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故国崎岖（四）：定鼎决计

    “思嘉老弟，好久不见，没想到今番他乡重逢，时隔多年别有一番境地。”青年的同乡撇着圆脸上的八字胡，皮笑肉不笑地说。

    叫陈思嘉的青年却不答话，半晌才自顾自地说：“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原本是个痴狂之人，我在痴狂中和你所思所想互不相通，在我痴狂的时候你别和我一样计较就行了。”

    同乡被陈思嘉这话噎住了，有点说不出话来，勉强笑道：“思嘉老弟，你还是和那些年一样，一点也没变。”

    陈思嘉淡淡地说：“这些年来，我用不着习得屠龙术，售予帝王家，那些是小术，何足挂齿。我也没有必要强求变化，该变化的自然会来，我只想把该忘掉的都忘掉，该记住的都记住！”

    同乡见陈思嘉总是这种淡淡的神情语调，况且淡淡中细一品味又全是硬茬子，不由得对陈思嘉的所谓顽固憋着一口火气，冷冷笑道：“你还硬着说你没有必要强求变化，我看你不变都不行，要不然，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陈思嘉淡淡一笑道：“我很好。只怕沦落到某种境地的，不是我，而是你！”

    同乡冷冷一笑道：“此话怎讲？若讲不出道理来，今天我让你好看。”

    陈思嘉微微一笑，指着同乡腰间的鸦片烟枪说：“不明时势，也不知你是过于骄狂轻视了具体时势，还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大理如今严令禁烟，可不比以往明禁暗收利益，执法严明毫不容情，你若把这里的时势轻视以为和以往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恐怕迟早要阴沟里翻船。”

    同乡一愣，说不出话来。的确以他做投机生意的经验，各地都差别不到哪去，明令禁止往往就是暗收利益的代名词，以他的经验确实也屡试不爽，他不相信大理地区还会差到哪里去。其实也是，普遍规律下的经验往往容易让人产生骄狂。他这次来，正是准备在边境鸦片生意中投机，却不知苏兰香政令举措的深入民心与厉害之处，其实他尽管是刚到大理，却早在入大理地境的时候就已经被眼光透彻敏锐的大理地区执法人员暗中注意上，当时没有揭穿只是因为大理地区的执法人员已自动做好顺藤查访将整条利益链查清并打尽的准备。

    同乡虽不相信大理执法能够严到哪里去，更被屡试不爽的明令禁止实则是暗收利益这一普遍规律和应对措施冲昏了头脑，根本不会相信还有法制这一回事，但毕竟公开场合要以明规则说话，不能把潜规则摆在台面上，自然也不会拿潜规则来直接教训陈思嘉，只是冷冷地笑道：“胡须都没有几根，你知道什么！”

    这样一来陈思嘉抓到了同乡的破绽：“哦，听你这话的意思，反是大理地区禁烟不力，是大理地区的不是了？”

    这样一来可是要命的话，虽说革命开始破除封建帝制，但商不与官斗的古训仍然是深入人心的，明面里摆到了大理地区执政机关的对立面上，这个麻烦是担不起的。他涨红了脸道：“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思嘉冷眼旁观，不再置一言。这时同乡已经冷静了下来，不甘刚才在年轻的陈思嘉面前失面子，找到了词反击：“思嘉老弟，你这是巧言令色，巧言令色不好啊！”

    陈思嘉淡淡地说：“说两句实话，怎么就巧言令色了？难道听不得真话？”

    同乡的眼里一瞬间露出了凶狠的冷光，似是对陈思嘉有了杀机，但很快这种冷光又平息了，他也知道即使凭关系网暗杀掉陈思嘉也是得不偿失，反而显得心虚。最后他的面色变了几变，是在飞快地盘算几种可能的方案哪种可行性最大可获得的利益最大，最终还装出一副大度能容人的样子说道：“思嘉老弟年轻气盛，大哥不和你计较，毕竟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嘛，大哥有事先告辞了，以后思嘉老弟若是需要帮忙了，或是想通了要合作，别忘了找大哥，有大哥一碗饭就不会让你喝粥！”

    陈思嘉望着同乡远去的背影，淡淡地说：“嗟来之食不是谁都吃得的。这人尚自执迷不悟，就只能让他好自为之了。”

    苏兰香走上前去，说道：“尽管有些时候世上的人事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但道统一真、倔强自信，人间自有浩然正气。在下也识得几个字，不妨一道去喝几杯茶，如何？”

    陈思嘉也并不看苏兰香，已经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不是一般人，但他不愿去花时间想这个姑娘到底是谁，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应付得来。也许漂亮姑娘的提议并不容易拒绝，况且陈思嘉也是个心地正直坦荡不拘束更不蝇营狗苟之人，自然爽快地答应，过后也不多想。

    苏兰香不由得暗自钦佩，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了，哪里有陈思嘉这种不肯花时间想对方是谁也不看对方、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圆融中应付得来的功力，更赞叹于陈思嘉的正直坦荡。

