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清明出尘是情怀

    这天，苏兰香处理过公务之后去联豫和钟颖那里商谈事情，一时晚了一些，只能带几名卫士步行抄近路向军部走。却在僻静小路上，发现几名大约是本地混混的人围住了一个女子。仔细观察，却不像带着通常常见的目的的治安案件，倒像是只想教训这个女子却不为其他目的的。苏兰香一时在头脑中飞速思考了一下，忽然眼中冷静内聚的光一闪，走上前去。

    带头两人对视一眼，赔笑道：“误会，误会！不过是跟这个女人开个玩笑……”

    苏兰香冷冷地说：“这世上没有彻底没有意义的玩笑，凡是开玩笑的都含着真实想法吧！今天不说清楚，不能那么轻易地让你们走。”

    两人似乎眼中有一丝闪烁的光，但转瞬即逝，一口咬定果真是误会。苏兰香也未多加追究，直接放他们过去。

    苏兰香刚才头脑早已转了几个弯，虽然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而带了几名卫士，但对方能够在很快的时间内说出“误会”两个字，而且在自己的试探之后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恰当退出，恐怕这不是一起偶然的事件，可能与目前局势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有可能对方能够感觉到自己是什么来头。就算是没有头脑还嚣张的黑社会，能够到这个水平上也肯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且，这个女子在乱世中能够生存下来，而且看上去是个容貌精致还颇有气质的商界女子，这件事情就不是偶然。她刚才试探了一下，之后没有强行动手而是故意放这些人过去，自然要顺着挖一挖这些人的底子。现在还是先看看这个女子的情况再说。

    女子大约三十岁出头，虽然不像苏兰香这样不施修饰即已淡远而绝艳惊人，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精致好看，在商界女子中也已经是一等的美貌了，那一种说不出的精致好看、一种特殊的气质――初一看仿佛有点小女人和东方女人的感觉，但仔细一品却仿佛岁月打磨过的珍珠，哪怕碰到风浪也经常能够静下来分析和处理难题，却还带着几分成熟女人和小女人兼备的感觉――让人对这样的女子不由得觉出她的积淀以及对她的尊重与怜爱。莫道珍珠颜色老，清明出尘是情怀。这样的诗，大约适合这样的女子，当然这个女子并不老，红颜尚在成熟到刚刚好的时候。

    看女子酒醉不轻，不好放下她一个人不管，但这样军部是不能回了，回教商会又目标太大，不如去这里的云南会馆，原本是同乡会馆，但陈思嘉将它改成了一个搜集信息与联络各方关系包括联络北洋中枢及革命中枢和外交的渠道，僻静幽雅，很多细节的设计都体现了寂灭和禅、道的意蕴，既适于商谈事情，也易于保守秘密。于是苏兰香与几名卫士带女子到云南会馆，苏兰香让卫士们到门外去，这样室内没有男子，两个女人在一起怎么说也能让对方心安一些。

    苏兰香是能够让别人感到安全感而且能够让别人在依赖她当中得到安心的人。而且虽说一般来说她这样的人不容易得到年长几岁尤其缺乏安全感的女子的喜欢――如果一个女子到了三十岁在容颜上拼不过年轻一点的姑娘自然就会想着要在气质和积淀上取胜（而真正从容有安全感的人并不需要在什么方面胜过别人），但苏兰香的气质与智慧也不是一般三十岁上有气质的女人能比得上，更兼甚至丝毫不用妆饰就已经绝艳惊人，年长几岁的女子在哪一方面都无法在这样的人面前取胜，自然就只有分外挑剔的眼光来看待这样的人。但苏兰香却明白一般年长一点的女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能够让她们感受到这是一个可信赖的人，就比什么都管用，当然这取决于这些人的挑剔眼光以及这些人的安全感，要是遇到特别缺乏安全感的人有的时候也不是这么容易。而平时很多人习惯于依赖苏兰香拿主意，故此苏兰香自然就是能够让别人感到安全感和可依赖的人。渐渐地，在苏兰香面前，女子开始找到了安全感，逐渐平静了下来。苏兰香试探着问了女子的名字。

