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故国崎岖

    “恩溥，永衡（卢汉字永衡）他近况如何？”苏兰香转身问安恩溥。尽管实际苏兰香要年轻将近一个世纪，但在心目中，卢汉还是那个机灵可爱又带着一种毅力和狠劲的小兄弟。

    “已经快要成婚了，对象是他的表姐妹龙泽清。听说她虽识字不多，但沉稳有心机，颇有大家风范和持家之道。”安恩溥答道。

    “啊，永衡也要成为真正的大人了。”苏兰香不禁微微颔首微笑，“永衡他机灵可爱，又带着一种毅力和狠劲，有这样一位贤内助的影响，对他磨敛心性以成大器大有好处。真为他高兴。”

    “苏都督，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没完全明白，想听你的态度。”安恩溥说。

    “说。”

    “对于藏事，你打算如何处理？对于蔡锷前辈的看法，你的处理方式有哪些相同和不同之处？”安恩溥问。

    苏兰香的眼神中透出深思熟虑后的远大和果决：“首先阻止川军进藏。对于蔡锷前辈的处理方式，其实心情很复杂，不过判断不会受影响。其实我也反复思考过中央和地方均权、地方宪政以宪政维护统一不给分离借口的方式，但是反复思考之后，还是开明铁腕统一的路子比较合适，不过不能做得太过。蔡锷前辈的治兵方式秉承自曾国藩，铁腕及修身的路子，对他的方式心情很复杂，从某种角度来讲，我很理解中央和地方均权的宪政这一设想，当然更理解某些方面和主流社会的气质不相容的问题，但是，理智上，还是要选择开明铁腕统一的路子，但是和蔡锷前辈的方式有区别，也不会做得太过。”

    安恩溥陷入沉思：“你是说，我们先与川南和藏人联络，想办法共同阻止川军进藏？其实，这种复杂的心情，龙志舟长官虽然没有明说，但也隐微提起过和思索过。龙志舟长官的思路比较倾向于中央和地方均权、他认为地方有些事情中央不清楚、实际处理方面由地方具体处理放权给地方而中央当家，但他也有军国民思想的影响，和你的复杂心情有几分相同。但是，你在思考之后虽然欣赏中央和地方均权但最终倾向于开明铁腕统一多一点，理智这样战胜感情，确实不容易，而且想法也很独到。”

    苏兰香淡淡点头：“正是要与川南和藏人联络，共同阻止川军进藏。这件事我们应该尽早联系好并周密安排。不过，刚才提到的处理方式异同，其实折射出对铁腕统一还是联省自治的选择思路，再往远了说，选择何种政体与国际关系不无影响。对国际关系方面的未来走向，你和志舟哥有什么样的设想和见解？”

    安恩溥整理了一下思路，答道：“龙志舟长官提到过，俄国是我国危险且长久的敌人，无论俄国国内发生什么变数，俄国对我国的危险性质不会改变，故此对俄国若不提防无异于自动走入困境。英法环伺与俄国这一危险的敌人侵略之下，就要灵活处理及平衡不同国家的关系，适当时候引入各种不同势力，以达到互相制约和夹缝中求发展的目的。德国等国家的势力引进和安置自不用说，而美国，虽然目前并不是一个顶级强大的国家，但他们可能会抓住发展的机会发战争财，而从他们的动向来看，他们内心不会希望任何一个国家真正获利，而其本性必然促使其挑拨离间四处削弱、让其他国家互相发生争端并忽而助此方忽而助彼方，以达到削弱其他国家而独自获得最大利益的目的，但有的时候，虽然知其不可过于依赖，但引进他们的势力也不可少。俄国是最危险的敌人，德国一家的平衡又不足，以后就不能不有意识选择美国的势力。而若有其他国家的势力要求安置，若有利用价值，也一并利用之。这样，无法直接对战的情况下，引进各种不同势力互相制约，或许会有出路。而体制方面，龙志舟长官更为欣赏的似乎是三权分立制度。”