    陈思嘉与苏兰香随意找到一家茶馆，性格颇有几分相合，谈起宋朝和元朝两个朝代的国画，特别是《溪山行旅图》《雪山楼观图》等及青绿山水画和皴法的发展，相谈很是投机。

    陈思嘉不由得叹道：“那个时代的南方人，绵长、散淡、智慧、精于智谋、淡漠，却有一种骨子里的精气神和骨气。江南水乡，始终是士子读书人的一个精神保留地，江南的水乡风光与骨子里的精气神和骨气并存，然而现在……时世变迁，那种骨子里的精气神和骨气去哪里寻找呢？”说罢眼中渗出淡淡的忧伤，所怀念的，既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绵长、散淡、智慧、精于智谋、淡漠和骨子里的精气神和骨气，也是在怀念他背井离乡远托异地时所离开的中原家乡。

    陈思嘉这么一说，也引起了苏兰香的共鸣和满腔辛酸，苏兰香的满腔辛酸和复杂更在陈思嘉之上。在现代时，深受清代遗毒和世俗主义影响的人们的普遍心态，在这样的人中生存特别是作为一个来自特殊民族或者说有特殊历史的信仰群体的人难上加难。清代遗毒、断绝传统文化真精神、用世俗主义影响人们的普遍心态，断绝了传统文化的真精神，也就使得苏兰香的另一重文化属性和本土的对话难上加难，本来传统文化真精神的道统和苏兰香的另一重文化属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何尝不是希望犹如自己的父亲和犹如自己的母亲的两种文化的道统真精神彼此交融永不断绝，这种变迁和痛苦，更是常人难以体会，更何况，连一个可以怀念的尘世上的故乡都没有。想到这里，苏兰香的明眸中满含着泪水，抬起头来说：“我原是东方海边地方的人。家乡人受清代遗毒和世俗主义影响深得很，更兼是北方人普遍的面貌，我与他们思维方式不同，连面貌也不通，纵然海边群山青入回忆，人情也彼此隔阂得很了。本能地怀念着西边，来到西边生活之后，突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思绪涌上心头，只有一句话――我的故乡、我的民族、我的整个中华祖国，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是的，我的故乡，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纵然相互隔阂，在你的怀里曾经受到再大的痛苦与磨难，我也只会为你默默承担一切而不会真正忘记你；我后来生活的地方，虽然以前没有到过，但似乎天然的熟悉，似乎我是与你离别之后再回你的怀抱，不，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民族，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尽管我生在异地身在异地，但是我心中装着不变的信仰、什么折磨也改变不了，一直在心里，所以更从来没有离开过你；而我的祖国，今生你是我的依托，生于斯、长于斯，亦愿归落于斯，从来没有也不会离开。

    陈思嘉浑身一震，泪水也涌上了忧伤的眼眶。是啊，如果想着似乎从来也没有离开，那么，心中的眼中的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谈了很多，不觉天色将晚，从国画到古籍相谈甚恰，相约第二天再聚。

    然而，第二天的谈话中，涉及儒释道法各家学问，在陈思嘉那里，儒家的很多东西不可触动，那是要捍卫的道统，苏兰香谈到的话题同样是赞同于儒家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但提出了更深的见解，结果被陈思嘉误解，以为苏兰香触动了他最看重和最敬仰的学问，发生了争论，在陈思嘉那里产生了误会。

    一直在旁边的苏兰香带来的随员请示，究竟应该怎么办，在他心目中，陈思嘉应该被苏兰香收为所用成为谋士团体中领袖群伦的人。

    苏兰香淡淡地说：“有智谋有修养的人不一定要为我所得，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或许对他来说不统治别人也不被别人统治是自得于其中的境界。人才一定要为我所得，本来就不是应该有的想法。误会也没有关系，必然会有转折的。”

    果然不出所料，陈思嘉经过思索后，向苏兰香再次提出见面并致以歉意。

    陈思嘉说：“上次我误会了你，和你争论并说出过分的话，在这里向你道歉。”

    苏兰香淡淡地说：“没关系，我若记恨于你，不是不利于传统文化中道统精气神和智谋绝学的传承了吗？就是为了不自相分离给离间者以可乘之机，也不能有记恨之心。况且，有修养的人对你的伤害，远远胜过没有修养的人对你的赞扬。有句话说，有修养的人对你的伤害，远远胜过没有修养的人对你的赞扬。智者不可原谅愚人，因为这会让无知的人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自得于无知，同时也降低了智者的人格。有修养的人对你的伤害，远比和无知的人打交道要好。”

    陈思嘉彻底被打动了。更兼苏兰香表示过人才不一定要为自己所得，不应该有这种人才一定要为自己所得的想法，而能够理解不愿统治别人也不愿被别人统治的选择。这个时候，也就是犹如古人士为知己者死这种已经难以见到的信仰在事业中知己相托的开始。

    陈思嘉问苏兰香一句：“对国内和国际战略的发展你怎样设想？特别是，对于战略大计的每一步可能遇到的困难及解决办法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