    “我叫胡海棠。”女子已经平静了下来，坦诚平静地说起了自己的名字。

    苏兰香心中隐微想到，胡为古月，阴柔清冷之象，海棠为明月所照是崇光泛彩，而古月这一阴柔清冷的象征，却真是仿佛了这个女子的积淀精致与珍珠般的阴柔，以及聪慧的洞察力和敏感之后的东方女性的坚强以及或许会有以后资本市场上的风雨中她的依赖她的独立。而且，“古月”“海月”“古海”，其间的内涵与奥秘不能轻易说得完。（类似的传统文化意蕴较浓且语带双关的细节在本书中很多。）

    “曾经，有一个人像你今天一样，滴水不漏地用智慧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保全了我。不过，那个人是一位年轻男子。”胡海棠若有所思，追忆起以前的事情。

    胡海棠是真的酒醉了，借着酒意叙述起以往的故事。胡海棠原是华北一带的人，原本家境贫寒，后来在战乱和动荡中连贫寒但温馨的家庭也不再拥有，年少时到城市里闯荡，开始经商，日复一日，渐渐从平凡的农家女转变成举手投足间很有味道的精致女子，就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一个少年男子，缘起在与今日的事情差不多，当时是那个少年男子以一针见血直至本质的方式反击了要欺负她的人，之后相识，这个少年男子给了她不少人生和事业上的建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少年男子在她的人生和事业的积淀方面成就了她。当时她的印象是，这个少年男子出身大家名门，但优雅有礼、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尽管有的时候有点眼光挑剔和过于苛求、当然其实还有好为人师和偏激的问题，但这些问题胡海棠并不能发现而只是觉得很钦佩这个少年男子，尤其这个少年男子眼光一针见血直至本质、对事物的分析很能抓住关键，正是这种能力给胡海棠相当大的影响和指点，某种程度上成就了她。渐渐地，她发觉自己爱上了这个少年男子，但这个少年男子优雅从容地处理了和她的关系――尽管是一种伤害，但仍然不失为君子，因为这个少年男子娶有妻子，骨子里他还是个重视家庭的人，他愿意成为胡海棠在人生和事业上能够给予点拨的人，却对她的感情只能保持在温凉的温度上而不升温。既然如此，胡海棠就只有在事业上不断砥砺自己，让自己的人生和事业不断地到更高的境界上，这样也是对这份或有或无的爱情的纪念与支持。

    莫非这么巧，这个人就是钟颖？一切叙述丝丝入扣，基本可以感觉到就是钟颖，至少跟钟颖有相当大的干系。如果这样的话，这个胡海棠在资本运作方面加以历练可能是个难得的人才，而钟颖却与胡海棠是这样的关系。还真不那么简单。而且，京城中的关系始终是侯门深似海――永远不知道背景有多深，看似风光的表面可能只是真正的高手的手下人，永远不知道水有多深。尤其是虽然清朝刚刚倒台，但幕后操控势力的仍不能避开一些王公贵族，也就是看似风光的只是他们的手下人，他们才是真正神秘闲适、帝王心术与禅道与人生境界等的体会都到了相当层次的人。钟颖出身就是这样的贵胄，虽然家世倒台，但架子肯定不倒，与这样的幕后高手之间牵连必仍深不可测。胡海棠是汉家女子，但此时所谓满汉不通婚早已破除、也没几个人会真正在除虚荣心之外的方面当回事，虽然与钟颖只是所谓的指路人与知己的关系，但钟颖很可能从中牵线搭桥，不会为胡海棠搭上这样绝顶高手中权势煊赫的人的线，但倒是有可能为她搭上一些有影响力的老年人的线。钟颖原本在实业经济方面有一套，必然也感觉到了胡海棠在经济资本运作方面的天赋与潜力，与京城方面水很深的情况联系起来，必然会形成这样牵线搭桥与水最深处的绝顶高手相关的局面。胡海棠没说她跟着钟颖来到藏地有没有其他原因，也没说其他的情况，其中自然不简单。陈思嘉应该会有这方面的详细信息，只是，这些事情与这样一个女人有关系，不知是钟颖的过人之处还是不当之处。不过，既然事有定见，略加理清其中的关系，也大概有了头绪。