    苏兰香深沉地点了点头，说：“是啊，英法两国势力如日中天，俄国蚕食大片领土，英俄之间相互默许侵略，日俄之间又互开战端。对于英法势力，尚不能直接对战，能利用则利用，俄国插进来的话，若依靠俄国，将会导致孤立和走入死胡同，俄国一直以来是我国最危险的敌人，而引进德国势力来在西线牵制住英法，但只引进德国势力的话，一家独大会导致不利的长远后果，而美国，虽然其本性只是追逐利益最大化、对其余各国忽而助彼忽而助此、想拖住其余各国的实力来独自大发战争财，但就太平洋的利益而言，美国出于对自己的利益考虑也迟早要插一手，到时正好为我们所用，削弱英法势力，又与德国形成竞争制约。而当美国的势力在太平洋地区膨胀之后，英法又会过来插一手，到时我们选择对我们国家利益最大化的方面，造成互相制衡的局面，而我们在夹缝中图生存发展。至于其他小国的势力，若通过山雨欲来的这场战争和我们发生关联，视具体情况给予引用安置，也可能起到互相平衡制约的作用。但是，对于三权分立制度，今后一段时间内还不是实施的时机，在美国政体和开明铁腕之间我也曾选择过很久，最终还是开明铁腕――不同于以往的比较过的绝对铁腕，在思考结果中占了上风。”

    安恩溥深思之后，明白了龙云和苏兰香在外交政策上的相同手腕和见解的高明之处，的确，以目前所处的西南地区特别云南及川南和藏地的现状，在夹缝中求生存和发展，这样是比较合适的途径。接着问道：“对藏地涉及的国际关系，又应该如何看待和处理？”

    苏兰香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启发式地提问了一下：“了解过藏地在清代，和蒙古及清廷等各方势力引进及处理关系方式吗？你和志舟哥的出身都类似于土司家庭，那么对土司的心态及与藏地异同应该有很深的了解，能不能换位思考一下呢？”

    这个问题提得很深，安恩溥为有才干且用心笃诚之才，但也一时难以作答而陷入深深思考，而苏兰香却似乎并不急着听到他的回答，而是希望他着实地动脑思考一番再作答，无论对错，独立思考一遍再作答为好。过了一阵子，安恩溥回答道：“您是说，如果换位思考的话，地方方面保护自己的势力，从这个出发点而引进各方势力或采取各种方式。地方方面保护自己的势力，这是一个目的。从目的出发换位思考，就容易解决了。”

    苏兰香点头说道：“对。而川康地区和藏地的情况还有不同。藏地是一个广阔的地区，从历史上可以看到，作为一个比较大的地区，起作用的不是土司制度这样小范围的一个个势力而是宗教，引进不同势力相互制约平衡是一个思路，而宗教思路解决问题的思路也可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但川康地区，实际起作用比较大的是土司制度，各土司保自己的一方势力、彼此之间虽亲戚关系盘根错节但利益方面互相不能信任，土司制度中重要的是统治术，宗教也要在统治术之下生存。这是两者之间的区别。如果换位思考一下，对于藏地这样一个广阔的地区而言，和任何一个省一样，引进各方势力制约平衡只是手段，最关键的还是从自身发展出发。刚才我们提到，我们西南的生存在英法环伺与俄国侵略之下，需要引进德国和美国的势力，多方互相制约。而藏地，如果采用引进各方势力互相制约的手段，知俄国不足为恃、而英国势力一家独大，况且北方京城局势不明，我们可以扮演让他们有求于我们的角色。而另一个思路，就是从自身内部着手，宗教解决问题。而后一种处理问题的思路优于前一种。无论采用哪一种手法，我们都应该有办法保全国土完整对抗侵略。”

    安恩溥领会了苏兰香的意思。苏兰香继续说道：“这次安排你来大理工作，是有另一项事宜希望听听你的看法。”

    安恩溥答道：“请您不必客气。”

