银呀，都不是他的，都是黄皮子的。说不定黄皮子们哪天不高兴了，又运到别处去。这让他忧患，让他吃不香，睡不甜。他开始讨厌黄皮子了。而且，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那就是，你韩奉朝是要老黄们，还是要老小姨子？

    韩奉朝的老小姨子原本住在江西太赉城，一年前死了汉子，剩下她和一个孩子。她跟孩子在城中生活了半年多，生活不下去了，就来投奔大姐，搬到了榆坨子上。老小姨子初来乍到，没有房，就住在韩奉朝的北炕。没有粮米，就吃韩奉朝的。老小姨子比韩奉朝老婆小十多岁，年轻，有姿色，特别白净。她不但长得好，还十分颖慧，尤其善解人意。韩奉朝平时说头挺多，很讲究，生活很有规律。老小姨子来了两个多月，就把他的脾气秉性摸得清清楚楚。什么事儿都能想到他头前儿，替他事先安排好。比如说，韩奉朝饭后有喝茶的习惯，原来得自己沏。这回，韩奉朝的饭碗刚撂下，老小姨子就把茶壶给端了上来。晚上睡觉，韩奉朝习惯把自己的一双鞋，板板正正地放在自己头上的炕沿儿下，可是常常被粗心的老婆踢得东一只西一只。老小姨子看到了，就替他捡回来，重新放好，放的跟韩奉朝自己放的一样板板正正。早晨韩奉朝起来穿鞋的时候，就十分方便。韩奉朝非常喜欢老小姨子，在跟前儿没人的时候，总夸老小姨子，夸她长得漂亮。还当老小姨子的面教育孩子，让他们跟老姨学。韩奉朝每次进城，都给女人和孩子买东西。给老婆买的，一定带出老小姨子一份儿。给孩子买的，一定给老小姨子的孩子带出一份儿。就这样韩奉朝和老小姨子之间，互相都有了好感。只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