    苏兰香虽然在想着钟颖的事，却扶住胡海棠，说：“姐姐，我陪你到院子里走走散散心。外面冷，当心着凉。”找出外衣为胡海棠披上，即便带着胡海棠来到云南会馆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处假山，但特别之处是并不觉得假也并不觉得突兀，而是与景色浑然一体，另有一个奇处，山路流转毫无凝滞，起落回环流转中无论怎样走路总是流畅的，而若随时想下山，随时也能转到下山的路，山上栽满松树，苏兰香曾对陈思嘉说过，松竹梅当中，最喜欢松树，竹和梅或过于清或过于瘦，唯有松刚刚好，正与“笛清怎比箫和”是一个道理。不管是松间的明月，还是松林的风雨，还是松风过耳万顷松涛间乌鹊乱鸣，或是栽满松林的山岗，都是所爱。陈思嘉心里记得苏兰香的话与喜好，虽然平时并不迎合她，却还是注意了她的意愿，故此山上皆是松林而非竹林。轻松随意地登上这山，若有需要，即可一招手，便有长身玉立、衣洁如雪、犹如江南山水般眉目如画的少年随侍于身边，若不需要，挥之即去，侍者即可悄然隐于松间，当然，侍者中没有女子，一则保护女子的尊严不让任何人受委屈还忍气吞声，二则因大部分人不容易把持住心神一有艳色即容易精神涣散消耗精力心神、而要以保护好每个人的心和精力不耗散起见。这山，正是陈思嘉设计的，还并不是什么客人都可以接待，若合意，布衣之交亦可，若不合意，千金豪富也并不接待。

    附近亭台另有两个条幅，一幅是“读义理书，学法贴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弈棋”，仿邓石如的手笔，另一幅是“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山路入口却有另一幅字：“天心不比人心远，世味哪有道味长。”皆出自陈思嘉设计。这“天心不比人心远，世味哪有道味长”一句，配上山路，果真是绝配。苏兰香曾与陈思嘉开玩笑说，倒是喜欢另一幅对联“千古理象出大笔，万物义理聚墨池”（意为：从最初即真即幻、即体即用、不拘于真之品、不拘于体，到不动而为万动所从起、不动而无着，到未有动而寓动之机即全体大用，到体用始分、义理聚精，这副对联说的是体用始分而义理聚精墨池）。只不过这副对联不必写在这里。

    苏兰香陪着胡海棠走在假山的山路上，胡海棠品味着山势流转起落回环中绵延变化无穷而又不停滞，渐渐地心情开朗了一些，也清醒了一些。苏兰香说道：“在每次我决定学习一门知识、或别人向我询问一项知识的时候，我都要省察自己的内心或看清别人的心，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学习一门新的知识，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向任何人传授一项知识。如果自己的心没有带上任何沽名钓誉、也不是为了和人到同一程度或讨好别人、没有带上任何这样的沽名钓誉的尘埃，就可以开始学习这门新的知识，否则不行，因为若是让心蒙上了尘埃，学习的知识也与初衷背道而驰。如果向我询问知识的人不适合领受这项知识，或者对方心中的尘埃比如沽名钓誉之类的问题没有除掉，或者是知道对方心中过于紧张担心自己不够好而希望和别人同一层次的时候，我都不会给对方讲授这项知识，如果对方心中过于紧张担心我会好言抚慰，如果是其他情况我不会露出话头。”

    这几句看似无意的话，使得胡海棠明白过来，毕竟玲珑心窍，一点就透。但是，以往生活的惯性使得胡海棠停不下来，一时无所适从。或许要转变的话，这一时间的无所适从与直面、反思和痛楚是不能回避的，往往经过这一过程才能释放出新的自己。胡海棠好半天才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再说，到了我这个年龄，终究盼着一个归属感，却不知这归属感在何方。”