    苏兰香说：“在土司和门第制度下，因门第所限而人的天赋才能不能得到尽善尽美的发挥，况且整体的文化素质并不高，长此以往这种缺陷的扩大和即将到来的自然变革，会影响制约未来的发展。尽管我明白土司和门第制度之下若贸然改革容易走向打破一切传统秩序这样一个极端而引起传统秩序动荡，更明白门第制度之下、门第较低的人的心态因各种原因存在各种不同程度的不健康心理或各种性格素质缺陷，但天赋人权只由心灵是否高贵决定，不应因门第高低和肤色而埋没人才和一刀切。我的想法，并不是废除土司制度，也不是一刀切地全部解放门第较低的人，而是尽量提升整体文化素质，公正地对待门第较低的人、让他们中有品行能力不被不好的性格污染的人能够有机会发挥自己的长处和学习知识、用知识来弥补门第的遗憾，若有品行能力的不拘一格任用之，不是废除土司制度而是适当给予更多人公平机会，而不是原有的容易导致整体心理性格缺陷的情况。”

    安恩溥这回紧锁眉头沉吟，良久微微苦笑道：“这个真的很难。确实，整体文化素质较低、事事落后不如人，是令人悲痛而有识之士应发愤图强以改变之的现状。但是，您也清楚长期以来的观念问题，以及门第较低的人有相当多心态不健康性格素质缺陷的问题，而学习知识时，带着仇恨和不健康的心态来学习知识，又怎能将知识用在恰当的地方呢？问题实在是复杂。”

    苏兰香回答道：“学习知识的人一旦带着扭曲甚至仇恨的心态来学习知识，对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歪曲，这我又怎能不清楚呢？不要说边地土司制度之下，就是内地的出身贫困眼界狭窄的人们，在对待知识方面带着不够开阔的心态甚至不健康的心态，这种人及其对知识的危害仍大有所在。但是，知识的魅力并不在于改善社会地位，而在于使人的心灵高贵。要让人们学习的，不是用来做进身之阶的功利知识，而是让人的心灵真正高贵的真正知识。只有这样，我们整个中华民族才能强盛起来。至于出身门第较低的人，你们的传统认为这是一种并不高贵的根子，但是人的心灵应该是平等的，况且如果这些人一直带着深深的缺憾，怎知道其中没有埋没不为外界所移的正直智慧的人才呢？志舟哥曾说过，要发挥土司保境安民的类似于传统文化下乡绅的作用，也要发挥主流社会地主阶层和政治阶层的作用和接受主流社会的传统文化，但是，门第较低的这一部分人起到的作用也不应忽视。”

    安恩溥不由得肃然起敬，但是，传统的观念以及历史遗留问题还是太重了。他尚在沉吟不语，但心里已经对苏兰香有一种敬意而打算着手去办理。

    苏兰香接着问了一句：“听说土司制度下，统治术是很重要的。那么，你认为什么是最好的统治术呢？”

    安恩溥几经沉吟，说了“公平”“诚心”“无为而治”等几个答案。苏兰香都不置可否，让安恩溥认真思考好之后再来找她回答。

    “志舟哥他最近怎么样？”苏兰香问。

    “在昭通的发展建设上，他下了一番苦心做事。”安恩溥答道，“但在个人问题上，他始终谨慎而考虑深远，并没有开始新的感情和组建家庭的选择。他的考虑一直很深远，很久以来也没听他吐露一个字。但是，似乎出于统治和施政的需要，也许还有对本族危机意识和究竟选择本族文化精神认同还是血缘认同的综合考虑，他可能为施政需要而打破我们贵族上层与汉民不通婚传统迎娶一位知书达理的汉民女子。不过我了解他，他的内心始终是一个真正的诺苏男儿，从来也永远不会变。”

    苏兰香静静地听着，思绪很远。百年之后，隔着一个世纪的时光怀念龙云这位别人不能复制的真正男儿，是的，志舟最终没有归葬桑梓而是长眠在京城看似喧嚣实则沧桑厚重的一角，但是，这无损于他的尊贵。雄鹰张开翅膀，是不局限于一个世界的。

    “我了解志舟哥，任何人或事物都不能改变他雄鹰一样的内心。这无损于他的尊贵，他的内心、他的灵魂与骨子里，都无愧于是一个真正的男儿。”苏兰香说。玉兔升，玉兔明……曾经有一首诗，这样描述龙云一生的轨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