    “姐姐，心安即是归处！”苏兰香淡淡而诚挚地说。

    “可是，妹妹，你这么年轻美貌，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胡海棠问道。

    苏兰香略微沉默了一下，似乎不易察觉地一丝苦笑，现代时的回忆距离那个时代既遥远又不遥远，六千年传统积淀的一种秩序在每个时代都起作用、重复的是过去的故事，所以回忆很近，而恍若隔世，所以回忆又很远。六千年的历史并非最久远，其实国内西部一些族群的历史可能更久长，但六千年的中原历史，因为有了一种女性化的潜移默化和忍耐中的张力、以及因为这种女性化与忍耐和张力故此因其似弱反而因这种弱而导致人数为多，也因此有种东西最难改变，正是每个时代重复的故事、权谋与帝王心术、喜剧与悲剧基本一样的原因。教门在西要明扬，在东要暗藏，这是很少有人说但自然的规律，暗藏与隐忍中的人情练达也有担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政略上是否成熟也有一点关系。其实，明心而归真一途，有一个地方是儒释道等也要走的，但是，如果在到达一定程度之前就容纳不了与你不同的路径而自欺欺人，那么，我是你必然要分道扬镳的朋友，不要把朋友当做负担，也不要强行挽留必然离去的朋友。如果，你已经有一定事业地位，却希望我用我的谋略与洞察力为你谋划事情，但你却还没有离开自欺欺人和好为人师却以为在走这条路其实走偏了的问题，那么，我是你必然要分道扬镳的朋友，不要把朋友看作负担，也不要强行挽留强行同化。如果，你是让我洞察了怎样运作无论是台前还是幕后、无论是经济资本还是官道商途与帝王心术的人，如果，你是让我走遍千山万水的人，如果，你是让我在隐忍中活着又几死几生的人，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或我的敌人，我都一样地祝福你，我不轻易祝福更不轻易祈求，但每一次都是郑重和真诚重过千钧的。

    当然苏兰香不会说这些，也并不说需要有真正的平等心否则不能透过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质这一问题、如果用性别年龄身份所属群体等来强行判断人的价值或强行评判则很可能失掉真正的平等心更难透过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质（要排除没有能力得到成功地位却自欺欺人怨天尤人说这不重要的情况、如果是有能力却选择人所不能为的才能参与讨论这个问题），有些人虽然身份不起眼但隐藏了很多秘密是真正的人、有些人天生就有很深的奥秘哪怕年龄很小但其秘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认出，若不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是看不到这些的，正所谓人认人是难上难，但这并不是现在要说的话。当然如果很多事情没有做到还推脱身份之类不重要的话这种自欺欺人与怨天尤人只能说明境界不行，如果不是站在这样境界不行的立场上、而是确实有能力能够得到别人想得到的成功却只是选择一种不强于事务而强于人不能为的特殊价值、而且明白真正的平等心的话，才能说这个问题。不如，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将这个意思婉转表达出来。想想说道：“倒是有个有趣的故事。有卖药翁，唐人，不知姓名。有自童稚见之，迨于暮齿，见其颜状不改。常提一葫芦卖药，人告疾求医，得钱不得钱悉与之，或无疾戏而求药，得必失之。尝骂人曰：有钱不买药，尽作土馒头去。人莫晓其意，益笑之。后于长安卖药，抖擞葫芦已空，内只有一丸出，极大有光明，安在掌中，无人肯买，遂自吃，腾空而去。”见胡海棠似乎没完全反应过来，苏兰香笑道：“若是你见了能认么？能认人否，能认药否？”

    胡海棠仍在思考之中，毕竟打破以往定型的东西，特别是不再像以往那样追求更高的境界只是为了紧张和缺乏安全感是很难的，一时还没有脱离那种以地位和奋斗来积淀阅历追求更高境界的定位与得到安全感方式，对这种心上认的功夫不曾涉及过，自然转变起来很难，不过胡海棠是个心窍玲珑的聪明之人，大约一点就透只是一时不能承认而已。苏兰香也不多说，只是轻轻扶起胡海棠，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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